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成为皇后,我的夫君年少有为,文治武功。我立志成为一代贤后,与他一道名留青史。
可是我的夫君有心爱之人,屈居妾妃之位多年,我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他逼我上表请辞,去道观修仙。
我终于悟了——所谓道心,死道友不死贫道。
1
我在玉清观修道十年,不为悟道,只为复仇。
每年下元节,宫里都会派道箓司的人来看我,关心我的生活情况和精神状态。
今日来的是一位老道,胡子花白,与我坐而论道,看向我眼神格外怜悯,「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我沉默,若心死就能顿悟,我早该在被废那日就得道升仙。
老道又讲:「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境由心生,退后一步自然宽。」
从皇后到道士,我岂止后退一步,再退就是万丈悬崖,我的命就不是命么?
老道叹息地摇摇头,刚要开口,我打断他的话:「道长一片苦心,我甚为感动。这里粗陋,您老人家来穿寻常服饰即可,这件织金道袍沾染了香灰,我替您擦一擦。」
我谦卑的举动,让老道微微眯起眼睛,脸色露出满意之色。
我俯身弹拭灰尘,道袍上的云海纹金线触手冰凉冷硬——是真金。再看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衣粗布,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我想,若能骗他一件道袍,应该能值很多钱。玉清观虽然有宫中奉养,但仅仅满足温饱而已,我想要过得稍微好点就得开源。
老道端起满满一碗茶水,我作势起身撞到案几,茶水全部倾倒在织金道袍上!
茶碗落地,我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
观里值钱的东西不多,这套茶碗也算一份。若碎了,今日可亏大了!
我呼唤太监来替老道更衣,老道眼里闪过一丝阴狠,自己脱下宽大的道袍。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刚刚那只差点碎了的碗……摔碗为号!我想要他的衣服,他想要我的命!
我慌不择路,连呼救命。只听风中传来刺杀的声音,匕首的寒光从我耳边略过,被一枚小小石子弹开,一滴鲜红的血落在地上。
下一刻,老道直挺挺地倒下,他至死也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养了一个暗卫,名叫绿竹,身手了得,唯一的缺点就是贪图钱财,我养她着实费劲。
玉清观外人影绰绰,我将数支烛台倾倒,燃起一片火海。我带着贴身侍女在绿竹的护送下向山上逃离。
临行,我见绿竹身上多了一个包袱,她白了我一眼:「那个老道功夫一般,道袍却价值不菲,可惜沾上茶水,改日你让人给我清洗干净。」
我快速点头,拉着她向山上行走,风刮过树枝的声音都让我颤抖不已。
从玉清观的一处偏门而出,进入树林,穿过流水,向上而行,半山腰处云深雾绕,最适合藏身,我在那里存了三天水粮。
十年了,他们还是动手了。
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后手等着我。
只知道,既然动手了,那就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在半山存了三天水粮,留给我的时间也只有三天而已,若不能绝处逢生,此处就是我埋骨之地。
2
夜色渐浓,我终于到达半山处。
这里有一座小茅草屋,不显眼,掩在青山杂草之中。今日这座小茅草屋格外不同,门前的杂草有踩踏过的痕迹,屋内点了灯,一个修长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
绿竹前去探路,一只手刚刚扣门,屋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去尘仙师,进来谈谈吧!」
是萧祈安,当初首提废后之人。
他洞察到皇帝有废后之心,上书谏言「后立已有七年,无子多病,义当废」,在朝中激起千层浪。从此简在帝心,从都察院一名小御史,数次破格提拔,成为我朝最年轻的阁臣。
杀人这样费力气的活,哪里需要一个阁老亲自出面?我猜测宫中发生巨变,萧祈安或许是来索命的,但我身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杀人不用刀,你随我进去也是无用。」我示意绿竹守在外头,一个人走进了茅屋。
萧祈安一身紫衣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被权力滋养出来的清贵与威仪。他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与我斟茶,轻轻地说:「梁才人死了。」
一条人命,在他口中轻飘飘的。
我也曾身居皇后之位七年,不知见过多少生死,深知人命在弄权者眼里就是一个数字。
我垂眸:「生死有命,想来宫里那位会照料好她的后事。」
