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也说蒙哥帐前的宗教辩论

信息周末 2025-01-13 01:52:40

这是 14 世纪早期鲁布鲁克《东行记》抄本的插图。上面描绘的是鲁布鲁克和他的旅伴与法国路易九世在一起的情景。下面是是两位修士的旅程。

葛兆光先生近有《在蒙哥汗帐前辩论:记文献所见第一次东西方宗教徒面对面教义争论》一文(原载《读书》2024年第12期),拈出了蒙古帝国时代一个冷僻的公案:1253年,帝国首都哈剌和林(在今蒙古国中部杭爱山南麓),在蒙哥大汗御前,远来的法国人鲁布鲁克与基督教异端聂斯托利教徒、阿拉伯回教徒和佛教僧侣进行了一场宗教辩论。此外,还附带讨论了其后佛、道之间的几次辩论。

葛先生的看法主要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这应该是文献记载中东西方宗教徒第一次面对面,就东西方宗教根本教义进行的辩论,而且是在蒙古的蒙哥汗面前。”“他虽然没有实现法王拉拢蒙古人并信仰基督教的任务,但他不仅第一次在蒙哥汗和东方宗教徒面前,陈述了欧洲基督教的教义,让东西方宗教徒第一次面对面辩论,而且他和稍后的马可·波罗,还共同唤起了西方人对东方的想象和向往,也启发了像《约翰·曼德维尔爵士航海及旅行记》那样的一些著作,这真算得上是宗教领域全球史中的一大事件。”这一结论别有会心,很可见葛先生一贯的宏大视野。

不过,对于他的根本概括,即副题所说的“第一次东西方宗教徒面对面教义争论”,我有一些保留,想提出一点“修正”的意见。

首先,“第一次东西方宗教徒面对面教义争论”里的“东西方”这一点,只是一种后设的视角,是以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东西二分概念来定义这场辩论;但很显然的,在当时的蒙古人来说,本无所谓东西之分,在他们眼里,有的只是此信仰与彼信仰的不同,只是“外道”或“异端”之类的概念而已。葛先生的看法,好处是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这个事件,可以补写中西交通及宗教史的空白,但多少有些过犹不及,放大了事件的实际意义——照巴特菲尔德的话来说,就是有点“辉格解释”的倾向,照罗志田先生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倒放电影”的意味。

其次,“第一次东西方宗教徒面对面教义争论”里的“面对面教义争论”这一点,也不算是一种很特殊的事情,在古代宗教史和政治史上是相当普遍的,甚至可说存在着一个潜在的“谱系”或“传统”。对此问题,我原来略有一些关注,故借此机会将所知见的有关个案略作排比梳理,以供有兴趣者参考。

先说明一下,葛兆光先生所讨论的事件,见于《鲁布鲁克东行记》原著第33章。他引用的版本,是[美]柔克义译注本的中译(何高济译,中华书局,1985);此文献还有一个稍早的中译本,收入[英]道森所编的《出使蒙古记》(吕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以下对鲁布鲁克问题不再重复。

《大唐西域记》明刊本。

以前读《大唐西域记》,我就注意到,在玄奘的所见所闻里,有相当多佛教与“外道”在国王面前辩论的传说。今粗略重检一过,大约有以下例子:卷二健驮逻国,载公元四世纪时毘讫罗摩阿迭多王原本不信佛教,不满于如意论师的盛名,“乃招集异学德业高深者百人”与之辩论,最后迫得如意论师咬舌而亡,后来世亲菩萨前来辩倒外道,才为如意论师雪了耻。卷五㤭赏弥国,载公元六世纪时该国国王也想毁灭佛教,乃召集僧众与强大的外道辩论,不料年轻的护法菩萨却出乎意料地驳倒外道,结果是“王舍邪道,遵崇正法”。卷八摩揭陁国,载外道在辩论中得胜,压制了僧徒很多年,后来龙猛菩萨的弟子提婆经过闭门演习,才一举反胜外道,“国王大臣莫不庆悦,建此灵基,以旌至德。”同卷又载马鸣菩萨前来此地,想跟闻名的婆罗门辩论,为其拒绝,马鸣遂向国王提出要求,要跟婆罗门公开辩论,结果在国王面前揭露了婆罗门有鬼怪附体,等于是在辩论中“作弊”;又同卷载德慧菩萨与年迈的外道摩沓婆辩论不已,致使后者体力不支,到第六天吐血而亡,后来德慧门下的“负座竖”(僮仆)又辩倒了前来复仇的外道。同卷又载护法菩萨的年轻弟子戒贤,有一次主动提出代替师父出场,也辩倒了外道(以上皆见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47-248页、第472-473页、第643-645页、第647-648页、第653-655页、第658页、第660-661页)。

