《人世间》电视剧里,周蓉珍藏着三本书,分别是《唐诗三百首》、《安娜·卡列尼娜》、《叶尔绍夫兄弟》。
这三本书,在梁晓声的小说原著里并没有提及,而是电视剧编剧王海鸰加进去的。
可以看出,王海鸰与梁晓声作为同龄人,形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共识。在小说原著里,梁晓声在三个不同的时代,提到了《叶尔绍夫兄弟》一书,分别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与八十年代三个时间段,而且,这本书深度融入到周家三兄妹的精神世界里,确实有一些罕见。
电视剧直接把《叶尔绍夫兄弟》这本书的所有权归之于周蓉,这背后反映了什么?
为什么这本书要由周蓉购买,并为她所拥有?
难道是一种偶然?
现在看来,《叶尔绍夫兄弟》这本书,出现在周蓉的读书目录中,恰恰是因为小说里埋伏了周蓉为什么会插队到贵州的原因。
《叶尔绍夫兄弟》里,描写了一个女工程师,名叫伊斯克拉,这个词在俄语中是“火花”的意思,带有革命年代的强烈印迹。这就像《人世间》里,人物名字有国庆、赶超、进步等等,伊斯克拉这个名字,可以用“星星”来作为意译的昵称,有这个名字的女孩,肯定是相当的迷人的。而当年,列宁曾经编辑过一个刊物,也叫《伊斯克拉》。所以,小说里的伊斯克拉这个角色,名字就烙印着红色年代的味道。
小说里她的丈夫介绍,“这个名字是在二十年代取的”。
那个时代,还是斯大林时代。
《叶尔绍夫兄弟》出版于1958年,描写的具体时间是1956年。
正如《叶尔绍夫兄弟》小说中所说的那样,1956年是一个特别的年代,小说里说:“过去的一年对于我们党是一个艰苦的时期。”
1956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我们查一下资料,可以看到,1956年2月,苏二十大召开,赫鲁晓夫在会上提出反个人迷信。
《叶尔绍夫兄弟》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时间节点的重大变化,给当时的苏联人民生活带来的巨大冲击。
《叶尔绍夫兄弟》的作者柯切托夫在苏联作家群中,属于保守派,在《叶尔绍夫兄弟》里,他所要表述的意义是,反个人迷信带来了一股妖风。
国外的势力,发起了对苏政权的攻击,小说里特别地提到了1956年发生的匈牙利事件,而国内,有一股妖风应运而起,借助反个人迷信,试图否定整个政权。
正如小说里的市委书记所说的那样:“最近在世界上出现的一股歪风有多么嚣张。思想上的敌人正在向我们发动猛攻。他们利用我们批判个人迷信时期的错误这个机会把我们从头到脚骂得一文不值。” (P301)。
小说里还提到一位不具名的工程师,表达了对否定斯大林的不满:“我曾经喊着‘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冲锋,冒着弹雨、握着步枪冲向坦克和榴弹炮!我跟斯大林非亲非故。从他身上我看到的是党,是中央委员会,是人民,而不只是一个人。我喊着‘为了斯大林!’然而我战斗是为谁?为党,为主义,为人民……告诉您,您想诽谤我这样的人可办不到。” (P314)
而小说中提到更多的工人,也对斯大林时代表示了怀旧与赞美。
小说里写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期,就是需要勒紧裤带,就是该修建铸钢车间,为国家产钢,连工人们也懂得这一点,只要能出钢,他们什么都干。党所选择的这一路线并没有错。战争说明了这一点。”
一位平炉工作队长则回顾了那个时代的生机勃勃的生产境况:“我清清楚楚记得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头一年,那时候也是党代表大会闭幕以后,……就是说,在那次大会以后就一帆风顺地大大繁荣起来了。”
他所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是在1928年,正是这一年,苏联废止新经济政策,开启之后被称之为斯大林模式的阶段。
《叶尔绍夫兄弟》中译本1961年进入中国,而当时中苏关系已经开始降温,苏联文学停止了大量译介的阶段,而《叶尔绍夫兄弟》及同一位作者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州委书记》是少见的依然被介绍过来的苏联文学,正是因为这两部小说符合当时的反修主题需要。
即使在文革期间,《叶尔绍夫兄弟》依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公开阅读,也是因为这部小说带有反修的味道。
《叶尔绍夫兄弟》的作者柯切托夫里显然与当政者唱了反调,所以,他受到苏联领导集团的点名批评,一九五九年被解除作协相关刊物《文学报》主编的职务,一九六一年起,被降级担任《十月》杂志主编。
可以说,柯切托夫是一个执拗的不识抬举的作家,但是,他在小说里提出的一种忧虑性思考,或许正参悟到日后苏联解体的一些不祥音符。他及早地在小说里用一系列形象与故事,来表达一种遍被华林的哀音,是出于一名作家的敏感,也是他发自内心的对苏联的期许。
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一个分崩离析的苏联所带来的后遗症,将会是灾难性的,而事实上,今天那一块土地上不得安宁的战火,可以看成是苏联解体之后伤口难以愈合的再一次鲜血淋漓。
在《叶尔绍夫兄弟》的整体语境里,小说中的伊斯克拉取名“火花”,显然彰显的是一种作者弘扬与宣扬时代正向精神矢量的意图与期待。
而伊斯克拉的个性选向,可以说是深刻地影响了周蓉。
在《叶尔绍夫兄弟》中,伊斯克拉大学毕业6年后,坚定地选择离开莫斯科的机关部门,来到基层的钢铁厂里,从事生产一线工作。
小说里写道:“在她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疲乏,但也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的幸福。”
这是一个时代的共同的选向,那就是把青春的价值,体现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周蓉当年无怨无悔地执意离开家乡,来到穷乡僻壤,也是这种应和着时代主题的内在驱动的结果。
当然,与伊斯克拉一样,周蓉来到遥远的他乡的选择中,也有着爱情的因素。
伊斯克拉在实习期间,遇到了一位画家。这份爱情的相伴,也给了她远离首都、来到相伴清风明月的异乡、发挥自我特长的勇气与精神支撑。
伊斯克拉所做的一切,无疑就是周蓉的效仿目标。
由此,我们明白,周蓉为什么义无反顾、特立独行地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全是由于《叶尔绍夫兄弟》里的伊斯克拉提供了精神能量。
《叶尔绍夫兄弟》里提到的这家钢铁厂位于哪里?
