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付思涵 实习生 安圣琦

编辑 | 向由

报警后的第三天，8月5日，江西安远14岁的女孩杜萌（化名），逃过家人们的看护，冲出家门，跳楼轻生。

这个未完的暑假，对杜萌和她的家人来说，都很漫长。

此前，杜萌刚从一家“训练营”——江西安远伍兵特训营——出来，结束了“为期21天的封闭式军事训练”。杜萌的父亲杜斌（化名）告诉南风窗，结束训练后，女儿非常沉默。后来他得知，女儿透露在训练期间遭到了训练营负责人王勇的侵害。

杜家人选择报警，却没能阻止悲剧的进一步发展。杜萌跳楼后，于当晚9时10分经救治无效，宣布死亡。

涉事训练营早就人去楼空。8月14日，杜斌告诉南风窗，该训练营是安远县内唯一一家以军事化管理为主题的训练营，具有相当的知名度。

“轻信”，是包括杜父在内的受访家长对于把孩子送进训练营的事后总结。在事件发生之前，他们很难想到要去核验一个在社交平台上充满“正能量”标签的训练营和其中的教官。

如果留心在社交媒体上搜寻会发现，军旅主题训练营的确有着不小的市场。有从事青少年夏令营行业的人士表示，军事类型的训练营近年来受欢迎，但有可能存在人员素质门槛低、安全保障不齐全等问题。

挽不回的坠落

8月14日，南风窗记者联系到杜斌。他回忆说，原本女儿或许可以不参加这次训练营。

今年3月份，家里为杜萌报名暑假的训练营，交了定金。由于训练营对外招生宣传均由王勇来负责，也就认识了负责人王勇。可是后来，杜萌在情绪上出了一些问题，“比较轻微的情绪难以控制，（属于）易怒症，医生说小孩子可能是自我情绪管理的方法不对”，还因此休学了两个月。

出事后，“本来想着不送她去的，让她休养调整。”杜斌说。

不过，王勇和杜萌家长说，军事化的训练主题对治疗小孩的情绪问题很有效。“他说打针吃药都没什么用，通过他们的集训营，集体锻炼、教育，才会有好转。”因此，7月6日，杜萌还是踏上了去训练营的路。

今年暑假，王勇的训练营开办两期，杜萌参加的是7月6日到26日的第一期，收费3980元。杜萌家住在县城，训练营则在30公里外的一处乡镇的深山里，采取封闭式管理，对学员没收一切通讯设备，家长见不到孩子的面，也进不了训练营内部。教官和生活老师负责每天把学员们参加训练、吃饭等活动的照片发到家长群，以反映孩子的动态。

封闭训练营教官宣传海报

杜斌说，训练营的内容主要包括“拉练、爬泥潭”等军事化体能锻炼，送女儿参加训练营的目的是“让孩子磨炼一下意志、锻炼一下体格”。

然而，据大风新闻报道，7月12日，杜萌母亲发现女儿开始缺席一些集体活动的照片。7月17日，王勇曾打电话给杜母，说杜萌让她把家中抽屉里的胃药送到训练营，而家里的抽屉并没有胃药——杜斌说，他们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孩子求救的暗示。

当时，杜萌的爷爷奶奶把药送到训练营，但被以“封闭式管理”的理由关在门外。

大风新闻披露，就在7月11日至15日的几天内，杜萌称自己先后3次遭遇王勇侵犯，并被强迫吃下避孕药，事发时还有另一名同龄女生在场。7月17日前后，她尝试逃出训练营寻求报警，但被教官等人追回，又向生活老师诉说自己的遭遇，但没能得到回应。

杜斌常年在广东工作，上述具体情况，他直到8月3日回家才被告知。

在杜斌回家的前一天，家里已经报警。据“安远公安”通报，8月2日该局接到群众报警称其女儿杜某某被强奸的警情，于8月4日抓获犯罪嫌疑人王勇，王勇因涉嫌强奸罪已被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安远公安通报

做完笔录回家后，杜萌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带着她的小狗狗，待了两天两夜”，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杜斌说，自己当时睡在客厅里，想着女儿出来上厕所的话，能和她聊一聊，告诉她“有什么事情，爸妈给你顶着、撑着，帮你讨回这个公道”。

5号中午，杜斌把女儿从房间里劝了出来，一同陪伴的还有杜萌的奶奶、姑姑。“她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还给狗狗装了很多的尿垫、狗粮，给它都弄好。”

但下午3点左右，奶奶准备回家，一开门，杜萌突然之间往楼道里冲，杜斌和妹妹反应过来起身去追，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杜斌眼里，女儿在遇到情绪问题之前，一直都是“好开朗的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见到谁都嘴甜，很有礼貌、很懂事”。原本再过一段时间，杜萌就要去市里的中专上学了。今年5月份，杜斌还把女儿接到广东海滨，一起去赶海，“她说她要好好的，读完几年以后从事什么什么（职业）”。

8月7号上午，杜斌和家人赶到训练基地，想看看女儿“留下的一些东西”，但发现前一天还在举办第二期特训的基地已经人去楼空。

不设防

“王勇外面的话看不出来（有问题）的。”接受采访的李盈（化名）说，她在今年暑期分别把两个孩子送到上述训练营参加第一期和第二期培训。在她的印象里，王勇的训练营从2018年左右开始，每年暑假招生两到三期，在当地受认可度颇高，“每一期都能招满”。