——以上事例,原文甚为繁琐,不便一一引录,但有两处文本需要特别注意。一个是说马鸣菩萨的:“寻往白王:‘唯愿垂许,与彼居士较论剧谈。’……命驾躬临,详鉴辩论。”婆罗门本不愿与马鸣辩论,但国王既出面召集,他就不能不答应。一个是说德慧菩萨的:“于是遂行,至王宫,谓门者曰:‘今有沙门自远而至,愿王垂许,与摩沓婆论!’王闻惊曰:‘此妄人耳!’即命使臣往摩沓婆所,宣王旨曰……”国王原本觉得德慧绝非婆罗门的对手,但既然德慧提出来,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就出面召集辩论(《大唐西域记校注》,第648页、第654-655页)。由此足见,由国王召集进行“面对面教义争论”,在古印度实属一种“惯例”,甚至可称是一种“制度”了。

公元六世纪时,有北齐文宣帝高洋的例子。据《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六载:“齐主还邺,以佛、道二教不同,欲去其一。集二家论难于前,遂敕道士皆剃发为沙门。有不从者,杀四人,乃奉命。于是齐境皆无道士。”北齐是尊崇佛教的,高洋“集二家论难于前”,实际上是拉偏架,假借平等辩论的名义来消灭道教。但由此,正可见当时是有“面对面教义争论”这种机制存在的。

公元八世纪时,吐蕃又有过佛教与苯教之争。据西藏史籍《韦协》载:“其后,佛苯争辩。猪年双方会集于素普江布采王宫。……双方不斗法术,只论教理。佛法教义显得贤善而广博、精湛而深奥,而苯布辞穷理屈,使来自彭域苯教齐派的众辩者,个个犹如被驯服的‘鬼怪’一般。于是[赞布]下谕旨,自始不准奉苯布,不得以杀害众多牛马及动物来置作随葬品。”接下来,又有佛教的中、印教派之争。《韦协》又载:“时,汉地和尚摩诃衍那来到蕃地传法,蕃地许多沙门随其学法。于是佛门内部因见地不同遂起纷争,赞普亦不知如何断其是非。……其后,莲花戒来到蕃地。于是在菩提洲,赞普居中,汉和尚和莲花戒居左右狮子法座,众弟子各随其师。……顿门之徒辩不过渐门,遂献花认败。”(以上皆见巴桑旺堆《〈韦协〉译注》,《吐蕃历史文献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后一场辩论,即著名的顿、渐之争。当时汉地禅僧摩诃衍一派主顿悟,印度僧莲花戒一派主渐悟,在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主持下,两派在逻些(拉萨)进行了长期辩论。——法国汉学家戴密微的专著《吐蕃僧诤记》(耿昇译,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所研讨的正是这一公案。其书久享盛名,为学界熟知,兹不细述。

又,畏吾儿(回鹘)传说中的不可汗(Buqu Khan),也留下一个文本。据[伊郎]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载:“畏吾儿人崇拜偶像,原因在于那时候他们会巫术,行使巫术的人,他们称之为珊蛮。……蒙古人尚无知识文化的时候,他们自古以来就相信这些蛮珊的话;即使如今,蒙古宗王依然听从他们的嘱咐和祝祷,倘若他们要干某件事,非得这些法师表示同意,否则他们不作出决定。他们用同样的方法治病。当时契丹的宗教是偶像教。不可汗派一名使者给[该国的]汗,召请脱因去见他。他们来到后,不可汗命他们跟珊蛮辩论,哪方驳倒对方,畏吾儿便归信哪方的宗教。脱因诵读一段他们的[圣书]《那木》(nom)。……脱因读完几篇《那木》,珊蛮哑口无言。所以,畏吾儿人采用偶像教为他们的宗教,其他部落大多仿效他们的榜样。”(J.A.波伊勒英译、何高济中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上册第60-61页)这里说的“珊蛮”,又作“沙漫”,即萨满教,为畏吾儿人及后来的蒙古人所信奉;“脱因”是汉语“道人”的借词,这里指佛教僧人。照这个记录,就是凭着僧人在不可汗面前驳倒了萨满巫师,才使得畏吾儿人转而信奉佛教的。

