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门高分短篇家庭、现代小说——破茧爱自拥

刻意迎合 2025-03-19 10:29:13

两岁多那年,我差点被爸妈送了人。

八十元营养费,用红纸包好,塞到妈妈手里。

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抱走,爸妈终是反悔了,红着眼圈把我留下来。

姨姥姥急匆匆赶来,指着爸爸妈妈一顿骂,然后把我抱回乡下,一养就是七年。

回城之后,我夹在姐姐和弟弟中间,不被重视,不受喜爱。

我的前半生一直在渴求家的温暖、亲人的爱,为此忍受打骂、苛待、不公、背叛。

后来我离开家乡独自打拼,功成名就,财富自由。

爸妈觉得愧疚,想要弥补。

不过,我已不再祈求他们的爱,不再被任何人的评价左右我的心志,而是自信地走属于我的人生路。

1

九岁那年夏天,爸爸骑着自行车来乡下接我。

自行车前杠安了一个木板做的小凳,我坐在小凳上,爸爸圈着我,那感觉又陌生又幸福。

自行车载着我离开生活七年的乡村小院,穿梭在田间,夏末凉风带着麦子收割之后的干草香,吹乱我的头发。

抹着眼泪的姨姥姥,寡言少语却给我做了无数玩具的姨姥爷,在我的人生中逐渐远去。

这是一场离别,也将是一场我渴盼许久的重逢。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我刚刚挥别的,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赤诚朴素的爱。

我的心,已经飘到幻想过无数遍,期待过无数次的城里的家。

2

城里的家在机械厂家属院的楼房里,漂亮得我无法想象。

地面一尘不染,有精致的花朵图案,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地板革」;

客厅里摆着红色的沙发,盖着格子盖布,还有一台方方正正的黑白电视机;

双卡录音机里的磁带正播放着婉转的歌曲「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细伶伶的卫生香静静燃着,整个屋子里便充满了清新悠远的香气。

家里有三个房间,爸爸妈妈一间,姐姐一间,弟弟一间。

客厅角落的墙上打了两个钉子,拉上铁丝,挂上布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旧书桌,书桌下面的纸箱子放着我的被褥衣服;加上一把吱嘎响的木椅,还有一架折叠床,这就是我的小窝。

妈妈把我按在喇叭似的淋浴喷头下面搓洗了一遍,让我换上一套姐姐的旧衣服。

我带来的衣服被妈妈丢进轰隆隆响的双缸洗衣机里,她说要把虱子跳蚤洗掉。

妈妈长得真好看,姐姐弟弟都跟她一样又高挑又好看,穿的衣服也好看,带着花边和蝴蝶结,印着圆圆大耳朵的可爱老鼠。

吃饭的时候,我埋着头,不敢夹菜,轻手轻脚,怕不小心碰掉洁白精致的瓷碗。

妈妈一边说着「二妞多吃点,想吃什么夹什么」,一边给姐姐盛汤,又给弟弟夹了一条大鸡腿。

弟弟吃完了还要,妈妈赶紧把鸡翅膀夹给姐姐,然后把烧鸡端进厨房,「死孩子,不知道给你爸留一份,你爸今天上夜班,明天早上要吃好点!」

弟弟想抢姐姐的鸡翅膀,姐姐噘着嘴喊妈妈,妈妈无奈地说:「填不满的无底洞!雪娇你就给你弟吃吧!」

然后把西红柿炒鸡蛋移到姐姐面前,「你喜欢吃这个,多吃点!」

我咽着口水,很想知道烧鸡的味道,也想尝尝西红柿炒鸡蛋有多美味,我想加入他们,热热闹闹聊天打趣,但最后只是鼓起勇气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小白菜,轻轻嚼着,不敢出声。

想起在乡下姨姥姥家,只有我,每天都有一个鸡蛋吃,白煮蛋,荷包蛋,煎蛋,变着法儿给我做。小时候三表哥会偷我的抢我的,被姨姥姥揍老实了。

妈妈说:「雪娇,小鹏,以后二妞就跟咱们一起住了。

「开学二妞上四年级,小鹏上一年级,你们一块儿走。」

我答应着:「知道了……婶儿……」

弟弟瞪大眼睛:「你不是二姐吗?咋不叫妈呢?」

姐姐推了他一把,

「出去别乱说,叫人举报就不得了了!」

妈妈点着头:

「还是雪娇懂事,小鹏你在外面,人家不问你不说,要有人问,你就说二妞是堂姐,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啊!」

弟弟咕哝着,「麻烦,干脆我装不认识算了!」

「雪娇你在学校也看着小鹏别让他惹祸。」

「妈,你又喊大姐的名字!我大姐都上初中了!二姐,二姐叫什么来着?」

「那我不是叫习惯了嘛!二妞你记得照顾小鹏……」

「雪桥,我叫凌雪桥……」

喉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没人听见。

晚上,我躺在折叠床上睡不着。

三岁那年,弟弟出生,我就被送到了姨姥姥家。舅舅说,城里查的严,要是我不躲回来,我爸妈会因为生了弟弟被罚好多钱,还要丢了机械厂的铁饭碗。

我只能喊爸爸妈妈「叔叔婶婶」。

但也难得见上一面。

小时候,村里的娃们经常逗我玩,跑到屋门口喊:

「凌雪桥,你叔骑着二八大杠来看你了,都走到村口了!」

我呆呆地望着通往村口的小路,眼都不敢眨,直等到夕阳都颤巍巍地掉进山窝窝里,才知道又被骗了。

我心心念念能回到爸妈身边。

现在回来了,我又挂念姨姥姥,偷偷抹眼泪,鼻子堵了不敢擤,怕被人听见,只能用小手帕轻轻擦了又擦。

3

我用的都是姐姐的旧文具,但我爱不释手。

粉色的书包和铅笔盒都印着一个金黄色齐耳卷发的小姑娘,铅笔盒有好几层,盖子上带吸铁石,一开一合,清脆地「哒哒」响。

还有一支奇怪的笔,我小声问:「姐,这个是什么笔?」

弟弟哈哈大笑:「自动铅笔都不知道!乡巴佬!」

姐姐瞪他一眼,手把手教我用。

城里小学比村里漂亮百倍,老师上课说的普通话,像收音机里一样好听。

有位女同学主动跟我聊天:「凌雪桥,你也喜欢花仙子呀!我看你书包上也是,文具盒也是。」

原来卷发小女孩叫花仙子啊!

