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曹公的呕心沥血之作,洋洋其思,灿灿其文,描绘出许多精彩的画面,勾勒出不少经典的人物。在诸多形象饱满、个性迥异的人物之中,曹公何以选甄士隐和贾雨村作为开篇人物呢?
历来人们对《红楼梦》的概括总是这样的:以四大家族的兴衰为背景,以宝黛钗的婚恋悲剧为主线,讲述了一个歌颂自由美好、抨击腐朽堕落的生动写实又浪漫悲情的故事。
诚然,四大家族的兴衰与宝黛钗的婚恋纠葛是本书的重中之重。不过书中还有一个叩问,也重量千钧。这个叩问作者在开篇就已发出,贯穿全文,从未停止,这便是关于仕与隐的探讨。
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贾政唤宝玉去见,宝玉颇有怨言。湘云劝宝玉该常会会为官做宰的人们,引起宝玉的反感。第三十六回,宝钗等人见机劝导宝玉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宝玉感叹好好的清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七十一回,宝玉说这辈子只想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尤氏等人笑他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痴又傻的。以上三件事,都是仕与隐这两个见解在发生冲撞。
宝玉与父亲最大的矛盾,便来自于仕与隐的不同选择。与后来做了他妻子的宝钗之间最大的矛盾,也来自于此。相信八十回后,关于仕与隐的探讨还会出现,甚至比前八十回更加强烈。那时候宝玉的年龄大了,需要直面这个问题。
仕与隐,究竟哪一种更符合一个有良心的读书人的选择呢?这个问题对于主人翁贾宝玉如此重要,而小说开篇出现的甄士隐与贾雨村,恰恰一个代表隐,一个代表仕。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个人物的产生,主要是为这个叩问服务的。
在这个繁华与萧瑟、得意与落寞并存的世界,我们究竟应该出世还是入世呢?随着甄士隐和贾雨村人生轨迹的深入,这个问号在进一步扩大。
甄士隐是富绅之子,生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守着先人留下的财产,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过着神仙一样的逍遥生活。甄士隐的生活状态,是淡薄名利的高洁之士所向往的,近乎于理想园的存在。
然而好景不长,甄士隐的理想园很快便遭到摧毁。正月十五这一天,甄士隐的独女甄英莲在灯市被拐子拐走。不久之后的三月十五,甄士隐隔壁的葫芦庙中炸供起了火,连带着他家一块儿烧了。甄士隐携着一家子到田庄上居住,又逢水旱不收,盗贼四起,无法安身。于是甄士隐折卖田产,带着妻子与丫鬟投奔岳丈家去。岳丈封肃半哄半赚把甄士隐变卖田庄的钱骗走了,只给他一些薄田朽屋。而甄士隐一介读书人,本不会种地,日子便越过越差。在心灰意冷之际,甄士隐遇见了跛足道人,随之飘然而去了。
甄士隐无欲无求,只想简单又平安的过完这一生。可事与愿违,天灾人祸接二连三,不幸如潮水一般涌来,冲毁了甄士隐的幸福恬淡。甄士隐的遭遇如此惨烈,是不是说,隐不可取呢?是不是应该积极入世?我们再来看看贾雨村的人生历程。
在甄士隐的资助下,贾雨村上京赶考,一举考中进士。圆了十年寒窗梦,贾雨村很快便走马上任,升任知府。然而不到两年,因与上司及同僚不睦,贾雨村遭到弹劾,革去职务。
贾雨村游历至扬州,在朋友的介绍下,担任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黛玉的塾师。林如海颇赏识贾雨村之才,请内兄贾政助其复职。
贾雨村复职,出任应天府尹,办理的第一件事,是薛蟠纵奴打死冯渊案。在门子的指引下,贾雨村知道各省都有惹不起的家族,若不小心招惹了,别说乌纱帽得丢,就连命都有可能保不住。而此案的主犯薛蟠,正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少爷。这薛家还与贾府有亲,且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很是密切。贾雨村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也是为了报效贾府,便糊里糊涂的处理此案,主犯薛蟠逍遥于法外。
这之后,贾政与王子腾更加器重贾雨村。在王子腾的提携之下,贾雨村很快便入京候补官缺,接着又随王子腾一并升迁,好不得意。
贾雨村以宗侄身份入贾府,而贾府的人称其为“兴隆街的大爷”,双方亲近密切不言而喻。为了当好这个宗侄,贾雨村几乎是不遗余力的讨好贾府。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可石呆子不愿卖,贾雨村为了尝贾赦的心愿,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抄没其家产,把石呆子视为生命的扇子按官价卖给贾赦。
还记得当初,贾雨村初涉官场,恃才傲物,把上司和同僚都得罪了个遍。上司和同僚排挤他,无非是因为他与他们不一样。贾雨村这个时候,还带着几分天真,留有自己的个性,没有遭到官场陋习的浸染。为此,贾雨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丢失了官职,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贾雨村尝过这些利害,在第二次为官时便学聪明了,懂得如何规避危险,如何巴结高枝。为了保住乌纱帽,为了向上攀升,他再也不会为民请命,必要的时候,还会坑害百姓以达到目的。
贾雨村的官位保住了,升官的目标也达到了,可是他的人品污了,良心丢了,操守不翼而飞。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一个视品格如生命的高洁之士,怎能接受这样的下场?这官怎么能当!
为官之人,若想持留个性,便是不合时宜,在那个圈子根本待不下去。只有随大流,把自己和那些官场老油条染成同样的颜色,才有光明的前途。对于这一点,曹公——或者说贾宝玉——看得很明白。贾宝玉自抓周那天就表明了不入浊流的“决心”,这一思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他是坚决唾弃国贼禄鬼之流的。
然而做隐士也有可能是一条艰难的路。令甄士隐这一类的隐士活不下去的原因,绝不止甄士隐所遭受的这些。隐士们还可能遭遇冯渊撞上呆霸王的不幸,或者蒙受石呆子似的怀璧其罪之冤。隐士的惬意难保持久,这个不昌明的世道说不定哪天就会降下不幸,予人当头一击。
“隐”不可,“仕”亦不可,人生应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想必一直困扰着曹公。随着年龄的增长,阅世加深,而这个问号却越来越大,无可回答。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走了,问题就解决了吗?不不不,世间哪有净土,这不过是愤懑之下无可奈何的逃避罢了。只要世道不改变,这个难题就无法克服。
仕与隐的选择关乎一个人的生存状态,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对每个人都很重要。这个重要的议题在《红楼梦》里占有显著的地位,时常被提起,且总在激起矛盾。《红楼梦》的第一回有“使闺阁昭传”、“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在那富贵场中享受几年”、“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等语,这一切皆是为四大家族由盛及衰和宝黛爱情悲剧提前昭告。而甄士隐和贾雨村的出现则是为“仕”与“隐”的探讨拉开帷幕。
曹公早年锦衣纨绔,饫甘餍肥。后期居住于香山,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关于仕与隐的思索一定常常萦绕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曹公将这个巨大的问号楔入《红楼梦》里,犹如立于天地之间,让世人都来为此思索一番。对于这个问题,曹公只有倾向,没有最终的答案。事实上,以当时的社会现状,本就给不出标准答案。你的答案是什么,取决于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