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仙药救兄

月醒醒 2024-12-15 16:17:56

(一)

卫群生,复川一个普通书生,如今家中仅有老母亲和一个刚及笄的妹妹。由于母亲腰骨扭伤,无法干重活,他又要温书学习,日常养家的重担就落到了妹妹仙药身上。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儿,卫群生不可不为之感到羞愧。但妹妹总说让他安心念书,不必操劳生计问题,且看着妹妹确实收入颇丰,完全可以撑起整个家庭的支出,他也就厚着脸皮接受了这种状态。

只是时常看到妹妹身上负伤,卫群生不免为之担心:仙药在一个富人家里当使唤丫鬟,听说那家的少爷小姐十分跋扈,惯会欺负下人,自己的妹妹拿这么多工钱,怕是没少挨打受辱。

他也曾提出要让妹妹换一家,或是换一个行当,但仙药总是拒绝——这个世道,女儿家还能有多少选择,换一家不一定就比在这好,搞不好是又受罪又没钱,在这里起码还只是一人受罪,却能养活全家还有结余。

最紧要的是,她要为兄长漫长的科举之路攒钱。

当然,卫群生对这些并不完全了解。妹妹在外谋生有多辛苦他自是体会不到,只知自己苦读多年,可连续好几次去参加科举都是毫无波澜。为此他时常彻夜难眠,这种滋味让他分外难捱,意志也逐渐消沉。

久而久之,桌案上的书渐渐积了灰,而人却开始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沉迷于与姑娘们寻花作乐起来。

这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正是出门玩乐的好时节,卫群生走在去往醉红楼的路上。快到目的地时,他瞧着街上熟悉的熙熙攘攘,不觉心情大好,步子也愈发轻快起来。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从后边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恒安堂的小伙计。由于时常在这家给病弱的母亲抓药,那里从上到下的人都与他十分熟悉,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抓完药后与伙计们聊会儿天。

而今日小伙计却没了往日聊天玩笑的兴致,忧心忡忡对他道:“卫公子,令妹出事了!”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孙家做事吗?今天也不是她回家的日子啊?”卫群生也觉得迷惑,只得急匆匆跟着小伙计往恒安堂跑来。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男女吵吵嚷嚷的声音。卫群生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妹妹被一个男子奋力用手拽到了身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看到那男子对面还有一个贼眉鼠眼的矮黑汉子,只想着妹妹被人占了便宜,他便立刻上前想要出手招呼那男子:“哪个不长眼的臭小子,也敢来侮辱卫某的妹妹!”

拳头即将落下之时,却被妹妹拦了下来。

仙药一拦下他就着急地解释着事情的经过,而对面的黑汉子却是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逃跑了。

得知是误会一场,卫群生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讨好地对着保护妹妹的男子道歉以及道谢。

原来,仙药今日是帮府里的少爷抓药来了。方才那个矮黑汉子听到她说的病症,先是言语羞辱,后又试图对她上下其手,终于引得一旁的男子出手相助。

这名出手相助的男子姓邢,单名一个泰字。

邢泰初时看到卫群生的一瞬有些怔住——此人曾经见过不少回,只是对方似乎没认出自己。

此时面对兄妹二人的连声称谢,他也不禁红了耳朵,只是摆摆手就打算离开。

谁知却被卫群生给拦住了,说了好一番话。

邢泰是个粗人,听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兄弟是想要将她妹妹嫁与自己呢!

这层意思一经发觉,邢泰浑身一震,立刻奋力摇头拒绝,声音中还带有丝丝颤抖。

卫群生觉得奇怪,他偏头瞅瞅自己的亲妹妹,杏脸桃腮,明眸皓齿,身段曼妙,妥妥的一朵枝头娇花待人采撷,怎么到了这位兄弟那里,就好似成了什么狰狞凶狠的洪水猛兽……

他不禁猜想,难不成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醉红楼的常客,因此才没有成家的心思。

邢泰没等他想太多,再次推说告辞,却又被面前的人拦住了,还非说要与他结交,不然就不放他走。

邢泰最近厄运连连,面前的人看着也不坏,不如就认下这个兄弟,说不定就此转运呢!