我咧着嘴讨好地笑:「我姐喜欢,这是我姐给我的。」

「有姐姐真好!我只有一个哥哥,啥好东西都没有!」

「你哥能帮你打架还不好?我们家就我一个,天天放学一个人,要不你们今天都去我家玩吧!凌雪桥,你们家住几区?」

我仔细回忆一下,「三区。」

「我们家在四区,离得近!」

同学中有一半都是机械厂子弟,大家住得近,经常一起玩。

我们在同学家里一起写作业,偷同学妈妈的眉笔胭脂给自己化妆,还把床单毛巾披在身上、把塑料珠子项链围在头上扮古装美女,或者举起晾衣竿大喊「赐予我力量吧!非凡公主希瑞变身!」……

但我从来不敢邀请他们来我家。

他们问起我家人,我心怦怦直跳,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

「我叔在八车间,我婶在后勤处。」

我好怕露出马脚,害爸爸妈妈丢了工作,然后我又会被他们抛弃。

这种恐惧和羞耻贯穿了整个小学时期,占据我所有的噩梦。

4

同学们都有零花钱,校门口的地摊总是挤满了人。

一毛钱可以买十颗杏核糖,或者十条牙签糖,五分钱一袋无花果干,果丹皮也是五分,报纸叠成三角形的小篓子,一篓子酸枣要一毛钱,同学们吃了酸枣就把枣核当武器互相扔,直到老师来了才消停。

我天天都能吃人家给的零食,却没钱买来跟她们分享。

我发现姐姐和弟弟都有零花钱,于是也跟妈妈要,喜滋滋盘算着,有了钱该请好朋友吃什么。

妈妈一边拿着小笤帚扫床,一边没好气地说:

「要什么钱?家里饿着你了吗?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临时工,一个月几十块钱,够干什么的?

「全家都指望你爸一个人,好不容易升了车间主任,想着不用三班倒了吧,结果比以前还忙,天天不着家!

「大人天天作难,你们小孩子能不能懂点事,别老添乱?」

我觉得委屈,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

妈妈瞟了我一眼,

「怎么你了就哭上了?雪娇小鹏都没你娇气!

「你这孩子,性子怪的很!怪不得人家说不是从小带的不亲!

「农村长大的就是不一样,瞧你的样子,成天畏畏缩缩的,说了多少遍,抬头看人抬头看人,你那脖子是僵死了吗抬不起来?

「我丁芸香生的闺女,怎么这么不上台面!」

妈妈扫完了床,把笤帚敲了敲,挂起来,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皱巴巴的两角钱递给我:

「给给给,别哭了,看见你哭就烦!」

我抽泣着接过钱,在桌子上抚平,珍重地放进文具盒。

背后妈妈还在念叨:

「别跟雪娇和小鹏说,要不然他们也要钱咋办?

「这孩子,刚来城里才几天就知道要钱了,学什么也不学点好的?就欠你爸好好打一顿!」

可是明明姐姐弟弟都有零花钱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有?我只敢在心里反驳。

5

国庆节之后,学校陆续安排秋游,去公园看菊花展。

我妈忘了这件事,匆匆忙忙地给我找了一个掉漆的绿色军用水壶,灌了一壶水,又用塑料袋装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

同学们挎着彩色的水壶,互相分享面包、饼干、午餐肉,我默默啃着馒头榨菜。

不过菊展真美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种菊花,有的明黄绛紫,比娃娃的头都大;有的雪白浅绿,花瓣细细的像丝线一样精致。

不远处有一座彩色的尖塔,同学们说那里可以坐飞机。

飞机?我不明白,但记在心里。

等到弟弟秋游,他吵着要带牛肉干和豆沙面包,妈妈一边嫌麻烦,一边给他准备得妥妥当当,还塞了一把大白兔奶糖。

「哎呀妈我不爱吃糖!」

「装着装着,你不爱吃,可以分给你同学吃嘛!」

「姐,你们怎么不说秋游的事儿?」

「我们初中生没有秋游!小屁孩儿,天天就知道玩!

「我告诉你凌小鹏,你可管住手,别乱掐人家的花,你赔不起!」

「我姐是个大啰唆,全家就她话最多,略略略……」

「妈,你看我弟又不听话了!」

「小鹏,听你姐的,跟着老师千万别乱跑,万一跑远了走丢了,人贩子把你拐走!

「也别动人家的花,那名贵的花要几百块一盆,可不敢乱碰!还有……」

「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说说笑笑,我在布帘子后面默默写着作业,像一个被遗忘的隐形人。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弟弟给我两颗奶糖,「二姐,我不爱吃糖,给你!」

我摇摇头,「妈给你的,我不要。我拿了她又该骂我了。」

「嗐,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他把糖扔到我的小书桌上就跑了。

我剥开一颗放在嘴里,舍不得咬,一直含着,直到糖全部融化,留下淡淡的奶香。

另一颗我拿到学校去,同桌经常分我零食、贴画,我投桃报李,送给她吃。

6

重阳节,爸爸跟厂里借了红旗小轿车,要带我们回奶奶家。

可是不巧,有同事搭便车,车上只剩下一个空位子,勉强能挤两个小孩子。

我穿着姐姐的旧衣服,虽然旧了但是干干净净,还用姐姐给我的粉色皮筋把头发扎得整整齐齐,听着妈妈说:

「志国,让雪娇和小鹏去就行了,二妞跟我在家吧!」

心一下子沉下去,但是好像也习惯了,我低着头没说话。

爸爸犹豫了一下:

「爸妈都好几年没见二妞了……」

弟弟推着姐姐往车上走,

「姐,这次你坐中间,我可不想坐中间了,上回差点把我摔到前玻璃上!

「快点快点,奶奶肯定炖了排骨,慢了都被堂哥抢完了!」

爸爸看看姐姐和弟弟,大概是一个都舍不下,便说:

「二妞下次去吧!芸香你带二妞逛逛,她回来这些天也没出去过。」

小轿车带着姐姐和弟弟的笑声和吵闹声渐渐远去,留下一股灰烟和熏人的汽油味。

妈妈带我去了百货大楼,我被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衣服、玩具、食品晃了神,只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

妈妈唠叨着:

「你奶奶一家人说话难听,我也懒得去。

「嫌弃我是农村人,嫌弃我没文化,也不看看,我要是城里人,我要是念过中学,能看得上凌志国?