在官方宣传片的介绍中，该训练营是安远唯一一家具有自建训练基地、专业化教官团队、专业化军事训练器材的军事夏令营机构，招收7-16岁年龄段青少年。

“团队团建和夏冬令营活动使学员更深刻地懂得人生意义，能独立、会感恩、会做人、会做事。”王勇作为训练营创始人兼总教官身份出镜，在片中说。

王勇是家长们报名缴费的直接联络人，在几乎所有训练营招生广告中留下的都是自己的联系方式。他在社交平台上极为活跃，在平台上以“王教官”或“安远王班长”的形象出现。

在一条2022年4月19日发布的视频里，他坐在汽车里上，用方言介绍训练营的优惠活动：“去年参加过我们军事夏令营的老学员，今年只需要交自己的吃住费用，还有服装费，就可以免费参加复训。”

一张对王勇视频作品的截图显示，其大部分内容都是对训练营的卖力宣传，有王勇穿着军训服对镜头做推介，也有往期学员的风采展示，所配的字样是“先努力优秀，再大方拥有”等。

受访家长告诉南风窗，短视频平台是他们知道王勇开办训练营的主要渠道。“其他地方类似的广告也有，我们就选了一个比较近的、本地的。”将孩子送到今年第二期训练营的一位家长说。

王勇在短视频平台上对夏令营的宣传

杜斌说，王勇擅长借用官方的宣传包装，给人留下一种“很正规”的印象。

“我儿子比较单纯，他回来之后只跟我说，教官还有20多块钱的生活费没有退给他。”李盈说，大儿子反映训练营里“很苦”，教官们存在打人、踢屁股等体罚行为，但怕逃跑被发现罚得更厉害，想“忍21天算了”。

21天里，家长不允许进入训练营内部，哪怕孩子生病送药，也只能送到门口。但她在此前没有太多安全上的顾虑，“因为我（家）是男孩子，我也没想这么多”。

不过，即便如此，8月6号晚上11点左右，李盈从家长群得知小儿子所在的第二期训练营紧急解散的消息——训练营方面的说法是因为消防安全不达标，但在那之前，她已经隐约听说训练营有可能“出了事”。当晚，她一直失眠到3点多，“害怕教官会报复孩子”。“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不会送去。”

李盈提到，第一期训练营里约七八十个孩子，其中女生在十几个左右。生活方面，男女生各自归男教官和女老师管理。

受访的家长表示，此前没有听说王勇和训练营出过负面消息。

“听说他去年开了一期开得好，其他家长反映小孩子有点改变，再加上他对外宣传的视频媒体……可以说我们送（孩子）去的时候，没有详细地调查过，信了一些片面之词。作为家长来说最大的错，就是相信了他这一点。”杜斌说。

军事训练营

王勇所开办的特训基地的短视频号简介显示，该基地“专为设计青少年素质教育，改善孩子拖拉懒散，没有时间观念，沉迷于手机，专注力不够，胆小不自信，不懂得感恩等不良习惯”。

这样的宣传正中了一些家长的痛点。

“就是把孩子送过去，暑假有些‘烦’。正好还有感恩教育、意志力训练之类的，可以试试（效果）。”一位把孩子送到王勇训练营的家长对南风窗说。

在社交媒体平台搜索军事化青少年训练营，南风窗记者发现，“军事体验”“行为培养”“全封闭训练”是此类机构宣传的关键词。暑假是这类夏令营举办的高峰期，招收的学员年龄从6岁至18岁不等。

某军事训练营宣传广告

这些军事训练营覆盖了大部分省会城市，有知名的军事训练营连锁品牌称其20年专注于军事教育，覆盖15万儿童。在关于军事训练营的网络帖子里，有家长晒出孩子去训练营后的状态，“脱胎换骨，做事不磨蹭了”，其动机主要是“让孩子吃点苦，锻炼一下”。

武汉体育学院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徐文琦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军事夏令营的存在并非对错问题，其本质其实是“军训”，是“教化”。许多家长购买军事夏令营产品的初衷是“让孩子多吃苦”，而这并非本质问题，关键在于军事训练营的课程组织者如何设计课程。

南风窗记者以消费者身份询问一名曾在某军事训练营品牌就职的“教官”，他表示，军事训练营“很多打游击的”。作为一项季节性产业，暑假期间，这类训练营机构“好多是临时搞个场地，找几个教官，就开始招生了”。

一名在武汉长期从事青少年夏令营和户外拓展活动的业内人士告诉南风窗，和自然、科学、运动、文化研学等类型的夏令营相比，军事类夏令营的平均价格更低，且从让孩子养成良好习惯和品质等方面进行包装，一些家长比较容易买单。

由于价格更低，军事类夏令营在安全保障和管理体系等方面的水平也就参差不齐。“也有做得好的，但是有一些机构，它的保障不那么齐全，有的（军事类夏令营）机构对人员素质的要求可能会低一些。”该人士说。

南风窗通过天眼查发现，王勇所开办的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在“户外拓展活动与策划，娱乐性军事训练服务，亲子活动教育咨询与服务，夏令营活动服务”等经营范围方面拥有来自安远县市场监督管理局自2018年起的行政许可。

而事发后，南风窗记者曾多次试图致电联系王勇开办的训练营中其他相关人士，截至发稿，均未得到回复。（付思涵 安圣琦）

文中配图来源于来源于网络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