从小说字里行间的介绍,可以看出,这座钢铁是以亚速钢厂为原型的。
如今亚速海成了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分界海,亚速在俄罗斯这一边,隔着小巧玲珑的亚速海,与海对面的乌克兰遥遥相望,也注定使过去合为一体的土地,分割成势不两立的两个时空,直到今天,那里还弥漫着滚滚硝烟。
在《叶尔绍夫兄弟》里,多次描写那一个充满着神奇魅力的“亚速海”。苏联作家承继俄罗斯文学写景传统的优美笔触,在小说里展现出那片深邃而变化多端的内陆海的瑰丽面貌,构成了小说中的风景张力。
因为《叶尔绍夫兄弟》里的这个故事发生地亚速钢厂,笔者忍不住想到另一部原先的苏联作家所著的长篇小说《小铃铛》,它的故事发生地,就在亚速海的对面的乌克兰的土地上。
冈察尔也是笔者喜欢的一位苏联作家,而今天,他是一名乌克兰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写出了今天刀光剑影的乌克兰的那一片地域上的曾经被和平之光笼罩下的那种慵倦、宁静、时光缓慢的特有氛围,这种氛围,是强烈厌恶战争与冲突的,《小铃铛》里的时间仿佛静止的描写,曾经让人迷恋,而现在则变得稀有。在《小铃铛》里,作者诅咒了战争,小说里的一个军官,在导弹发射场工作,但他的唯一的女儿却患了一种奇怪的病症,不治而死,令这位军官伤心欲绝。作者在七十年代的时光里,似乎在和平的光阴下,预感到了一种不祥的信息,而在小说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叶尔绍夫兄弟》里的美女工程师,远离舒适的生活,投身到自身价值的实现的事业中,这是在和平年代里的一种美好的迁徙与追索。
而一旦战争爆发,这种和平岁月里的踩踏艰苦的努力,便显得一文不值。
所以,战争与和平的不同时段,会凸显出不一样的主题与原则。
周蓉在《人世间》里,沿袭着伊斯克拉的道路,相伴着她心目中能够填补精神信仰的爱情圣光,获得的是一种自身价值的实现。
应该说,《叶尔绍夫兄弟》里女工程师伊斯克拉是周蓉的精神导引者与爱情启蒙者,这才是她对《叶尔绍夫兄弟》如此喜欢的原因。
而实际上,《叶尔绍夫兄弟》里的爱情描写,感染的不仅仅是周蓉一个人。
在张海迪所写的《爱情的故事》一文中,回忆幼时对爱情的憧憬,就是幻想着来到一个公园,坐在长椅上,说着“我爱你”。这种爱情的想象来自于哪里?张海举出了《叶尔绍夫兄弟》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见,《叶尔绍夫兄弟》里的爱情启蒙性质,从另一个那个时候的读者那儿得到了确凿的指认。
而《叶尔绍夫兄弟》传递出的诗意,也曾经在于无声处,触碰着小说的受众与读者。
程乃珊是一位曾经以描写上海市民生活著称的女作家,她在一篇名为《灯光》的小文中,写到《叶尔绍夫兄弟》给她的深刻感受。文中写道:
——桌上留着朋友的一个留言,上面抄录着我们都十分喜欢的一首小诗。它是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里一首十分不起眼的小诗,但我们都非常喜欢并记住了它:“有一天我们分手时/你对我说,不要消失在黑暗中,就靠近那灯光走,/从此我就习惯了靠近灯光;虽然再也听不到亲切的叮咛,还有恋恋的道别/但我还是,永远靠近着灯光……”。——
对于读者来说,《叶尔绍夫兄弟》里包含着尖锐的时代信息,被过滤了,只留下了人性的某一个侧面与生活的某一种勾勒,这些印迹,超越了小说里负载的强烈的社会主题,在情感的维度上,给读者以教导与指导。
周蓉无疑因此而成了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的一名学生。而从大的方面来讲,梁晓声及电视剧改编者王海鸰何尝不是苏联文学的被喂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