而卫群生主动提出与他结交,一是出于欣赏他正直仗义的品行,二来,也是还没对让人成为他妹婿死心。

旁人或许不懂,这卫家的姑娘正是大好年纪,又出落得如花似玉,应是不愁嫁的,为何卫群生会如此急于将她嫁出去。

对此,卫群生却有自己的特殊原因。

回到家,卫群生关好母亲那室的房门,才过来与妹妹问话。

“老实跟为兄说,是不是和孙家少爷厮混时染上的?”

没料到往日和蔼的家人竟会直接说出这种话,仙药不由惊呆了,顿时愣在原地。

卫群生见她不回答,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妹妹做事的孙家他也有所耳闻,孙家出了两个臭名远扬的儿孙,仙药是侍奉孙大小姐的,这位千金脾气暴躁,稍有不顺非打即骂。卫群生有好几回看到妹妹脸上带着鲜红的巴掌印回来,多半就是出自这位大小姐的玉手。

最可怕的是,这孙小姐惯会折磨人,花样又多。有一回,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翻了她的蜂蜜水,她就将蜂蜜都糊到那侍女的脸上,再着人抓把个头大的蚂蚁放上去——那名侍女如今已没了消息……

此外,若是这位小姐没空亲自折磨人,就会将得罪她的侍女派去他弟弟,也就三少爷那里晃悠。

这位少爷糟蹋了不少好人家的女儿,府里的就更不用说了,见着谁稍有姿色,就会不由分说拉去他房里。据说本人也早就患上了花柳病,谁沾谁死,府里的下人因此个个都怕他。

因着这两尊瘟神,孙府时不时就闹出人命,但最终都被花钱了事了。府里的下人也因此更换得十分之快,留下来的都是些走投无路、急需用钱的可怜人儿,譬如仙药这样的。孙家给下人酬劳十分大方,全城找不出第二家,因此,有许多人都不顾性命之忧一直待在这里。

卫群生一边感激妹妹为了家庭的付出,一边却也为她的未来而深感担忧。

方才在恒安堂听说了事情经过,那黑汉子一听到妹妹咨询的病症就欲轻薄她,卫群生心中便有了答案——别是已经被那混账少爷染上脏病了吧?于是,他更是急于在事情暴露之前为妹妹找好下家。

仙药一听到兄长如此问她,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家人心中已经成了这副形象——这种认知顿时让她十分心痛,可卫群生没发觉她的异样,还在言之凿凿:

“难不成真是被富贵人家的生活迷了眼,也想要攀上人家少爷,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啊?”

“说的是你自己吧,天天在醉红楼眠花宿柳的不是你?别以为我不在家就没人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

仙药听着兄长的口不择言,顿时羞愤欲死,再也憋不住大声冲他吼了这么几句就跑出去了。

今日本是和另一个小厮一块儿出来办事的,这小厮是三少爷那屋的,这禽兽少爷因着他二姐的阻拦,动不了仙药,便有意要让她难堪,让她跟自己的人出来买药。

当时仙药被人欺侮时,那小厮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后来邢泰解决了黑汉子,卫群生因着对自己妹妹咨询病症一事感到惊愕,就给了点钱让那小厮先抓了药回府去,自己则是拉着妹妹回家了。

同是苦命人,又得了好处,小厮自然知道回去该怎么禀报。

卫群生一开始还以为妹妹是回了孙府,正在家里生闷气,也没了心情去醉红楼。

直到夜幕降临,谢家的少年忽然过来找他,问他仙药有没有回到家,卫群生这才知道妹妹离开家后也没回到孙府。

谢家有个女儿叫婉儿,和仙药是手帕交,原本是一同在孙府做事的,后来婉儿受不住府里非人的折磨,早早离开了。她的家庭情况比卫家好得多,也不差这份差事。而仙药却无法如此随性,至今还在孙府煎熬。

孙府一位与仙药交好的下人见她迟迟不归,又问了与她今日一同出去的小厮,方才知道这丫头回家去了。

府里的瘟神因为找不到仙药,已经开始发怒了。下人连同小厮在主子那里为仙药寻了个借口,随后传了口信与谢婉儿,让她来仙药家找人。

当谢婉儿的弟弟将消息带到卫家时,卫群生才开始心慌起来:

这么晚了,一个柔弱的姑娘能跑到哪里去,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今日才逃离了咸猪手,难道马上又要入魔窟?