「他是比我高,还是比我长得好?

「雪娇和小鹏走出去,哪个不夸又精神又体面?还不是随了我!

「倒是你,不会长,咋就一点不像我,光像你爸!往后要也是个矮个子,就嫁不到好人家啦!」

我左耳进右耳出,总是偷偷瞅着塑料袋里的小衣服,带波浪边的袜子,雪白柔软;两条小内裤,一条粉色小碎花,一条嫩黄小碎花,可爱极了。

回家后,妈妈给了我一块钱,

「别说我亏待你啊!

「也别乱花,看看雪娇,多懂事,都是买本子买笔,从来不买那些脏兮兮的零食。」

晚上,妈妈煮了两包北京方便面,下了两个荷包蛋,还添了一小勺炒肉丝。

浓郁咸鲜的面汤,曲曲弯弯香喷喷的面条,雪白金黄的荷包蛋,碧绿爽口的小白菜,满嘴流油的肉丝,我捧着碗,吸溜吸溜吃得抬不起头。

妈妈把她的荷包蛋也夹给我,

「你吃吧,晚上我吃多了肚子胀。」

我鼻子有点酸。姐姐和弟弟都不在,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终于看见她的小二妞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即便与妈妈多次冲突,挨打、挨骂、被赶出家门,我也没办法彻底恨她,没办法不管她。

因为那个晚上,我们俩,丁芸香和她的小二妞,在暖黄色的灯下,头对头吃着面,那么美味的面,我再也没吃到过,永远也忘不了,舍不掉。

7

元旦放假了,爸爸带我们去公园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飞机。

从尖塔的半腰伸出来十几条钢铁的手臂,活像一个巨大的蜘蛛。

每条手臂末端都有一架小飞机,漆着漂亮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我们挤在人群中排队,弟弟说:

「今天我要坐红色的飞机,姐你可别跟我抢!」

「谁稀罕跟你抢?我要坐那架粉色的。红色有好几架,粉色只有一架。爸,咱俩跑快点!」

「你懂不懂呀!红色多,但是大家都喜欢红色,每次都是红色的最先坐满!」

「好了好了,小鹏,妈妈帮你抢红色的!」

铁栏杆小门一打开,人们笑着叫着往里挤。

爸爸先抢到粉色的,扶着姐姐的胳膊把她拉上来;妈妈跟着弟弟跑,托着弟弟的屁股和大腿把他推上去,自己再上去。

他们都抢到了自己想要的飞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人们在我眼前奔跑穿梭,我呆呆站着,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玩具。

电铃嗡嗡响了,有位大叔喊着「坐好扶好,禁止站立!」走到我跟前,

「妮儿你咋不上去呢?你跟谁来的?快点找个位置,一架飞机两个人,你找个空位置快点上!」

我惶恐地走了几步,左右张望,迷茫无措。

电铃开始响第二遍,所有人都坐好了,只有我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冬日清冷的阳光晒得我出了一身汗。

旁边有人议论:

「那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不上飞机?」

「看那样子,不会是个傻子吧?」

「傻子怎么混进去的?」

我的眼泪快出来了,我不是傻子,我只是第一次来游乐场坐飞机,却被家人遗忘的小孩。

这时候有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喊我:

「喂!我这里有空位,你来不来?」

我抬头,一架宝蓝色的飞机上,俊朗的男孩咧着缺牙的嘴巴冲我笑。

我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在第三遍铃声停止前爬上飞机坐好。

男孩也穿着宝蓝色的棉衣,念叨着:

「我今天坐三遍了,我爸我妈都烦了不想陪我坐。

「我喜欢蓝色,专门坐这架蓝色的,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也喜欢蓝色。」我说。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喜欢这种饱满浓郁鲜亮的蓝色。

2007 年,克莱因蓝诞生五十周年,这种蓝色横扫国际时尚舞台,成为最炙手可热的色彩,也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落在那时的凌雪桥眼里,却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

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在十岁的我眼中,这是最漂亮最动人的颜色。

飞机升上天了!飞机转起来了!

我紧紧抓住扶手,看着房子和树丛在我脚底下掠过,心咚咚直跳。

男孩教我按按钮,红色让飞机上升,绿色让飞机下降,他让我操纵飞机,自己摇晃着「机关枪」左右扫射。

我喜欢飞机上升时开阔的视野,也喜欢飞机下降时奇异刺激的失重感。

最后我牢牢按住红色按钮,飞机在最高处盘旋,我看见整个公园,看见北边连绵的山,看见南边市里的大楼,我开心得笑眯了眼。

我喜欢坐飞机,我喜欢高高飞翔的感觉。

我喜欢蓝色。

8

好像一夜之间,女生们不再跟男生打闹,她们精心装扮自己,会捂着嘴笑,矜持地说「讨厌」。

女生们开始喜欢「小虎队」,有人说乖乖虎最帅,有人说霹雳虎最帅,总是吵得不亦乐乎。

男生们大部分还是淘气、邋遢、愣头愣脑,不是围着垃圾桶找烟盒叠三角,就是成天喊着「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不过,我觉得隔壁班的霍立伟是不一样的。

霍立伟穿着宝蓝色的外套从教室窗户边走过,见我看他,冲我笑笑。

在我心里,小虎队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如霍立伟一个帅。

我还是穿姐姐的旧衣服,还是家里没有名字的二妞,但是我成绩越来越好,从中游逐渐进入班级前五。

我跑得快,每次运动会都参加,体育老师想让我加入校运动队,妈妈觉得费球鞋费衣服,没同意。

我开始主动帮妈妈干家务,扫地、拖地、擦桌子,煮粥煮面我都会,妈妈夸我一句「二妞真能干,真懂事」就能让我开心半天。

期末,我拿了三好学生奖状,一步三跳地跑回家,兴冲冲地把奖状拿给妈妈看:

「婶儿!我拿奖状了!全班才五个人拿奖状!」

妈妈不耐烦地用手一推,

「叫唤什么叫唤?没见你姐难受呢!」

弟弟在旁边阴阳怪气,

「凌雪娇考砸了,哭鼻子呢!」

妈妈吼他:

「滚一边去!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满分一百分,你数学语文加起来,一共才 20 分,你怎么学的?天天在学校干啥?

