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的一天,我接到家乡来信,是我妻子托人写了寄来的,大概的意思是说自从家里定了这门亲事后,我就出来当兵,再不见我的踪影,现在解放了,听说我随部队到了新疆,就问家人要了我的地址,给我写了封信,大概意思就是她要来新疆,我们何时在新疆见面。

新中国成立后,很多人摆脱了封建礼教,放弃了没有感情的定婚,重新开始了新的婚姻,我们家乡外出当兵的人居多,这样的事情当然是在所难免的,她倒是听说了许多,因此,她在信中提到她是不是也要考虑她的“后路”。

这信走了半个多月才到了我的手中,看罢信,我思虑良久，感觉目前我在新疆的状况也基本稳定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可能也有诸多不便,应该来了。

于是找了团领导,将“接家”的事由询问了一下,团领导也说,正好现在准备做此项工作,并说安家安家,没有家怎么安家。

听了团领导的意见后，我回到住处就开始向家里写信,告诉她不久政府将集中“接家”即统一将她们这些家属接到新疆来。告诉家人如何做好统一“接家”来疆的准备,并寄了些备用的钱。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着,我也没有太去在意家里人什么时间会到来,因为垦区刚刚建成,这样那样的工作接踵而来,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

到了10月深秋季节,我们享受着收获的喜悦,一年的辛勤劳作终于有了果实。

这时候,有人通知我说:“快到团部去，接家’的到了,好像有你的家属。"

我一听。赶忙放下手中正写着的工作汇报,向团部跑去。老远看到团部门前一堆人,果真,“接家”的同志回来了。

我快步走上前,见到一个妇女,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包裹,不知所然。我上下打量了她,一身油腻腻的衣服,头发也略有些乱,自从在家乡按照父辈的意愿成亲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与她见过面,说实在的,一时间,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那里更是不知所措,腼腆得几乎不敢抬头。

“哎呀,杨教导员,你还愣在那里干吗?她不是你爱人吗?她可是一路走了16天才找到你的，还不赶快领回房子洗洗，休息休息,你看人家都累成什么样了?"

旁边一位同志大声冲着我说道。我如梦初醒一般,对她说了声:“对,对,走吧。”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向营房走去。

因为这是父亲和爷爷在家包办的婚姻,我只听父亲说过她叫李玉勤,也是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人很勤快,在农村,没有比能吃苦耐劳更重要的了。

而后我便只身参加了革命工作,又参了军西行一路打到了新疆,从此再也没有顾及这段婚姻。面对这个生疏的妻子,我竟无以言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多少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婚姻,无法追究那内容和形式上的真正统一。

我想问问她,一路上的经历,是如何走了这上千公里的路程,来到这西北大漠,但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地带着她回到营房宿舍。

已是11月份的初冬,不大的屋子里铁皮炉子烧得很旺,上面的小茶壶滋滋冒着热气,小屋里暖烘烘的,头顶上的白炽灯为我们柔柔地亮着,像我们一样明明白白地存在着。

“一路上很辛苦吧?”我轻声问了一句,想以此打破这寂静。尽管声音很轻,但她好像还是微微惊了一下,没有吱声。

我起身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又说:“今天肯定是累得不行,走了那么长的路,吃了饭,喝点水,洗洗早些睡吧,赶明天再说也不要紧。”

她微微欠了欠身,抬头轻轻笑了笑,并无多说,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衣物,一夜无话,度过了她来到垦区的第一天。一连几天,我忙于工作无暇关照她,也没再问她这一路的艰辛。倒是她后来主动向我讲述了她千里迢迢来疆的事情。

那时火车只通到了山东济南,在阳信都坐不上火车,组织上接家工作一开始,我就赶紧给家里寄了钱和信,让她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家乡,一般出去当兵都是抱着不知能否回来的心思,解放后,我又是直接到了新疆,而她那时正是听说了娘家村里一位姐妹的丈夫在外当兵不回来,要“休妻”的事情,又加上几年不见面,心里难免不畅,顾虑重重。

见到“接家”的组织人员来到了村子,她当然是拿了我寄去的钱和地址,坐上便车赶到济南,再坐上火车一路走到西安,因为当时往西的火车路还没有修好,就没有火车坐了。

不过西安已有了新疆军区的办事处,在西安住了一夜,军车装了些必备的物品又上路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当时趁军车装东西时,她到院子前的大街上望了望,见西安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还有很多古代建筑,心想,这也挺好的,比家乡好,想着这出来总归是走对了,不知道要去的目的地是不是也这样。

带着满心的希望，她们一行十来个妇女坐上了西去的军车,几十辆车长长地排着队,数都数不清。在车上大底下,深秋的清凉气息不断地透过蓬布吹进来,怎么越走越冷呵,几个妇女都开始感冒,带队的人见状让她们坐进了驾驶室里,这样稍暖和一些。汽车在不宽的马路上奔驰着,毫不怠慢,她们跟着车摇摇晃晃过了五天,来到了兰州。

我说:“我知道了,后面到新疆了。"

我想打断她不让她说了,因为我知道一路是很辛苦才赶到这里的。

“哎呀,你怎么能想象得到呢?"她不想停下来,还要继续讲,又说到吃饭如何凑合,上厕所都没有办法等等。看我不吱声,她像是给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那好吧,我就给你说说我们过兰州到新疆的那段吧。”

那时兰新公路已修成,军车一路马不停蹄,直奔新疆。真是到了新疆才知道地有多宽广,人有多稀少。一路上越走越见不到人烟,有时跑上千里的路都不见个鸟飞,别说见到人了。

她们几个渐渐地都不说话了,因为不知道前方会是怎么样的,心里没有底。

而她呢,心里更是增添了几许凄凉,她在一遍遍问自己,要去的那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怎么越走越见不到人烟了呢?