萧祈安:「她的贴身宫女费尽千辛万苦求到太子面前,浑身是血,双手拼命拽住太子衣角,说梁才人才是太子生母。太子想要追问时,这个宫女已经咽了气。」
萧祈安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和眼里找出答案。
我当然知道这段宫内秘闻,因为我也参与了这桩事件。
梁才人原来是贵妃孙鹿鸣的宫女,侍寝后怀有身孕,孙鹿鸣上报内务府自己有孕,封宫养胎。十月之后,孙鹿鸣喜得一子,皇帝唯一的儿子。
真正有孕的梁才人本该难产而死,是我全力保住了她。
我原想将这桩阴夺人子的事件揭露出来,可惜第二年我就被废了,安置在这玉清观,与外界断了联系。
如今,我早已练就一副淡然模样,哪里能被萧祈安看穿。
「宫里的事,我问不着……」我抬眸看他,也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故作凄凉道:「纵然我被废去后位、收走金册金宝,可我依旧是一名女子,萧大人这样盯着我,难道是理学做派?」
萧祈安淡淡睨我一眼,充满了逼人的压迫感。
我看不透他的情绪,也猜不透他此番冒夜前来的目的,到底是敌是友?一个深得皇帝信任的阁老,分量很重。而我的底牌很少,不能轻易示人。
我深深叹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藏了无数的秘密和故事。
终于,萧祈安再度开口:「传闻,你离宫前,梁才人留了东西给你。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将梁才人的东西给我,我答应你一个要求。」
梁才人本该悄无声息地死去,却因为宫女捅破这个惊天秘密,掀起了一番风雨。萧祈安一贯擅长钻营,这次怕是感知到了风雨欲来。
我已经离宫十年,他还能依靠只言片语寻到我这里,可见此人心思缜密。
今夜,他是可以拉拢的友。
我紧绷的身体顿时一松,坐地起价:「我要你答应我三个请求。事成之后,我将梁才人的东西给你。」
萧祈安冷哼一声:「若你十年才提完要求,我岂不是要等十年?」
我不慌不忙道:「你现在至少已经知道,梁才人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至于是什么,她已经死了,我不说谁知道是什么?大人岂不是更好操作?」
萧祈安微微眯起眼睛,认真思考我的提议。
我继续道:「你也看到,我从山下逃命上来,大人即使想等上十年,怕是我也活不了这么久。我现在就提第一个要求,保我三天安全。」
萧祈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顿时如冰霜融化,茅屋内气氛缓和下来。
「这座草屋周围有精兵五百,可固守三天,我祝娘娘早日达成心愿!」
哪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因利而和。
十年前,他为了走到皇帝面前,揣度圣意,立下首功。十年后,他愿意给在我这里下一份注,无非是宫中形势不明、圣心难测,他隔岸观火罢了。
我饮尽萧祈安为我斟的茶。
3
第三日傍晚,有小太监自山下而来,身后跟着一群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绿竹一边做好迎战姿态,一边跟我谈价格:「这几日非同寻常,我要加钱。」
我将一支水头绿翠的镯子递给她,反问:「你可想好了,这回来的可是锦衣卫!」
我远远看清为首之人的面容,是人称「十三爷」的陆昶,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从三品,能止小儿夜啼。
绿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要我相信她。随后将镯子揣进怀里,跳上房梁。
陆昶阴沉着一张脸,张口就质问我:「城东落花巷梁家惨遭盗贼,十口人全部死于非命,只有梁小妹逃走,至今下落不明。数月前,梁小妹曾来玉清馆叩门,如今你是否见过她?」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要将我与梁家绑定,将泄露太子身世的大事按到我头上。
锦衣卫的头顶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在宫里。
陆昶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我慢慢流下一行清泪,以袖掩面:「梁小妹叩门,我并未相见,观中所有人都可作证。」
陆昶皱眉,又问:「观中大火,有一具烧焦的尸体,死于早已失传的一剑封喉,有人用石子穿透了他的喉咙。观中还有打翻熏黑的两只茶杯,可见在场有两个人,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锦衣卫的人查案果然有一套,居然能看出绿竹的武功路数。
「他说他是道箓司的人,不仅火烧玉清观,还要杀我,我死里逃生来到这半山,怎么,他也死了?」
我的泪水来得更加汹涌,如断了线的珠子,将胸前的衣襟打湿,泣不成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想要我命,直接下旨就好,我自甘愿赴死,何必要如此折磨我?」