「二妞,说了让你看着小鹏,你管过他吗?白叫你一声二姐,你说说你有什么用?废物一个!」

我像被泼了一头凉水,低着头回到自己帘子后面的小窝。

晚饭的时候,爸爸表扬了我好几句,还说要帮我把奖状贴在墙上。

妈妈没好气地说:

「光知道自己学,也不帮着小鹏!

「女孩子学那么好能有啥用?像我们雪娇,眼瞅着就一米七了,又高又漂亮,将来肯定有福气,能嫁个好人家,生个大胖小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看二妞这样子,怕是上不了一米六。以后操心的事多着呢!

「小鹏可得记着,以后娶媳妇要挑高个子漂亮的,不然生的孩子都像你奶奶家人一样矮。」

爸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丁芸香你有完没完,都是自己孩子,你一碗水端平行不行?怎么又扯到奶奶家去了,不知所谓!」

爸爸一生气,妈妈立刻就不吭声了。

爸爸帮我贴好奖状,让我继续努力。

我怯怯地问他,为什么妈妈总是不喜欢我。

爸爸脸唰地沉下来,带着些不耐烦,

「你婶带三个孩子,忙得不得了,你们都懂点事,别老是争三争四的添乱。

「大人对孩子都一样,别老想那么多。」

原来爸爸对我的耐心和鼓励,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对家长一丝一毫的质疑和额外的要求,都是不被允许的。

给你的,你感恩戴德受着;不给你的,你也不能要。

我沉默着,或许从那时候起,我心底就开始隐约明白,若有一天,行到水穷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与此同时,我迫切地希望自己做得更好、变得更优秀,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爸爸一点点宝贵的关注和表扬,只有这一刻,我不是没有名字的二妞,是奖状上的凌雪桥。

9

五年级的时候,有些女生的胸脯开始鼓起来了,她们努力含着胸,怕被人看出来。

只有同桌不在乎,她是独生女,每周都要去少年宫学舞蹈和古筝,身姿挺拔,气质出众,落落大方。

外班的男生们遇见她,总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一边大声地聊天吹嘘自己,一边动作很大的相互打闹,越想表现自己,越显得幼稚可笑。

五年级有个男生,被人叫二傻子,他智力有点问题,永远考零分。

他小时候经常在校园里乱晃,大了开始对女生好奇,总往女生身边凑,冷不丁摸一把就跑。

听说他家有点势力,没办法劝退。

老师也管不了,只能提醒自己班女生躲着他。

一天课间,我和同桌一起上厕所回来,在楼道里听见一阵尖叫,女生们像被石子惊到的鱼群四散躲避。

二傻子挂着鼻涕,呵呵呵傻笑着东冲西撞,几步就跑到我们身旁,伸出脏兮兮的手掌飞快地摸了我俩的屁股,周围的男生一阵哄笑。

我脸腾就红了,又羞又气,手心攥得紧紧的。

同桌抬着下巴瞪了他一眼,「滚远点,欠揍啊你!」

有人故意捏着嗓子装女生说话:

「二傻子,还不赶快滚远点,欠揍啊~」

又引来一阵哄笑和说脏话的声音。

二傻子更兴奋了,跃跃欲试地还要凑过来。

我尖着嗓子喊:「滚!」

他不但没停住,还往前凑,脸上糊的黄的白的干鼻涕在我眼前晃。

我瞬间无师自通,跟农村的妇女一样弯下腰,像一枚炮弹那样一头撞过去,饶是二傻子又高又胖,竟被我一头撞了个屁股墩。

我头也疼,心里也恨,学着村里大姨大娘的样子指着他破口大骂,边骂边吐口水。

周围人一片喧哗,二傻子被我又撞又骂,竟然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候他们班主任匆匆跑来,叫几个男生把他架走,又问我有事没事。

我憋着一泡眼泪,转头就走。

同桌小跑跟着我,眼里都是崇拜,

「凌雪桥,你可真厉害!从今天开始,谁都不服我就服你!」

这时我才知道害怕,手止不住发抖。

放学回家路上,霍立伟买了三个烧饼,给我和同桌一人一个。

「凌雪桥,你真够猛的!

「你们女孩儿力气小,以后别硬碰硬,能跑就跑。今天要不是我把他们班主任拉过来,万一他真的打你怎么办?」

同桌说:

「哦!霍立伟,原来是你把老师叫来的啊!不错嘛你,英雄救美啊!」

她一边说一边捅我的肋骨。

我低着头吃烧饼,热乎乎的又香又酥,心里暖暖的。

他们都没嫌弃我土,没嫌我疯癫泼辣。

人生除了客厅布帘子后面的小窝,还有放学路上的夕阳、树荫、欢笑和香喷喷的烧饼。

或许这就是幸福。

二傻子受了惊吓再也没来上学,女生们都偷偷给我竖大拇指;男生们敬而远之,给我取了外号叫「凌大王」;就连老师们也给了我许多笑脸。

这事传到妈妈耳朵里,她劈头盖脸把我一顿骂。

「死丫头,你贱不贱,你贱不贱!

「人人都知道躲着走,就你,蠢得跟猪一样!你不知道躲着?不知道跑?

「被男的摸了,还打架,还骂人,你丢人不丢人,要不要脸!!」

妈妈用手揪住我的耳朵来回晃,我疼得叫起来,

「婶儿,我不敢了,不敢了……」

妈妈狠狠掐我的脸,「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谁家女孩儿像你一样!」

我抽泣着说:「蒋丽莉还夸我……」

「你算老几?蒋丽莉她爸是副厂长,人家都不出头,你算什么东西你出头!

「女孩子名声臭了哪还有人要?

「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生下你这个不省心的讨债鬼!