惯爱寻花问柳的他,想事情也老往这些方面想。如今也只恨自己一开始说话太冲,把妹妹给气跑了。

正当他要出门找人时,里屋的老母亲突然出来了。卫群生正为妹妹的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旁的,还以为母亲有什么事要交代他做呢。

其实也没多大事,卫母就是发觉近来天气转冷,她屋里有两条新被子,都是之前仙药给添置的。她想着快到月底,女儿也快回家了,就打算让儿子明天出门前把被子晾晒到院里,好给女儿提前准备着。

不想这一问就让儿子脸色都变了,再问才知女儿竟然失踪了!

卫母有些喘不过气来,被面带愧色的卫群生赶忙扶着坐下。

对于这个女儿,卫母自知是亏欠过多的,若非自己如此没用,也不会让闺女去别人家受这种罪。可对于唯一的香火,她也骂不出来,只是让他赶紧出去找。

卫群生哪里还敢停留,脚下生风就冲出了家门。考虑到自己可能很晚才回来,他又跑到邻居家请人代为看管下自己的老母亲。

直至天明时分,卫群生,昔日的文弱书生,却还游荡在街头。

他摸着心口发问,便是以前彻夜背书之时,也没这么辛苦过。他不是没出过门,还时常出来,可他那是出于玩乐的目的,竟不知一个人在外奔波游走是这么令人疲惫的一件事。

他又想到妹妹在孙府给人当牛做马的日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怕是脚不沾地,累得没个人样,还不是想走就走的。

去了妹妹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可莫说人影,连一片衣角都没找见,卫群生最终灰心丧气地回了家。

枯坐了一晚的卫母看到他单独回来,便知是没找到人,不禁深深低垂下头,眼中似有泪花。

“这些年,你妹妹为了咱们这个家,活得哪像个女儿家?原本我让她离开那孙家,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可这孩子就是不听,说什么兄长还未中科举,便是不走科举这条路,以后娶媳妇或是做点小生意,还多的是地方要花钱,得为你多攒着些。你说有哪家的女儿……”

卫母话还没说完,卫群生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竟不知……”

他科举接连落榜的消息,全家皆知,连他自己都早没了信心,却不知妹妹还在为他做着打算,可自己却用最难听的话去攻击她……

卫群生再也忍不住,跪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将白天与妹妹的争端都和盘托出。

卫母听完并未发脾气,反倒和儿子一起哭起来——女儿如此悲惨,要说到底,其实是她这个做母亲的责任最大!

卫母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进房中,过了许久才出来,拿着一个开了锁的锦盒,放到卫群生面前:“你自己看吧,她最是为你这个兄长着想的。”

卫群生看着那些亲妹妹用血汗甚至是生命换来的银票更加哽咽,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捶胸顿足。

……

过了两个多月,卫群生仍是没有妹妹的任何消息。

这段时间,他可谓是痛改前非,不但不喝花酒了,还重新拾起书本,念书比之从前更为勤奋,只希望妹妹回来看到他的改变能感到些许欣慰吧!

又是一个大晴天,卫群生从家里出来,看到头顶的大片蓝天,发自内心慨叹,又是一个最好的读书天!

这样的天气偶尔会让他念起过去在醉红楼潇洒快活的日子,那里的人好似都没有烦恼,都是老天爷的宠儿,推杯换盏间喊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加上左右环绕的衣香鬓影,谁能不沉醉其中?

卫群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能让乏味的人生有些许味道。

而如今回归读书生活的他才发现,过去的糜烂生活虽然轻松,可总是留有一种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感。如今日日惜时读书,虽然没那些声色刺激,但感觉十分充实。

卫群生想,若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定然不会把大好时光都浪费于无意义的享乐之中。

只是……夜间偶尔睡不着之时,他想起往事,便会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精致的荷包,这是当初一个醉红楼的姑娘赠予他的。

此前,在仙药离家出走后,他痛定思痛,决定告别过去那些莺莺燕燕。

他这个人毕竟念过几年书,还有那么几分书呆子气,不像别人走了就走了,他还写信给人家姑娘,告诉对方自己打算考科举,今后便不去醉红楼了,还将姑娘以前赠予他的荷包随同信件一块儿送还。

那姑娘看了信后轻笑:“难不成我鸳鸯混到今日,竟还差你一个书呆子的胭脂钱!莫不被人耻笑了去!”

