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苍溪县王渡小学传统教育陈列室有一扇刀痕累累的木门,在她承载着苏维埃时期一位女共产党员的故事。
主人公叫李庭玉,苍溪王渡乡黄家山人。她父亲和大爸两兄弟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是两家双亲的命根。李李庭玉十岁能动剪,十三岁学织麻,十四岁会绣花。红丝绦,绿围罗,一对眼睛弯豆角。
十六岁时,家里老人给她找了婆家,丈夫黄维德正在保宁中学读书。婚后小两口形影不离,从早到晚说不完的悄悄话。
但丈夫要上学去,新婚远别,李庭玉期待着寒暑假的到来。可即使假期,黄维德也难得回家。
又是一年的寒假。1932年旧历2月2日,老天象愁人的脸,布满阴云,不时下着丝丝小雨。李庭玉在家做针线活,黄维德躺在床上看书。同院的地主黄官清的母亲突然闯进家里,说是借针,一对耗子眼却到处搜寻。
“黄维德在睡觉吗?”老女人问。
“是。”因她已踏进屋子,李庭玉只好照实直说。
“我当他已上学去了,现还在家里?”
“假期延长了。”李庭玉不耐烦,但又不便发作。
老女人说着要走过去掀蚊帐看看。李庭玉有些警觉,老女人走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话还未出口,黄维德已从床上坐起,说我得赶紧躲开。李庭玉顺手交给一张鱼网,叫从后门出走。可已来不及了,30多个团丁将屋里屋外团团围住,黄维德被捕了。被团丁用大蔑索五花大捆,拴在地主大院的柱头上。
儿子被捕,父母捶胸蹬足,倒地痛哭。李庭玉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隔壁地主院里大摆筵席,狂笑之声不断传入李庭玉的耳鼓。她不甘心就这样任人宰割,站起身来,迅速去到厢房,打开东后门,转身去院墙边打开了楼门。接着,又与堂兄黄维林的妻子李嫂说通,敞开了她家的前后门。
然后她取出丈夫的新衣衫,去到民团中队长的席桌边,问:“请问中队长,黄维德犯了什么法,你们把他捆起?”
民团中队长掏出一张纸条,念道:“查黄维德已投靠赤匪……予以逮捕。”
李庭玉质问道:“那纸条上的字是你们写的,难道凭栽脏诬陷就随便抓人吗?我家上有老,下有小,要求将他放了。”
中队长爱理不理。李庭玉缓和了语气说:“只有仁义才能安天下嘛!何必那么武辣呢?只要说得人和义美,黄维德跟着走就是。但人是要穿衣吃饭的,我是他妻子,给他换件新衣总可以吧。”
中队长看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年轻妇女,答应了:“你这几句话儿说得怪好听,你就给他穿……穿吧!”
李庭玉解开丈夫的绳索,又故意抖开手中的衣服,随着就是一掌,将丈夫推到院坝,指着东后门说:“快跑!”黄维德纵身跃出,朝李庭玉指的方向“飕”地就是一趟子。
正在喝酒的团丁们抓起刀枪,狂呼乱叫,离席猛追。一个团丁一飞刀朝黄维德掷去,却恰恰向李庭玉飞来,她一闪身,飞刀杀到柱头上。接着又是第二刀,正砍到门上,将门砍了五寸长、一寸深的一条破口。这就是那扇木门。门是枫树木做的,枫叶如丹,是情操的象征,
敌人两刀未砍中,李庭玉和黄维德已穿过横屋,直奔楼门,冲出东后门。一群匪徒将黄维德逼向悬崖,他飞身跳崖。敌人不敢跳崖,等他们绕弯路转到崖下时,李庭玉已背着腿部受伤的丈夫隐没在密林深处去了。
天黑时分,李庭玉将丈夫送往舅父家。
敌人采取梳篦政策,从这天起,每天都有几百人搜山。李庭玉不能回家,而且娘家的房子也被烧了。她逃往深山,在铜鼓山酸枣树下一个旋窟隆住了半月。饿了,吃野菜,渴了,喝凉水。
一天半夜,她偷偷摸回家去。这哪象个家呢?婆婆被绑去吊打了七天七夜,公公被押到苍溪灌辣椒水,受尽酷刑。家财器物被一抢而光,四门大开,黑洞洞的。
她划了根火柴,亮光一闪,只见弟弟、妹妹和自己仅一岁多的贵生儿,相互依偎着躺在灶前的灰堆里,贵生卷屈着身子,半边脸浸在灰堆里睡着了。
她把孩子抱起来轻轻喊了一声。儿子在朦胧中听到了喊声,睁眼认出妈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庭玉赶紧捂住小嘴:“贵生乖,叫不得,坏人听到要抓妈妈。”叫孩子不哭,她自己却强忍不住眼泪。
和贵生年纪不相上下的弟妹们一拥而上,喊个不停,泣不成声。李庭玉看到这群一高一低的孩子,掉过脸去,眼泪象滤酸水似的止不住地流。
她正准备问这些天他们是怎么生活的,门外的枪声又响起来了。
李庭玉要出门,这群孩子却扭住不放,一边抽泣、一边哀求要跟着走。李庭玉心都碎了,俯下身来,轻轻擦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叮嘱道:“你们要懂事些,我要是被坏人抓去,你们就没姐姐了,贵生就没妈妈了……”
孩子们好容易放开手。她一步一泣,来到楼门边,一回首,透过黑幕,模糊地看到孩子们还含泪望着自己……
前院的狗叫个不停。她一转身,后门已有人影晃动,下到阶沿,恰好拾起一把菜刀,进入拐角处,来到了与地主黄官清猪圈相连的巷道。正进退无路,小巷里突然窜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