「当初生下来的要不是你,是我们小鹏,我们一家人能少担多少责任、少操多少心!」

后来爸爸看见我通红的耳朵和肿胀的脸颊,叹了口气说:

「二妞,你妈也是为你好,想你有个女孩样子,文静,端庄,你得跟你姐多学学。

「以后遇事多动脑子,别总硬碰硬。」

弟弟偷偷跟我说:「凌大王,你可是出名了,学习又好,又会打架,又会骂人!」

我瞪他一眼不说话。

就因为我生下来不是男孩子,害得爸妈不得不冒着违纪的风险再生三胎。

他们心软,没有把我扔掉,也没有送人,给了我一条命。

所以我天生低人一等,欠着他们的债。

10

六年级下半年,同学们都在讨论升初中的事。

我们小学对口的初中是一中,在棚户区边上,传闻风气差得很。

我刚回来那时,姐姐升初一,在二中,想来是家里找了关系花了钱,把学籍转过去的。

现在姐姐要中考,她成绩不怎么好,压力大,经常掉眼泪、失眠。

妈妈忙着带她看中医、熬药,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请老师补习。

姐姐在家的时候,电视机不能开,收音机不能响,就连说话都不能大声。

妈妈对姐姐温温柔柔,和和气气,鼓励她,帮她宽心。

而我,成了她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吃饭快,被她骂乞丐相;吃饭慢,被她骂磨叽。

洗碗嫌我洗不净,笨手笨脚。

衣服破了说我邋遢,可是那本就是姐姐穿了几年的旧衣服啊!

老师要求女生穿白袢鞋,妈妈把姐姐的旧鞋子找出来,花三毛钱让路边修鞋的给补了鞋头磨破的洞。我穿了几天,鞋底子漏了,又被妈妈骂为了买新鞋故意作怪。可那鞋底本来就磨得薄薄的,花纹都没了。

弟弟都有点同情我,但也不敢触妈妈的霉头,只能偶尔用眼神支持我一下,或者偷偷塞给我几块糖果饼干。

就这样兵荒马乱过了半年,最后姐姐中考分数比重点高中录取线低了五十多分。

我们这座小城市,只有实验高中是重点学校,条件好、学风正。

爸爸让妈妈把家里能取的钱都取了,又问同事借了钱,交高价费送姐姐读了实验高中。

这时候爸爸更忙了,除了为了姐姐上学的事,几乎不着家。

下岗的消息开始流传,就像一把大砍刀架在我们头顶,大院里的邻居人人自危。

在这重重压力下,我读初中的事竟然成了一件无人问津的小事。

同桌蒋丽莉要去师范附中,她问我:「凌雪桥,你姐不也读了二中?你让你叔帮你跑跑呗!」

我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说:「一中也还好的,没那么差啊!」

蒋丽莉拍拍我的背,

「凌雪桥,要说别人去一中,可能就耽误了,你要是去一中,肯定能行,因为你是『凌大王』呀!不管去到哪儿,你都是大王!」

霍立伟去了二中。我们三个分开了。

开学前夕,爸爸总算记起来我的事,拎着两瓶酒去找了他的老同学,一中新任教导主任宋主任,让他多关照我一下。

我不知道别人升初中是什么心情,或许是激动、期待,还有些紧张。

我进入初中校园的时候,是五分落寞、三分绝望,但还有两分,是好奇与期待。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在命运每一个重要的关口,都没有丢失对未知的好奇、探索欲和勇敢,这令我一次次地绝境逆袭,成就今天闪闪发光的我自己。

11

无情的命运终于给了我一点怜惜。

从我入学那年开始,一中划了重点班。

一班二班集中了成绩最好的一批学生。

我分在一班,班主任谭老师是从县中调来的。县中可不简单,半封闭军事化管理,每年高考本科率不低于 50%,仅次于实验高中。

老宋和老谭两个人,用他们的责任心和严格的作风,给一班搭建了一座小小世外桃源,一片学习的净土。

但身处其中,不论有意无意,总会看到、听到、被影响。

某某班的男生惹到社会上的大混混,召集人在城南械斗,断胳膊断腿还进了少管所。

某某班的女生请假一个月,其实是去做流产手术。

至于某男生在课堂上跟老师互殴,某几个女生把看不顺眼的女生关到器材室蒙着头暴揍,男生女生相互写情书、放学后偷偷约会都已经不算稀罕事了。

刻苦学习的生活像是一碗平淡的清汤面,这些小道消息就像一碟辣萝卜,增添了不少刺激滋味。

我也曾被同学屡次「借」钱不还,也曾被男生堵在楼道要求谈朋友。

我不是五年级的凌大王了,我开始爱照镜子,用白粉笔把白袢鞋擦得雪白,出了家门偷偷把皮筋拿掉,让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

我成绩在班级前十,经常上黑板做数学例题。

我做不出破口大骂和撒泼的事了。

不是不敢,是开始懂得爱惜羽毛。

我在家里学会了看父母的脸色,在学校也会讨老师的喜欢,在学生普遍躲着老师的时候,我敢主动跟老宋谈笑风生,帮老谭跑腿,借他们的势庇护自己。

加上爸爸升了办公室主任,成为我最大的靠山,——是的,初中之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喊「爸爸妈妈」了。

我主动结交正向的好朋友,我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同壮声气。

我学着不用硬碰硬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很多年后回想,我庆幸能在一中度过三年,能在年纪尚小的时候,有机会窥见社会的复杂与危险,摸索求生法则。在那里学到的东西令我一生受益。

12

姐姐身高已经超过了爸爸妈妈,足有一米七三,鹅蛋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温柔安静,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总有男孩子讨好我,送我小礼物,让我帮忙给我姐递情书。

姐姐基本上都不看,直接撕碎了扔到外面垃圾桶。

我们班情窦初开的女生们,有的天天去租书店租琼瑶小说,有的在精美的歌词本里抄下一首首情歌,那字体写得比考试卷还工整。

我在同学家看了《天若有情》和《倩女幽魂》的录像带,感觉既懵懂,又心碎。

我好奇地问:「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她抿着嘴笑,

「我要忙高考,我本来成绩就不行,那些人不是害我吗?

