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6）

宋·周密《梅花引》词中的几个疑难问题（续完）

梅花引·次韵筼房赋落梅

[宋]周密

瑶妃鸾影逗仙云。玉成痕。麝成尘。露冷鲛房，清泪霰珠零。步绕罗浮归路远，楚江晚，赋宫斜，招断魂。〇酒醒，梦醒。惹新恨。褪素妆，愁涴粉。翠禽夜冷。舞香恼、何逊多情。委佩残钿，空想坠楼人。欲挽湘裙无处觅，倩谁为，寄江南，万里春。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读周密《梅花引》遇到一些难点，向先生求教。

1，“瑶妃鸾影逗仙云，玉成痕，麝成尘。”这几句如何理解？

2，“赋宫斜”，这里看不懂。

3，“湘裙”，这里指代什么？

钟振振答：这首词“赋落梅”，是宋词，特别是南宋词中写得较多的一个“咏物”题材。更具体一点说，是“咏花”题材。它和其他“咏花”词一样，有个通用的套路，即用神女、仙女、美女来比喻花。

“瑶妃”，始见于宋人诗词。本义是女神名。“瑶”即美玉，而玉色白，故宋人诗词中的“瑶妃”，皆取其“白”，凡咏及白色的花，或白雪花，多用之。

“鸾”，凤凰之类。古诗词中多用为神仙的坐骑。

“逗”，有到、投、趁、驻诸义，皆可以说通。

要之，“瑶妃鸾影逗仙云”是说梅花凋落。却不直说，而以美女逝去为喻。亦不直说美女逝去，而说她乘鸾飞上云天，化作了“瑶妃”。

“玉成痕，麝成尘”，亦是说梅花凋落。“玉”言其白，“麝”言其香。二句互文，谓香消玉殒，玉只留下痕迹，香则化作尘土。

“赋宫斜”，“赋”是赋诗。“宫斜”即“宫人斜”，唐代埋葬宫女的乱坟岗。除上期所举唐诗宋词外，宋诗中亦有用例。

张耒《宫人斜》曰：青蛾皓齿作埃尘，玉匣珠衾地下身。一曲坏墙门不锁，林花开落墓前春。

张侃《宫人斜》曰：涂脂抹粉岂长妍，得宠宜思辱在先。万古宫人斜上望，淡烟衰草为凄然。

周文璞《宮人斜》曰：魂魄凄凉掩暮尘，野花山叶自精神。年年中使头边过，暗里相看似路人。

吴龙翰《宫人斜》曰：碧石重重锁墓门，兰膏点火照黄昏。春风几度生芳草，还似君王旧日恩。

黄文雷《昭君行》曰：君不见未央前殿罗九宾，汉皇南面呼韩臣。无人作歌继大雅，至今遗恨悲昭君。丙殿春闲斗冯傅，掖庭新花隔烟雾。票姚枉夺燕支山，玉颜竟上毡车去。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嫌蛾眉。痴心只恐琵琶语，归梦空随鸿雁飞。穹庐随分薄梳洗，世间祸福还相倚。上流厌人能几时，后来燕啄皇孙死。野狐落中高台倾，宫人斜边曲畤平。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

宋无《宫人斜》曰：步摇明月冷无光，骨掩春泥草亦芳。艳魄不随红粉尽，化为蝴蝶舞昭阳。

宫女多半亦是美女，但未得君王宠爱而已。“宫斜”之指向，亦是美女逝去之意。逝去之美女，仍对应凋落之梅花。故周密词之所谓“赋宫斜”，意即写诗词以哀悼“落梅”。

“湘裙”，语出唐·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诗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宋词里，多以“湘裙”为美女之裙。

晏几道《鹧鸪天》（绿橘梢头几点春）曰：歌渐咽，酒初醺。尽将红泪湿湘裙。

又《浣溪沙》（已拆秋千不奈闲）曰：几折湘裙烟缕细，一钩罗袜素蟾弯。

董颖《薄媚·西子词·入破第一》曰：窣湘裙，摇汉佩。步步香风起。

侯寘《凤皇台上忆吹箫·蜡梅用前韵》曰：休夸瘦枝疏影，湘裙窄、一钩龙麝随鞍。

又《菩萨蛮·写真》曰：霓裳舞罢难留住。湘裙缓若轻烟去。

陈三聘《减字木兰花》（盈盈袅袅）曰：无奈娇何。折折湘裙薄薄罗。

吴礼之《雨中花》曰：眷浓恩重，长离永别，凭谁为返香魂。忆湘裙霞袖，杏脸樱唇。

史达祖《临江仙》（倦客如今老矣）曰：远眼愁随芳草，湘裙忆著春罗。

蒋捷《南乡子·黄葵》曰：一片西窗残照里，谁家。卷却湘裙薄薄纱。

周密此词用“湘裙”字，亦是以美女喻指梅花，亦是以逝去之美女喻指“落梅”。美女逝去，与作者设定的词中抒情主人公“我”阴阳两隔，故曰“欲挽湘裙无处觅”。

【附记】

“瑶妃”，古代神话中之女神、女仙，本无此名。其实由“玉妃”变化而来。唐·陈鸿《长恨歌传》谓杨贵妃死后成仙，称“玉妃”。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