李庭玉正要一刀掷去,那人悄声说;“快!快从这里爬出去。”李庭玉有些犹豫。那人急了,用手拉着她的衣袖,扶她越过墙跳入地主黄官清的猪圈,然后用稻草把她堆得严严实实,面上放几只粪桶。
敌人将李庭玉家的旯旯角角抄了个底翻面,就是没想到她会躲到地主院内。
之后,李庭玉又一次躲进深山。
黑夜沉沉,她蹲在悬崖洞口,北风在她的耳边呼呼叫,听去象孩子在哭泣。
响在耳鼓。……喔,这个家散架了。她凝视江面,有那么一刻想轻生,大概只需纵身一跃眼睛一闭,就会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公公、婆婆正遭毒刑,黄维德的伤势不轻,又孩子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软下去了。于是摸黑来到烟峰楼,请求同情革命的罗敬三团总救援,还找到娘家房下一个在县衙任职的堂兄。
通过多方活动,她终于将公婆营救出来。自己方才回家,去乡友、亲戚各处,把孩子一个一个地寻找回来。
好歹把一家人盘拢了。可公婆很生气,骂黄维德不成才,骂他们乱闯祸,因为黄维德出走,就把一切怨恨都发泄在李庭玉身上。李庭玉受尽委屈。
黄家公婆挣钱帅很努力,总想爬上小财东的地位,黄维德却与父母心不同。他在地方有才名,大家上选他当乡长,被他婉言谢绝。父母觉得不可思议。这且不说,就在这年正月,父亲要买何家坝一股田地,还遭到他的坚决反对。父子闹得吹胡子瞪眼,不欢而散。
黄维德经常深夜不归,李庭玉曾问过丈夫是否有什么事瞒着自己。黄维德说:“现在的社会是官家一盏灯,民家黑森森;官家酒肉山,民家锅朝天。我们就是要改变这不合理的制度。”
“怎么个改变法?” 李庭玉天真地问。
“现在中国已有了共产党,它领导人民去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黄维德说。
李庭玉一听“共产党”三个字,心里突突地跳起来。
黄维德耐心地向她解释共产党是做什么的。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丈夫是个好人,既然是好人,他要做的共产党就不会是坏事。
她爱唱歌,黄维德就教她唱《太阳出来照五洲》;“我们穷人不自由,有钱人住的是楼上楼”。她学文化,黄维德就教他读《木兰诗》。她绣荷包,黄维德说:“我喜欢看你绣个‘镰刀和斧头’。”
李庭玉懂得了许多事,渐渐理解了丈夫。后来她知道,丈夫早在保宁读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毕业后党派他回到家乡开展革命活动,发展组织,在黄家山建立了第一个党支部。这应该就是黄官清一伙恨他的根本原因。
李庭玉受到迫害,也得不到公婆的理解,一些人还在背后说她是“共匪女人”。而她却在心里说,共产党有什么不好?
党组织看到了李庭玉的表现,派陈洪均和她谈话。李庭玉毅然提出了入党申请。
一天黑夜,党组织通知她去伏坪梁参加会议。进到一个山洞,李庭玉大吃一惊,黄维德竟然也在!看到丈夫长长的头发和胡须,她心里一阵酸楚。丈夫告诉她:舅父家里也站不住,就到这里来了。又说:党组织已批准你入党,今晚就举行宣誓。
李庭玉掏出一条绣着“镰刀斧头”的红绫,交给丈夫。夫妻俩对视的目光充盈着从未有过的东西。
这晚,在明晃晃的松烛映照下,李庭玉举起左手,发出了心底的誓言:“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遵守党的纪律,执行党的决议……”
李庭玉入党后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联络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妇女。
邻居有个叫莲玉的新媳妇,十七八岁却招了个九岁的新郎,由于婚姻不自主,曾几次去宋江边跳河。李庭玉多次开异,使她振作起来。后来莲玉在苏区时期当上了妇女部长,获得了自由婚姻,高兴极了。在大小会上,她总爱唱“十八姐儿三岁郎,早起晚睡他叫娘,只想背着公婆面,抱到后山去喂狼”的民歌。
1932年的一个深夜,黄维德突然回来了,神情坦然又很紧张。他叫李庭玉快烧锅做饭,把父母请拢吃顿团圆饭。
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席上。黄维德向父母耐心解释,自己没做坏事,并叫他们不要听信谣言,别看黄官清一时嚣张,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他们这些人踩在脚下。面对严酷的现实,公婆也逐渐理解了儿媳的行为。
当夜黄维德要远去三堆石组织农民武装暴动。他没有告诉李庭玉这次行动,但李庭玉看得出他这次行动不同寻常。
夜色迷朦,山路崎岖,李庭玉送丈夫来到犁辕滩。黄维德就要过河了。
他要她回转,李庭玉却迈不动腿。
黄维德说:“我走后你更苦了,你要……”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头上有老,脚下有小。”李庭玉强咬着嘴唇说,“你倒放心,扔下就走啦!”