她即刻给卫群生回了封信,连同那荷包,还捎带一个小包裹都一块儿着人送了过去。

卫群生捏着荷包看完信,顿时哭得像个女儿家。

醉红楼的鸳鸯,算是他的相好,让他好好读书,自己不差他那点碎银,还将卫群生此前花在她身上的银钱财物都一并退了回来。

卫群生感动至极,本想着说等自己功成名就,就去赎她回来,可过去的经历又让他瞬间清醒——未来是什么模样,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妄自许下承诺,跟那些出尔反尔的小人又有何差别,就怕到最后白白辜负了姑娘的大好青春……

于是,他没有再写回信,那枚荷包被他放在了枕头底下,当做激励,而鸳鸯姑娘还给他的那些财物,也都被他好好收了起来——这些其实都是妹妹给人家当丫鬟挣的,如今看来,当初他可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好意思就这么花出去……

一大早在蓝天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卫群生便准备回屋温书。

忽听院门有响动,他一回头,竟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使劲眨眨眼睛再看,确定自己没看错后,登时小跑着过去迎接。

(二)

来人正是消失多日的卫仙药,旁边还站着个男子。虽然人看着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但卫群生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他在恒安堂非逼着人家和自己称兄道弟的邢泰。

人间可真是多活一天有一天的惊喜啊!先前提出让邢泰当自己妹婿他还不肯,如今却是自个偷偷成了好事!看这俩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卫群生已经在心里猜到,他们怕是好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新婚夫妻进了家门,不等问话,便朝着主位的卫母深深跪拜下去。二人未经老人家允许就私自成亲,如今便是回来请罪的。

卫母喜不自禁,赶忙虚扶二人起身。看到毫发无损,甚至养得比之前更加白胖的女儿,她心里暖洋洋的,又是对女儿女婿嘘寒问暖,又是让儿子准备茶水点心的,这段日子以来的阴霾在此刻统统一扫而光。

家人相见,自是泣涕涟涟,忙着相互倾诉。

不知过了多久,等众人的情绪渐渐和缓下来,卫群生才问起邢泰和妹妹这段时间的经历,这自然是他和卫母最好奇的。

邢泰一个魁梧的大汉,听见妻兄的问话,先是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两人默契一笑后,他才有些脸红地说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中间也有仙药的补充。

原来,那日仙药从家里跑出去后,就打算直接回孙府,谁料又遭到之前那名矮黑汉子的骚扰。

黑汉子当时在恒安堂打不过邢泰这个壮汉,对仙药却仍是不死心,原本还想着人打听打听的,没想到就看到人自己出现了。

黑汉子叫了一帮打手,等仙药走到人少的地方时就打算将她打晕带走。

巧的是,刚好又遇到邢泰从这路过。他听见熟悉的叫声,一看又是那名姑娘,立马叫来附近巡逻的官兵,那黑汉子再次吃了瘪。

邢泰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也慌了神,打跑坏人他会,但安慰姑娘却是半点不通。

瞥见姑娘的衣裳被撕碎了些,他便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

见仙药一言不发,瞪大眼睛泪眼迷蒙地望着自己,邢泰以为对方是嫌他衣服脏,遂安慰她待会儿再买身新的,如今先用这个遮着也好。

见姑娘仍是不说话,邢泰又学着他在醉红楼里看到的公子们的腔调说了些软话。

可无论他说什么,仙药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闭口不言。

原本打算将人送回去的,可如今这样,恐是对方不喜,邢泰便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身后的姑娘却是忽然叫住了他,请他带着自己一块儿离开,做什么都行。

仙药当时还在气头上,本来这几日就受那少爷的气吃了不少苦,回家还要受兄长的气,兄长的话实在太过伤人,让她的心瞬间凉透。

本想着忍着点就过去了,可路上又横遭一劫,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断裂。她颇有些自暴自弃起来,想着回那孙府还有什么意义,要不就一走了之?

眼前的男子又是接连救了自己两次的恩公,品行也是靠得住的,纵然靠不住,再坏的人她都见识过了,还会怕什么呢?于是,她提出要同邢泰一块儿走。

邢泰劝了她好多回,可这姑娘倔得像头驴,怎么都不回头,跟她那个非要拉着他认兄弟的兄长一样,死活要跟着他走。

邢泰头一次发现,做好事还会惹上这许多麻烦。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便只能认栽,不然还能将这么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扔在街头么?