说到这里,她突然提高了嗓音,说道:“哎呀,真想不通我当时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地方来?当时我真的不想再跟着走了,但又回不去了,怎么办呢?只有跟着大伙迷迷糊糊地走,那真是欲哭无泪呵!”

她给我说的地方我当然知道，那是到了甘肃酒泉一带,她描述的场景是我们来新疆时经历过的。我们看到一些农村穷得不堪入目,就像她说的:“路过一些村子,看到村民们在路边的墙根坐着晒太阳,身上穿的衣服都看不出是什么颜色,都是补丁落补丁,还看到有个大姑娘衣服都露着肉。”

我告诉她说:“甘肃地处黄土高坡,干旱少雨,不利于作物生长,只能种植一些耐早作物,有的地方常年都不下雨,老百姓的日子苦的很呐。”

她叹着气说:“原想着你这里要比家里好些呢,谁料想一路走来一路慌,地荒心更慌,走一天不见一个人影子,见了人又穷得出奇。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连家里农村都不如,你们就真的要在这里扎根了?”

我说:“那当然了，这里再穷它都是咱们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没有人住怎么保护它?再说,越是没有人住,没有人开发它它就越荒凉。常言道'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我们来开发新疆就是要让这片土地变得富有生机,让春风吹过嘉峪关,让绿色的希望铺满新疆。”

她见我越说越激昂,也是似懂非懂的,并不多言了。停了一会,她又高兴地对我说:“哎,我还没告诉你到了哈密的事呢!”

我说:“是吃了哈密瓜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地问。

“到哈密还有什么值得兴奋的,那里最出名的就是哈密瓜了,我们初来新疆的人哪个不是在那里要先尝尝香甜可口的哈密瓜呀。”我解释道。

“真让你说对了,我们正在车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有人喊'到哈密啦!到哈密啦!"想着又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了吧。

车刚停稳,我们就忙着下车,只见一个领队大声说，快来吃哈密瓜吃了哈密瓜不想家。我也不知道啥样子的哈密瓜,也只管跟了旁人走到卖瓜的摊前,花了一毛钱买了一块尝尝,真别说,比家里的瓜就是好吃多了,又甜又香。”

不知是又想起哈密瓜的香甜了，说到这里她喝了一大口水,也许是说渴了吧,接着她又继续了下文。

“你说你们这里咋这样呢?房子、房子没有,住个啥'地窝子’,树,树也没有,到处都是红柳、梭梭柴,唉!要知道这样…..你看看这冷的,从哈密吃了瓜上车后,大伙就分开走了,再往西走只有我一个人了,越走越冷,腿脚就像没穿东西一样,哦,还没给你说,在西安休息时想烤烤火,把脚上的棉鞋也给烤糊了，到了小拐，领队的给找了双长毡筒，你想想在家哪见过这天气，雪厚得过膝………”

我听她越说越懊恼,就打断了她,并安慰她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现在是新社会了,你看共产党把全中国的反动派都打倒了,还改造不了这片土地?你就安心在这扎根吧!不久你还会有工作,跟大家伙一起参加集体劳动,这样你的心情慢慢也会舒畅起来的。”

“睡吧,时间不早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招呼她说。

玉勤见我不想再说,便也没有勉强。说:“好吧,反正以后说的时间多着呢,我先去外面解个手。”

一掀门帘,见黢黑一片,又冷气逼人,退回来,喊我:“哎,你和我一起去,我害怕。”

“这害怕什么?里里外外都是部队上的人。"我嘟嚷了一句，起身陪她出去了。

三九天的夜晚说冷气逼人一点都不夸张,好像一下子都能冻到骨头里去,玉勤打农村来,又是个很传统的妇女,解个手也是东藏西躲,我转了身便不知她隐蔽到哪儿去了,我干脆也一转身回了屋。

这下可了不得了，我在屋里待了半个小时也不见她回来。

我心里着急了,这种天气是要冻出人命的呀!正在焦急时,房门“哐铛”一声推开了,紧接着就是玉勤的高声埋怨:“你怎么能这样?把我放在外面就不管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怎么了?怎么了?谁知道你一转身躲到哪里去了?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年轻人总是感情冲动,我老是听她唠叨也有些不愿意了。

原来,玉勤跑到屋后蔽人处解手,等起身回来时,妈呀,傻了眼,怎么眼前这些房子都是一样,因为我们住的是一排排的房子,前前后后几排,肯定都是“长”得一样,这里哪有家里的小院,她找了一家,一掀门帘,不是自己家,到了别人家,又找到一家还不是,她能不急吗,找了近半小时,还是别人把她送回到这个门口。

我哑然失笑,不敢多取笑她了,这对她这样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农村妇女来说,这种没有“标识”的家的确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