「将来也要爸妈说好的才算好。

「小二妞,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我?」

我眼前浮现一片鲜亮浓郁的宝蓝色。

我跟霍立伟偶尔在家属院里碰见,他个头蹿得很快,五官长开了,更加出众。

有次参加市里的知识竞赛,他专门跑来跟我打招呼,我们一中的女生眼都冒光了,围着我让我交代怎么「钓」上了这么个大帅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敷衍着,耳朵有些热,努力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心思。

有句话说,爱一个人就像是咳嗽,越是忍耐,就越容易被发现。

后来在跟霍立伟的婚礼上,司仪让我们交代恋爱史,他说,他从初中开始暗恋我,并且觉得我也暗恋他。

我们从没有说过喜欢,但「喜欢」是眼睛里的星光,是嘴角的弧度,是耳边的红晕,是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触,是一切无声却掩饰不住的试探与回应。

我故作平静地说:「姐,我哪有喜欢的人,我都不跟男生说话的!」

姐姐挑挑眉毛:「是吗~那霍立伟怎么经常来借书借笔记啊~」

「他,他呀!他是想看看二中和一中教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窘了,赶紧转移话题,小声说:

「姐,为啥我倒霉的时候,总会把裤子弄脏啊?」

初二那年,我肚子疼了一天,之后来了初潮。

我妈只是告诉我卫生巾放在哪个柜子里,其他都是姐姐手把手教我的。

她夏天不让我吃冰,冬天提醒我戴帽子,教我上课坐久了要慢慢起身,体育课怎样蒙混过关……

有时候妈妈骂我狠了,她会找理由把我拉走;妈妈打我的时候帮忙拦着;她手很巧,给我织围巾,绣十字绣香包。

我觉得有个姐姐真好。

我弟更淘了,成绩倒数,人缘却是不错。

他仗义疏财,零用钱很快就花光,经常嬉皮笑脸跟妈妈和姐姐要钱。

我让他好好学习,他答应挺好,转头就溜出去呼朋唤友。

妈妈竟然说,男孩子能混得开也算是本事。

我的成绩稳定,老宋和老谭抓我学习抓得紧,说我考上重点高中完全没问题。

但爸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愁容越来越多。

下岗潮真的来临了。

13

其实我不能不感谢父母,虽然对我的爱和耐心都很有限,但是他们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用尽全力为我们姐弟三人撑起一片天。

机械厂的奖金早就没了,连工资都经常拖上两三个月才发。

妈妈本就是临时工,最先没了岗位。她和爸爸四处托人,在幼儿园找了个保育员的工作,也是临时工,收入低,但还算稳定。

爸爸是办公室主任,下岗暂时还轮不到他,但是每天看着老工友痛哭离开,他心里也不好受,压力巨大。

霍立伟的爸爸是厂里的技术员,辞职去了南方工厂当总工程师,他和妈妈留在本市。

我们都算是幸运儿。

蒋丽莉的爸爸是副厂长,在安抚下岗职工的时候,被一群愤怒绝望的工人围堵,不知哪来的石头砸了头,我爸带着保卫科拼命把他抢出来送到医院,已经没救了。

在追悼会上,还有下岗的老工人往遗照泼了狗血。

蒋丽莉出奇地冷静,她目光坚定,牢牢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妈妈。

弟弟他们一起混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只是一帮半大小子在台球室、旱冰场和游戏厅瞎晃,后来有些人手脚开始不干净,有人相约去建筑工地偷钢材,被工人抓住打断了手。

弟弟到底还小,知道害怕,慢慢地老实了,每天乖乖上学放学,在家吃饭。

机械厂也在想办法转型,做过饼干、玩具、脸盆、锅……都没什么起色。

后来决定做纺织品,毕竟衣食住行,老百姓要穿衣服,工业也需要纺织品。一些年后,事实证明当时这个选择是对的。

我们家的地板革老化破损没钱更换,索性扔掉,裸露着粗糙的水泥地面。

彩色电视机在商场里摆了一排又一排,我们却只能守着刺啦作响的黑白电视,时不时要靠「拍一拍」解决雪花屏的问题。

不止我们家,机械厂家属院的大部分人家都是如此。

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妈妈再忙再累,也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

我们姐弟三人就算没有新衣服穿,旧衣服也干净整洁。

跟机械厂的窘迫破败相反,小姨丁寒香神采飞扬,漂亮阔绰。

14

我回城读书的时候,小姨已经去了广东打工。

最开始,长辈们气她说走就走,几年不回家,又担心她过得不好,被人欺负也没人做主。

后来港台文化一波接一波涌过来,电视机里放着《包青天》《大时代》在香港上映不久,音像店就有了盗版录像带。

小虎队被小学生们喜欢,中学生追捧四大天王和林志颖;周慧敏和孟庭苇成为所有男生的女神;周华健的花心唱遍街头巷尾……

大家又觉得,小姨过着洋气、潇洒的生活,令人羡慕。

只有我妈,她对小姨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听说当年我妈帮小姨找过好几个对象,想让她跟自己一样,凭借婚姻在城里扎根。可是小姨坚决不肯相亲,最后留下一封信就去了广东。

从那之后,妈妈一提起小姨就骂个不停。

好容易小姨回来一趟,妈妈一见面就数落她:

「瞧瞧你的嘴巴,抹的跟吃了死孩子一样!正经姑娘哪有你这身打扮的?」

我们小孩子只觉得小姨衣着时髦,利落的港风短发,烈焰红唇,比电影里的女明星还好看。

我们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看她带回来的照片。

有她逛公园的,公园里有小小的埃菲尔铁塔、白宫、比萨斜塔,她说这是深圳新开的世界之窗,里面全是世界著名建筑的缩小版。

有她在一个黄色双拱形牌子旁边的合影,屋顶上还坐着一个红头发黄衣服的丑怪男人塑像,弟弟抢着说:「我知道这是麦当劳!我们同学去北京的时候还去吃了饭,他说一点都不好吃,比肉夹馍差远了!」

还有一张工作照,小姨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问:「小姨,你们厂的工服跟机械厂不一样啊!」

小姨跟我讲电子厂无尘车间的要求,我觉得很新奇,又问,「小姨,你现在是课长,跟我们机械厂的科长谁大?」

小姨笑眯眯地说:「这个不好比较。但是课长已经是我们大陆人能达到的最高职位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进修,拿到本科文凭,不然还当不了课长。

「将来,我希望能有自己的事业,我就不信,我们永远要给台湾人打工。」

吃饭的时候,妈妈抱怨小姨一走就半年一年没消息,都二十五六的人了,还在外面漂着,不结婚不成家。叫别人听了,还不知道要传什么闲话脏话。

小姨比传说中脾气好得多,她不管妈妈怎么数落,都安之若素。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生气,她说:

「雪桥,我觉得你跟雪娇和小鹏都不一样,我呀,认真地告诉你,人的一辈子要有自己的目标,在为了目标努力奔跑的路上,一定要轻装上阵,甩开那些会影响自己的人和事。

「人的热情、意志力都是有限的,不要把情绪消耗在不必要的地方。」

那时我还小,心心念念的是爸爸妈妈多爱我一点,并不能理解小姨的话。

直到许多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涅槃重生。

15

我的青春没有叛逆期,因为经历过被光怪陆离的现实迎面痛击,我对平静的教室和安稳的家庭无比依恋和珍惜。

但在资源不足、面临取舍的时候,我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就像小时候的每一次。

妈妈让我中考考卫校,她说以后当护士,吃国家饭,还能照顾家里人,将来找个医生丈夫,生活有保障,爸爸妈妈年纪大了,看病住院也能有个方便。

我被这当头一棒砸晕了,脑子嗡嗡响,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

老宋都说我考重点高中十拿九稳,凭什么让我去读卫校啊!