我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抵住脖子,轻轻地闭上眼睛。
「唯有此身,日月可昭。我愿以死证清白。」
「他不是道箓司的人。」
许久之后,只听脚步声渐远,陆昶带着他的锦衣卫退出了茅屋。
我慢慢地放松下来,仍由风吹过已经湿透的后背。
老道不是道箓司的人,宫里在明面上还没有和我撕破脸皮。
就在我沉思的一瞬间,一柄长剑向我直刺过来,陆昶杀了一个回马枪,我来不及反应,一个绿色身影挡在我身前。
绿竹对上陆昶,招招狠厉,直取命门,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
一盏茶的功夫,陆昶反手压住绿竹。
「我此番不为取你性命,若想要你主子活命,就停止杀招,听我讲几句。」
绿竹看向我,得到我的同意之后,她身体放弃反抗,嘴里依旧不饶人:「拿开你的脏手!」
陆昶解释:「观中死去的那人,与杀梁家的凶手为同一波人。在下猜测,要么你身边有高手,要么你就是做局之人。眼下一切都清楚了。」
我冷声问:「拿我的命做局,锦衣卫查案都是如此吗?」
陆昶流露出难得的耐心,却夹杂着不屑:「锦衣卫查案,死伤在所难免。仙师有个忠诚的奴仆,哪里会有生命危险。」
「奴仆」二字让绿竹身形一颤。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心里都是汗。
为了安慰她,也为了给自己打气,我凛然道:「今天这笔账,我记下了。」
陆昶的银色撒耶在阳光下闪耀光芒,他轻轻一笑,不甚在意:「想要威胁别人,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4
三日之期已过。
萧祈安留给我的五百精兵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下山回到了玉清观。
绿竹怨我放狠话,早早得罪了宫里。我怨她怎么没能把陆昶打得说不出狠话。
两人相互怨怼了一阵后都泄了气。
陆昶必然已将这里的一切告知皇帝,我既然要以死证清白,当然不能继续藏在半山处。
坦然面对生死,哪怕是暗处的谋杀。
我做足了赴死的姿态。除尘、焚香、打坐、冥想,一切如往日。
然而还没等到旨意,身体就先发出了不适的信号。
我躺在床上痛苦地想,到底是连日奔波疲累耗尽心力,还是中了食物饮水之毒?
虽然没有刻意对吃食试毒,但贴身宫女与我同吃同饮,没道理只有我倒下了。
直到太医院的太医前来问诊,端了一碗浓稠的汤药给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这里。
我嫌药苦,要放凉了再喝。
皇帝不想落个刻薄的名声,曾在废后诏书里说「称号、服食、侍从悉如旧」。
我病了,自然要延医问药,不能从外头请,必须得宫廷内医。
侍女将药倒进花盆,小声说:「眼下被困,人手尽折,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不如让绿竹到外头打探一下?」
我摇摇头。
从前绿竹在暗处,如今宫里已经知道她的存在,很多事情便不方便去做了。
况且,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一动不如一静。
我一无所有,靠着十年前留下的后手赢得筹码,坐上了赌桌。
萧祈安深夜出现在茅屋,陆昶查案还我清白,都释放了一个信号——皇帝对我无情,却存有一丝念旧,想留我性命,因此他们举棋不定。
也是这最后一丝念旧,让孙鹿鸣夜难安枕,不肯与我罢休!
连着数日,我的病情没有好转。
太医丝毫不慌,不紧不慢地说:「病来如山倒,病去抽丝。
仙师思虑太重,当好好将养着……」当着他的面,我咳出一滩鲜血。
嘴里喃喃,陷入昏迷。
太医愣在原地,施针的手微微颤抖,发出一声悲怆呼声:「微臣有罪!」
等我醒来,入眼是花纹繁复的帘幔。
侍女喜极而泣:「章太医因为医治不力被皇上训斥,这次换了李太医来,人已经在后院熬药了。皇上还派人来,赐了很多药材补品、衣服布料,还有一支乐府,供您赏玩。」
这当真是个极好的走向。
我撑着身子坐起,心中略微好转,「你这次的安神汤也太浓了,睡得头昏。」
我并没有用章太医的药,自然不会照着他预想的病情加重。不过是演了一场戏,事先服下安神汤,待到昏昏欲睡的时候,吐几口早已准备好的鸽子血。
章太医接了这烫手的活儿,也想早早撇清关系,也许察觉情况有异,但还是顺水推舟,陪我演完了这场戏。
太医都是人精,这次遭一顿训斥,总好过牵涉太深,最后落得人头落地。
侍女靠近我,压低了声音:「皇上派来的使者是萧大人,似乎还带了密旨来,就等你醒来。」
我出神的瞬间,萧祈安已经进入我的内室。
我命侍女放下帘幔,遮住容貌和身形,我看不清萧祈安的神色,只听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冽,似乎有些不悦。
「娘娘,皇上密令召你入宫。」
自从达成某种协议后,萧祈安便不再称呼我为仙师,仿佛我还没被废去后位。
可我自己清晰地记着离宫那天的大雨。
孙鹿鸣从贵妃之位晋封皇后,所生之子册为太子。年轻帝王文治武功,用太平盛世换自己一次任性。
群臣拜服,百姓称颂。
天下只我一个伤心人。
我先遇谋杀,后遇栽赃陷害,全凭自己撑过来。刚刚经历了中毒昏迷,没有一句交代,迎来的居然是密令进宫?
