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林渡,宋江看到燕青射雁,忽然生气了。
他将燕青叫过来,将之狠狠批评了一顿,虽然没有厉声大骂,但却是语气沉痛,而且上纲上线:大雁是仁义礼智信的动物,你竟然将之射杀,太不应该了!
宋江如此生气,批评得如此不留情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完全平时“义气深重”的宋大哥的模样。
如此,让在场的人无不莫名其妙。
大家既不敢劝,也无从劝起。他们不知道宋江为何这么生气——就射了几只大雁哎,这算事儿吗?
他们不知道,宋江正陷入从来没有过的、深重的焦虑与无力中。而这种焦虑与无力又只可意会没法言传,所以,他才如此失态,对燕青进行了异常严厉的批评。
放眼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他的忧伤与惶恐,宋江只觉异常的孤独寒冷。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
他在马上吟咏了一首诗: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他咏的依旧是大雁,他将自己代入了大雁:本来就是山崎岖水渺茫,忽然又失去了伴侣,月冷风清中愈加忧伤断肠。
这首诗吟罢,宋江越加伤心难过,沉默不语。当夜,大军屯兵双林渡口,宋江一个人在大帐之中抑郁彷徨,辗转难安,提笔再写一词。
“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想思一点。
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鸣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吟咏的依旧是大雁,挥之不去的依旧是伤感寂寞。
宋江怎么了?大雁为何如此触痛宋江的心?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们想起,不久前,在五台山,他向高僧智真长老求问命运前程,智真长老写下几句充满禅意的偈语,他完全看不明白,继续求问。这一次智真长老写了四句,比之前的通俗了很多: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
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虽然当时他还是有点稀里糊涂,但此时在双林渡,遇到燕青射雁,他一定是想起了这四句偈语,有大雁,有“双林”,难道这就是不期暗合?这就是未来“不团圆”的凄凉命运?
宋江是有胸襟有抱负的好汉,不是你我凡夫俗子。当年他杀死了阎婆惜逃亡江湖,都没这样;他充军发配到江州,也寂寞得吟诗赋词,但“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是多么的慷慨豪迈,壮志凌云!
现在,招安已经成功,他带领梁山军征辽也大获全胜了,他完成了从一个县城小吏到贼匪再到朝廷大将的逆袭,眼看着“封妻荫子”的“凌云志”就要实现了,他怎么就充满悲哀忧患了?
当我们站在山下,仰望高耸入云的山巅,只见云蒸霞蔚,仙气飘飘,忍不住心生无限向往。我们以为并且坚信,那山顶必是风光无限、辉煌灿烂。于是我们不怕辛苦,奋力攀登。在攀登的过程中,我们跨过了一个又一个阻碍,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我们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自信,我们不断收获成功的喜悦。
可是,随着距离山巅越来越近,我们看得更加清楚了,发现那里固然风光无限,却惊险万状。身畔呼啸而过的风那么猛烈,脚下更是怪石嶙峋,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粉身碎骨......
招安后的宋江正在一步步接近自己理想目标,却也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老和尚的谶语与现实不期暗合,唤醒了他心中潜伏的惊恐,所以他的对燕青射雁的反应才如此激烈,他的痛苦才如此挥之不去。
此时的宋江,多么希望能有个人谈谈。于是,他将自己的词给吴用和公孙胜看——这两位都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而且是距离他位置和心灵最近的人,他觉得他们是最有可能懂得他的人。
然而,吴用和公孙胜都不懂。他们只感受到了诗词中的“悲哀忧戚”,却实在不懂宋大哥为什么这么“悲哀忧戚”?他们无话可说,无词可劝,只好采取梁山好汉的方式——“当夜吴用等设酒备肴,饮酌尽醉方休。”
他俩都不懂,别的梁山兄弟,就更不用提了。宋江放弃了找人诉说的想法,还是大碗喝酒吧!醉了就忘记了,醉了就逃避了,醉了就假装没有了任何烦恼与问题……
何以忘忧,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