妈妈用笤帚揍我,笤帚散了,又拿起通火的铁棍打我。

我死咬着牙关,一个字不说,一声痛也不叫。

我心想着,你就打吧,你打死我,我就算还了你们生我养我一场;要是打不死我,就得让我考高中、上大学!

妈妈把铁棍扔在地上,头发乱蓬蓬的,两眼通红地骂我:

「你是没良心没人性吗?家里饭都快吃不上了,这大院里的人家都什么样你不知道吗?

「读高中读大学,七年要花多少钱?

「考卫校怎么就不好了,当护士也是体面工作,收入也不低,在医院上班有的是好处!

「你就是来讨债的鬼!白眼狼!我早该在生下你的时候就把你掐死,也省了这么多年的心!」

打累了,她无力地靠着墙坐在地上,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哭,

「二妞,妈不是不心疼你,实在是家里困难,但凡能有一点办法,妈也不会这样逼你。

「读卫校不是坏事,真不是坏事,妈不是害你,妈求你了……爸妈生你养你一场,你得讲良心啊!」

我躺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我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我没有能力抗争,浓重的失望和被放弃的悲哀把我的心气儿、我对未来的期待都压垮了。

这几年,妈妈原本黑亮亮的头发已经夹杂了缕缕白发,爸爸的头发掉了一半,背也驼了,眉间多了深深的皱纹。

我知道他们有多辛苦。

我从三岁起只叫过叔叔婶婶,直到十三岁改口喊爸妈,才喊了两年多,我舍不得啊!

这一次算他们亏待我了,因为这份愧疚,将来他们会不会对我好一些呢?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一边伤心失落,一边还在傻傻期待自己的委屈能换来被爱、被看重的一天。

我去找爸爸,说我不读卫校,要报邮电中专。

即使屈服,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邮电中专录取分数最高,几乎跟重点高中差不多了,分数高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卫校在城郊,邮电中专在外市,坐长途车要五六个小时,这样我就有理由只在期末回家。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妈妈又大骂了我一顿,本来读中专是为了我尽快工作挣钱,中专学费本就比高中要贵,结果我竟然选了一个最贵的学校,一年费用要三千多。

我的学费是东挪西借凑齐的。

妈妈一生要强,也不得不拉下脸面向亲戚朋友借钱。她在奶奶家受冷言冷语、奚落嘲讽,回来后背着我们掉眼泪。

「二妞,你可得好好读书,要是学不出名堂来,就别回家、别再喊我『妈』!」

父母对我,并不是不爱,他们并没有像电视剧或者小说里那样惊悚,把我卖给别人换彩礼;最终也没有强迫我读卫校。

但他们的爱,总是稀薄而带着条件,习惯于将我排在最末尾的位置。姐姐和弟弟理所应当享有的,却是我奋力争取也得不到的。

他们的爱是真的,可厌烦和忽视也是真的,就像是掺着玻璃碴的糖,混了黄连水的蜜。

生活就是这么甜苦交织的混沌,不是武侠剧,没有爱憎分明、快意恩仇,没有「剑影横秋霜刃冷,血光溅袖恨方休」的果决和干脆。

我靠着那一点点甜头,凭着骨子里的一分倔强,在混沌中咬紧牙关往前走。

姐姐高考成绩不算好,去了隔壁城市读师范大专。

弟弟想跟我一样读一中,因为两个重点班中考成绩很好,一中的形象有了很大改善。

但在我的建议下,爸爸还是给他安排去了二中,因为他本来意志力就薄弱,在鱼龙混杂的一中,一眼看不住就可能走上歪路。

他的人生一旦崩塌,消耗的是家庭的能量,最终害的是我和姐姐。姐姐还有爸妈的偏爱,而我,不想被连累和牺牲。

16

都是一个人在外读书,同宿舍的舍友们会想家,经常躲在被子里哭,我反而觉得自由自在。

我每个月生活费只有 150 元,勉强够在食堂吃饱饭,所以从来不参与同学间的游玩和聚餐活动。

但我待人和气,会察言观色,愿意主动帮忙;学习认真,成绩好,所以人缘还算不错。

而我的自卑始终萦绕不去。

我的身高在将将到达一米五八的时候停止增长了,在妈妈多年的打击下,我为自己的矮个子和不够漂亮的容貌而感到羞耻。

即使女生们说我端正,说我眼睛好看,我都觉得她们在违心地安慰我。

我的胸部突然开始膨胀,姐姐的旧胸衣已经起毛、脱线,而且不适合我了。

期末回家,我向妈妈要钱买内衣,她鄙夷地打量我几眼,厌烦地说:

「穿在里面的衣服又没人看,讲究什么?你是不是在外面偷偷交朋友了?」

「我没有!真的是小了,我勒得上不来气!」

「瞧瞧你,矮就矮吧,还胖!看雪娇和小鹏,都是又高又苗条,就你随了你爸。」

她给钱给姐姐,让她带我去买衣服。

我忍着羞红的脸试衣服,售货员嘴巴像抹了蜜:

「小妹妹你身材可真好,性感!」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评价,可姐姐也拍我的背,

「二妞,挺起胸,多好看!我羡慕死你了!」

那时候,没有 QQ、手机、email,我们都是通过信件联系,学校的信箱总是塞得满满当当。

我跟姐姐经常写信,相互倾诉女孩的小秘密。

很多男生追求她,其中不乏高干子弟,她说大学的感情靠不住,等毕业回去工作之后再谈对象,交了朋友要先让爸妈把关。

她说我年纪小,小心别被人骗了,又问我跟霍立伟还联系吗?