黄维德说:“我决不是黄家不孝之子。与亲人分离,这是人人都不愿意的,但兵祸、盗贼、污吏逼得千万人妻离子散……”
李庭玉打断丈夫的话:“这些我都知道。我是要你计算一下,我们结婚几年了,在一起时间共有多少天?”
丈夫靠着她,稍后抬起头凝视着天边,说:“听说过吗?黑夜的尽头就是光明。过了寒冬,春天就要来。到那时,大地回春,新中国阳光灿烂,你就去黄家山采一束映山红,到犁辕滩来接我,我们就常在一起吧!”
黄维德停了下,说道:“不过也要有思想准备。我们革命者,不是胜利重逢,就是生离死别……”
李庭玉不让丈夫再往下说:“不准说不吉利的话,你走吧,十年八年,我等着你。”
小船上的丈夫渐渐远去,慢慢地,杂树、山影完全遮没了他的身影。
1933年3月28日,震动川北的三堆石农民武装暴动成功了。黄维德担任了游击队独立营营长。游击区与王渡、黄家山以一江之隔形成赤、白对峙。
6月,红四方面军进入苍溪东河以北地区。随后,王渡、黄家山也得到了解放。
7月,有人从三堆石捎信给李庭玉说,黄维德在本月18日要回家来。
李庭玉掰一次指头算时间。她打扫了房间,磨了豆腐……可到了十八这天,家里来了个不相识的人,从怀里取出黄维德捎来的一封信,信中说:“要去川陕省执行新的任务,一时回不来。”李庭玉有些失望,但没有不高兴。
岁月如东河水般逝去。
黄维德走后,李庭玉把老人一个个送老归山。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一个一个地成了家。
幺妹结婚时,弟妹们都来到李庭玉房间,问:“姐姐,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她知道大哥什么时候似地。李庭玉的心都撕碎了,但她忍住了,只淡淡一笑说:“快了!”
当晚,她迷糊中果然看到丈夫带着一长队人马回来了,骑着一匹大白马,穿着灰军装,头戴八角帽,腰插盒子枪,眼睛鼓鼓地在人群中到处搜寻什么,等看到她,便下马笑着走过来……
醒来却是梦,枕边浸湿一片。
李庭玉记起来了,自己不是说过“等你十年八年”那句话,今年正是十八个年头了。王宝川守破窑也是等了十八年呀!
她不等天明,便起床梳洗,直奔犁辕滩。江岸赶烟峰场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个穿灰衣服过来了,她抢步上前,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
1949年秋,解放战争的炮声,象开天的春雷,向人们报告人民的春天到来了。与黄维德一道参加红军的许多老干部陆续回到家乡探亲。
1951年春,喜鹊檐前高叫,多年未见的“吉兆”使李庭玉的心在沉郁中又绽开了新花。一个邻居从苍溪城回来说,在县城亲眼看到一位老红军,抬的背包和箱子,还带有卫兵,人们都在说那就是黄维德。
李庭玉和小叔子步行40里连夜赶到苍溪县城,一打听,确实回来了一个姓黄的领导干部,但不是黄维德,他是下五里子云台观人。
1952年,从一个与黄维德同时参加长征的叫郭涛的人那里知道一点信息。他说:“过草地我见过黄团长,当时他病得很厉害,马饿得直啃地上的雪。后来他参加了西路军,西路军兵败祁连山,也许他是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
近20年了,这是李庭玉望眼欲穿得到的唯一确切消息。
但有一样黄维德没说错,灿烂的新中国出现了。黄家山镇压了黄官清一类“东霸天”“西霸天”,他梦寐以求的“除暴安民”的愿望早已实现。
多年后,李庭玉很老了,有记者来访问她。此时,她已是苍溪县政协委员。
一次建房拆旧,李庭玉从那扇被敌人砍破的门框里发现了60多张书有“苍邑黄维德”的名片。在其中一张名片的背面,黄维德写道:“贝壳虽然死了,却把它的美丽留给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