我浑身发冷,头脑却异常清醒,我不能退,有的退路后面是悬崖深渊,会粉身碎骨。
「萧大人,你我之间的约定,我现在想提第二要求,请你替我向皇上传话——若要召见我,须得百官立班上册。」
5
太祖皇帝定下小户选秀的规矩,我出生民间,父亲是山东济南府一位教谕,蒙天之幸,我被太祖选为太子妃。而孙鹿鸣出生世家大族,族中为官做宰者不计其数,叔父孙春更是早早入阁。
皇帝初登大宝,立我为后,赐金册金宝。孙鹿鸣为贵妃,皇帝破格册她金宝。
从一开始,皇帝的心就偏了。
我忍耐退让,处处包容,履行一个皇后的职责。我治理下的后宫,井然有序,人人称我贤德,可贤德入不了皇上的眼。
当我知道孙鹿鸣封宫养胎,阴夺宫人之子,是在皇帝默许之下进行的,我开始为自己筹谋退路。
上表请辞,退居玉清观,幽居度日十年。
我披衣而出,将萧祈安送到门外,望着苍白的天空,问:「萧大人,你猜今年腊月会不会下雪?」
萧祈安嘴角轻扬,明明带着笑,却与这冬日一样寒冷,「从前只知娘娘精通天象,原来这般会谋算时局与人心。」
冬天不下雪,来年春天就会蝗灾,这是上天下达的警示。
警示什么呢?
自然是中宫失德。
临走前,萧祈安答应我,「百官立班上册,迎娘娘回宫,这样的要求,我必然一字不落地转给皇上。」
宣武十七年的冬天,京城没有下雪,全国各地大部分地方都没有下雪。
皇帝下发罪己诏,将所有罪责揽在身上,将孙鹿鸣护在了身后。
阴夺人子、残害梁氏一族这样的罪孽,朝野议论,民意沸腾,都不能伤到孙鹿鸣的一根头发丝。
消息传来时,我孤坐玉清馆,没有预想中的难过。
萧祈安说我擅长谋算时局和人心,可我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输呢?因为皇帝的天平从来没有向我倾斜,无论是情爱还是责任。
我靠着皇帝那份虚无缥缈的念旧,维持现在的生活。
侍女悄悄将一个汤婆子递给我,神情黯淡,不敢说话,害怕惹我伤心。
我安慰自己:「皇帝都下罪己诏了,可见天下至尊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何况我们这些普通凡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尽力了。」
侍女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望着窗外苍白的天空,无喜无悲:「再等下去,等太子登基……」
侍女忍住惊讶没有继续问,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皇帝正值壮年,我们能不能等到太子登基还得另说。
绿竹掰着手指头劝我:「我觉得太子比皇帝好。你们想,太子怀揣着杀母之恨,能对姓孙的好?你好歹救过他生母,他总要承你的情吧……」
我感觉疲累无力,早早地躺到床上歇息,一闭上眼睛,从前那些画面涌入脑海。
我的青春年少全部葬送在那座宫廷里了。
我在用余生弥补年少的缺憾。
然而,怎么努力都补不上,就像水中捞月,一切都是徒劳。
有冰凉的东西滑过脸颊,流到嘴里,咸涩发苦。
整个冬天,萧祈安都很忙,一次也没有来玉清观。他托人给我传话:「皇帝表示,如今已有皇后,百官立班上册迎江氏回宫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