日本天正七年,即1579年,正是织田信长大权在握的时候,净土宗的灵誉从关东来到安土城一带传教,引起当地日莲宗僧众的不满,遂要求与灵誉辩论。于是织田信长请五山南禅寺的秀长老做裁判,在安土城进行辩论,但由于信长顾忌日莲宗的势力太大,有意扶持净土宗以牵制日莲宗,故而日莲宗又写了请愿书提出抗议(见《早稻田大学日本史》卷八《安土桃山时代》,[日]渡边世祐著,米彦军译,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149页)。可知在佛教传统深厚的日本,也是有“面对面教义争论”这种机制的。

《鲁布鲁克东行记》英文版。

以上文本,《大唐西域记》《韦协》皆来自佛教徒方面,而《鲁布鲁克东行记》则出于基督徒之手,则其记录不免会偏于己方,很难说是公正的。因此,对于辩论中双方优劣胜败的描述,我们最好存疑,只要相信双方曾有过辩论,也就够了。

从以上不同时、地的个案来看,宗教徒在君主面前进行“面对面教义争论”,在中外历史上并不少见,1253年“在蒙哥汗帐前”的辩论,不过是这一“传统”的延续罢了。虽然鲁布鲁克来自更远的远方,他为之申辩的基督教是蒙古人未知或未详的,但对于蒙哥来说,他所要应付的局面,跟过去的君主所应付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既不可能,也没必要真正理解基督教的宗旨。

总的来说,从基督教东传和入华的学术史立场,从全球化史学的立场,鲁布鲁克在蒙哥帐前的辩论,确是一个“亮点”,而且这场辩论同时牵涉到基督教及其异端、伊斯兰教和佛教,可谓众声喧哗,也颇有意味。这样来看,葛兆光先生拈出此事,确是有眼光的,只是,也不必夸大就是了。这终究只是一个孤立的偶发事件,就像一个消失在沙滩上的前浪,它确实值得写入宗教史,但似乎又谈不上有什么思想史的意义。

事实上,大凡这种由君主主持的“面对面教义争论”,其用意无非是争取君主对己方的世俗支持,动机既不纯,技术含量也有限——恐怕跟今天的辩论赛相去不远。关于这一点,有一个很好的参照:公元七至十世纪,黑海西北有一个由大汗(Khagan)统治的哈扎尔人国家,这个国家后来将犹太教奉为国教。那么,他们为什么会接受犹太教呢?他们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在遥远的过去,布兰大汗希望接受正式的宗教训练。他从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中间召来饱学之士,让他们比较各自信仰的优劣。结果这场辩论变成了毫无实质内容的大嗓门比赛——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最后,恼怒的布兰大汗质问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学者,他们认为除本信仰外的另两种宗教哪种更好。在必须要择其一的情况下,两人都宁愿选择犹太教。在大汗看来,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布兰宣布哈扎尔(起码是他们的首领)立即成为犹太教徒,他本人也接受了割礼。……”(据[美]查尔斯·金《黑海史》,苏圣捷译,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76-77页)不难想象,又岂止在哈扎尔大汗面前的宗教辩论沦为了“毫无实质内容的大嗓门比赛”呢?只怕所有的宗教辩论都不免如此吧。因此,“面对面教义争论”更多是反映了宗教的势力及其传播状况,但若论宗教思想史的意义,却是非常有限的。

最后,还有一点,这种“在蒙哥汗帐前”式的辩论,本质上等于是将教义的裁判权完全交给君主,即承认了君主对于宗教的绝对权威。这,只是表现出宗教最势利最媚俗的一面,在信仰本位立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迹。

胡文辉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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