至此,仙药就跟着邢泰回了客栈,之后又跟着一路往北来到了他的老家。

邢泰并不是复川人,他来此地,乃是为了淘金。

说起来,其间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邢泰原是账房里的小伙计。别看他身材健壮像个习武之人,但安坐下来干起这些细活儿却也不差。为人又老实本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会多说一个不字。晚上,街头的狗都睡下了,他还没忙完,凌晨却比鸡起得还早。

但就是这么勤快的一个人,挣的那点碎银才刚够他一个人吃饱饭,若非家里已经没人没有了养家的负担,不然估计全家都要跟着吃糠咽菜,搞不好得活活饿死。

偶然间,他听一位客人说复川边上那一带是淘金的好地方。细细打听过后,他立即决定要放下手上这份堪堪让自己苟延残喘的活计,转而去复川碰碰运气。

“人不风流只为贫!万一发达了,以后的日子吃香喝辣,要啥有啥,便是当神仙也不换哪!”

当初提起淘金这话的人也就是顺口一说,吹得倒是挺像模像样的,可其实少有像邢泰这样,真的听了就搭上身家性命,吭哧吭哧跑到关外来的勇者。然而痴人有时却能得到上天别样的眷顾。

邢泰端出比做账还要认真百倍的心来,彻夜淘金,甚至累到昏厥过去,最终还真让他成功了。不仅淘到了黄金,还意外挖出一大堆的古兵器,他就拿这些宝藏换了不少钱,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

旁人只羡慕他的万贯财富,却不知这背后的辛酸与艰难,而真正见证过他这些辛苦的,怕是只有那位估计此生再也见不到的老者了。

有时邢泰会在心里深深挂念起这位老者,他一个人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远离世人,也不知有着怎样的心境,或说是过去遭遇了什么才会有了这般心境,来到这种地方安家。

老者在邢泰昏迷之时救了他,可等邢泰淘到金子,并要拿出一份回报他时,老者却是怎么都不肯收。

“真是个很特别的前辈。”邢泰如是想着。

自一朝变得腰缠万贯后,邢泰就如那些富人一般,开始出入于繁华之地。吃和住都是最好的,根本不在乎花多少钱。

人一有钱,身边就多出许多狐朋狗友。邢泰头脑简单,再加上一夜暴富后,人也变得有些飘飘然,对这些突然贴上来的人也不设防。大家聚在一块儿吃喝玩乐时,还时常豪气干云地包揽下所有人的消遣用度。

有段时间他身边出现一个续着短须的男子,刻意亲近讨好他,邢泰很快便与此人熟识起来。

有一天,男子向他哭诉,说是自己的亲妹妹被继父卖去了醉红楼,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希望邢泰能救他妹妹脱离苦海,今后愿意让妹妹服侍他一生一世。

心地善良的邢泰信以为真,跟着男子去了醉红楼,打算为他妹妹赎身。

男子不敢相信刚认识的人就能花大钱帮自己,直到他看见邢泰拿出银票时候那毫不眨眼的样子,才回过了神,知道自己这回遇见了活的财神爷,还是个冤大头!

当即便决定要多捞几笔,最好是榨干他!

遂又联合醉红楼的老鸨以及他那个“妹妹”一起演戏,诓骗邢泰在此消费出去许多银钱。

邢泰也就是那段时间见到了同在醉红楼的卫群生。

当然,卫群生可远远不及他出手大方,虽然两人有过几面之缘,但卫群生原是书生,来这种地方总是略有些局促,也不敢认真端视其他来此玩乐的男子,又哪会记得邢泰这么个人呢?

再说邢泰任由那对满腹心机的兄妹掏空他,这还不算完,这俩人以他的名义去贷钱,还典了他好几处田产。

至此,一向出手阔绰的邢泰一夕之间便犹如从天上掉到了地上,虽不至回到最初那种苦日子,但已是完全无法和此前的富贵生活相提并论。

往日的朋友们见此纷纷显露出原形,见了面都绕道走。邢泰这才知晓,那些人全是势利眼,过去根本没把他当真正的朋友,只是围着他的钱转而已。

既回不到过去奢华享乐的日子,邢泰便打算进纳买官,可没想到这又是一条死路。

人前看着说一不二的好官,私底下收了小老百姓的财物就翻脸不认人,还说邢泰意图向朝廷命官行贿,着人把他打了一顿。最后还威胁邢泰,若是说出去,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大人是有些心眼子的,邢泰那些伤都在身上,外人不容易看出来,他自己当然更不会主动向旁人揭起伤疤。