我回信说没有,人家考上重点高中,以后肯定是名牌大学高才生,我一个中专生,怎么好意思?

其实他给我写过信,还不止一封。

我只回过一封,精心挑选了带着印花和香味的精美信纸,内容已经记不清了,结尾是「……愿薄薄的信纸带去我深深地祝福!——你最真挚的朋友:雪桥」

我把信纸折成爱心的形状装进信封,又后悔了,拆开重新叠成星星的形状。

蒋丽莉学习很刻苦,她的目标是出国读书。她年纪比我小,却比我更理智、坚定。

我跟小姨也有通信,从她的信中,我看到了一个更大更美的世界,也看到了她拼搏的辛苦。

她鼓励我,人生不能尽如人意,但应该走好当下的每一步;不顺的时候就耐心蛰伏,努力积蓄力量,等待高飞的机会。

17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喧嚣精彩。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有钱人多了起来,马路上飞驰的汽车除了桑塔纳和红旗,多了奥迪、奔驰、宝马。

夜市越来越旺,各种小摊贩、小店铺开满了街头巷尾。

1998 年,一部名叫《还珠格格》的电视剧和一部名叫《泰坦尼克号》的电影风靡全国。

叛逆、有个性、勇敢追求自我的女孩子,成为受欢迎、被喜爱的女主角。

有人记得吗?也是那一年,刘欢唱了一首鼓励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歌,《从头再来》。

《还珠格格》第二部上映的时候,我已经中专毕业,回到家里布帘子后面的小窝。

机械厂转型之后,慢慢活了过来,正筹备股份制改革。

家里缓了口气,还了一些欠债,不必紧紧巴巴、东拆西借过日子。

我穿上制服,住进邮电所宿舍,开始靠自己工作赚钱。

接下来的两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迎来了前半生的高光时刻。

先是邮电分家,我主动申请,分到电信。

接着电信把移动通信业务划出去,成立移动公司。

大部分被分配到移动公司的都是被排挤、能力差的员工,但我在小姨的建议下,主动放弃收入丰厚的电信,选择了前途不明的移动。

为此妈妈又把我痛骂一顿,说我不听话、愚蠢、脑子有病、没有亲情、没有道德。

她还专门去小卖部花钱给小姨打了电话,说她人去了广东,还在搅乱亲姐姐家,上辈子何愁何恨,她要这么害人!

爸爸犹疑不定,连抽了两支烟,说:

「去了就去了,以后你能顾住自己吃饭就行,大不了家里不指望你。」

妈妈冷笑:

「这几年下岗你没看见吗?怕是连饭都吃不起呢!」

我咬牙:「要是没饭吃,我就去广东找小姨。」

「滚!你现在就滚出去!就当我没生过你!」

一个耳光狠狠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响。

我没说话,收拾几件衣服就出门了。

不久,就在移动公司过上了麻袋发钱的日子。

多有钱呢?我一个月的工资远远超过我妈一年的所有收入。

我的努力也有了用武之处,很快成为骨干。

机械厂家属院日益破败,有能力的人纷纷搬走,我们家也在市东边买了新建的商品房。

为此,我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

我激动又自豪,因为证明我对这个家是有用的。

我期待的,也不过是爸妈的一句感谢,一句夸奖。

邻居羡慕地说:「还是你家二妞有本事,真出息啊!」

妈妈骄傲地说:「还可以吧!我们二妞脑子聪明,像她爸爸。——不过呢,要是再高一点,更漂亮一些就好了。」

我才捧着这一点点开心暖着心房,就听见她和爸爸私下聊天,

「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主意大得很,谁都拿不住她!跟我也不亲,跟家里也不亲。

「我算是知道了,往后咱们还得指望雪娇和小鹏。

「前几年那么艰难,家里供她读书花了那么多钱、欠了那么多人情,现在拿钱出来是她应该还的。」

我的心又凉了。

新房属于我的房间是北向那间储藏室,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

「反正你平时住宿舍,回来得少。」

我想,妈妈说得也对,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18

姐姐毕业进了小学,收入低,但体面又稳定。

她第一个月工资拿到手就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

「小二妞一直穿我的旧衣服,现在总是穿工作服,你也是个小女孩子啊,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

弟弟还算老实,除了学习差、经常逃学溜出去玩、受女生欢迎之外,也没别的麻烦。

因为中考成绩太差,他交了一大笔钱才读了普通高中。

后来妈妈让我出了一半,「小鹏对你这么好,叫你这些年二姐,你也该承担起二姐的责任。

「你读书我和你爸去给你借钱,现在就当你还我们的。」

我给姨姥姥家寄钱,被妈妈知道了,

「乡下养孩子能花几个钱?无非添双筷子给你口饭吃!再说我们也给了伙食费。

「你这人真是古怪,孝心不知道给爹妈。」

可是,只有姨姥姥和亲人们,知道我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宠着我,护着我。

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每天有鸡蛋吃;姨姥爷亲手给我做了小木车、拨浪鼓、小木马;姨姥姥给我裁的衣服都精心绣了花;我喜欢吃豆角卤面,姨姥姥便经常去肉铺买上好的五花肉,配上自家后院的豆角和自己擀的面条,这道费时费料、别人家个把月才打一次牙祭的美食,经常出现在我的碗里。

他们对我朴实的爱护,不求回报,是我永远的精神支撑。

我给爸爸妈妈买礼物,她挑三拣四,

「不懂行,被人家骗了,也就值几十块的东西,还花几百块!」

「样子货,质量不好,家里用不着。」

「以后别买了,没意思,你心里就没有装着爸妈,送个礼都送不到心坎上。」

我每个月的工资拿出一部分交给我妈,她总算有了几分好脸色:

「你年纪小,容易乱花钱,爸妈也是帮你存着。」

我知道她经常补贴姐姐和弟弟,但我觉得也值了!

我有种隐秘的骄傲和得意,你们疼爱的孩子们都不如我有出息、有能力,这是不论什么样打压和贬损的话语都无法改变的现实!

眼下的富足和岁月静好让我更加从容和自信,但是世事难料,总有意外在前面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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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迎合

刻意迎合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却在楼上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