经过这最后一遭,邢泰身上只剩下些傍身的银子,终于放弃了那些不甘心想要再博一回的念头,打定主意回老家做点小本生意。

动身前,需得先处理下身上的伤。因此,这才有了在恒安堂碰见仙药的事。

邢泰没有家人,这些往事,他还没跟别人提过。直至和仙药结为夫妻后,有一次喝醉了才在妻子面前统统都哭诉出来。

于是,仙药一会儿听着他说:

“我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被蛇……蝎心肠的奸人害过,也接受过好心人的甘霖……幸而最……后遇见夫人你……也算不枉……”

一会儿又听他恨声骂道:

“我从未见过如此歹毒的兄妹……骗……骗完我的钱就跑……”

以及:

“狗官……欺……人太甚……”

间或夹杂着感动的泪水:

“老伯……你……还好吗……”

听着醉得不轻的丈夫断断续续的深夜倾诉,仙药才搞懂了他此前的那些经历,也终于知晓,为何初次见面,兄长提出要将自己许给他时,他会惧自己如洪水猛兽——皆是由于痛苦的前车之鉴啊!

同时,她也不后悔自己跟着邢泰大老远跑到离家千里的地方来。正如兄长所说的那般,他确实是个正直的好男儿,值得托付终身。

当初,邢泰在街上第二次救下她的时候,她便提出要和他同去的请求。邢泰只是嘴上答应,其实是没有认真的,只当她是和家里人怄气,过几天便会回去。

可直至邢泰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身边的姑娘也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伤好之后,邢泰便告诉她自己要回老家的打算,也让仙药玩够了赶紧回家去。

近来对于仙药的悉心照顾,他心中很是感激,甚至,两人之间情愫暗生。但邢泰自知既不打算在此地发展,就别耽误了人家,因此提出各回各家去。

哪知仙药却以死威逼,铁了心要跟着他离开。不得已,邢泰只好带着这个倔强的姑娘回了老家。

回到最熟悉的地方,邢泰的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开了家小店,踏踏实实过日子。

仙药非说要出来帮他的忙,两人每日便在一起忙忙碌碌。在此期间,二人情意渐深,很快便定下终身,在当地村民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邢泰曾经好几次向妻子提出要一起回趟她娘家,看看母亲和兄长,而仙药却总是脸红红的不回复。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翠绕珠围,浑身珠光宝气的女子,说是在镇子上走着忽然发现这么一家别致的小店,倒是有些趣味,便过来坐坐。

仙药出来一看,瞬间鼻头发酸,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来人乃是当初她做事的孙家的二小姐。这二小姐与三少爷乃是一母所出,性情却浑然不同。她为人温暖真诚,对待下人也是十分和善,从不故意为难人。

仙药在孙府忍受那大小姐和三少爷的折磨时,有许多次皆是因为有她出手相助,才逃过劫难。若非有她的管束,只怕也早就遭了三少爷的毒手。

孙二小姐也没料到,自己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遇见熟人。两人一见面,如同亲姐妹一般问长问短,两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孙二小姐自然也知道仙药失踪一事,但她却以为是自己那对姐弟干的,为此还暗中给他俩使了不少绊子,够他们吃好一阵苦头了。

心怀不安的她还偷偷使人向仙药家打听,得知卫母失去女儿后整日以泪洗面,她深感愧疚。而当听到卫群生发奋苦读,她又替仙药感到宽慰。

如今既见到了人,她便把自己探听到的卫家情况都一一说明。如她所想,仙药听了自己母亲和兄长的情况又哭又笑的,心情颇为复杂。

这天,仙药终于决定答应丈夫,两人一同回娘家看望久别的亲人。

听说了两人的种种遭遇,卫群生和卫母皆是感慨丛生。尤其是卫群生,看着面前这位当初在恒安堂不打不相识的半路兄弟,看着亲妹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顿时感到盛满了幸福。

早前他以为上天不眷顾自己,可经过这段日子,他才发现,幸运早已眷顾了他们全家。

卫母好不容易才见到女儿,非要让这对新婚夫妻在家里多住些时日。于是,邻居们听到沉寂多年的卫家忽然时不时发出欢声笑语,令人艳羡。

一年后,仙药和邢泰带着女儿回到卫家,众人看着这个红润可爱的女娃娃都十分喜欢。邢泰为女儿取名为一一,希望她长大后做事能一心一意,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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