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我拿着发小阿亮给我写的一个信封来到了广东,想要去他所在的大岭山进厂。
按照阿亮的指点,我坐上了广州去深圳的汽车,准备在长安下车,阿亮会在那里接我。
可我坐上车后就迷糊起来,也不知道让司机在长安叫我,直到看着车窗外公路上一块老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深圳欢迎您”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过了头,这才大声喊停车。
幸好那时候的大巴还可以随意停车,就在东莞深圳交界处的107国道旁把我放了下来,大巴发出一声轰响,也卷起一片尘土继续向前,我则背着自己的小袋子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侥幸得很,车子过去长安还不是很远,我沿着107国道继续向回走,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吧,终于看到一排高大的水杉树,还有一块广告牌写着“长安金三角”,心里这才放心不少。
果然,阿亮正在那排树下等着我,应该是等得很不耐烦了,一颗脑袋像苍蝇一样左顾右盼的看着东莞那头的方向,却从不向我这个方向看一眼。等我走到他身边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才发现是我,目瞪口呆地问我,为什么是从深圳过来的。
我当然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是坐过头了走回来的,只是说司机不肯在路旁停车,一定要进了长安车站,所以才走了一截路。
阿亮信不信我不知道,但一年不见了,我们俩终于在异地他乡再见,确实是打心底里高兴。
看了看时间,阿亮提议不吃东西了,说只能直接会回大岭山去,要不天就要黑了。于是又向深圳方向走了一点点,招手拦住一辆中巴车上去,每人五块钱车费。
我后来还迟疑阿亮为什么敢坐那种中巴车,因为那是他在信里反复告诫我别上去的车。等到地头下了车才知道,从长安到大岭山也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几乎就是上个坡转个弯就到了,就算中巴车想“卖猪仔”也为难不了我们。
下了车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阿亮帮我提着袋子,两人一起进了一片厂房,说这就是他们厂。因为是新开的厂子,连围墙大门也没有,所以你才能进来。不过他早就和主管说好了,你一到就可以上班,也不算是违规。
阿亮带着我在厂区转了一个圈,甚至还在车间外面看了几眼,里面一排排的机器,都是一些和我们年龄相当的男男女女在里面干活。
随后就带着我朝厂区的后面走,一路看到很多的树,阿亮还特意告诉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荔枝树,可惜你来迟了,要是早几个月来,必定让你吃个痛快。
我一听是荔枝,不由念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两句古诗,惹得阿亮直朝我翻白眼,嘴里还夸张地让我别酸了。
他们的宿舍就在荔枝园里,前后左右全部是荔枝树,不过应该也是比较老的树了,或许是结果不怎么样,地上长满了杂草,看上去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打理。
阿亮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这荔枝园就是厂子老板家里的,人家现在不靠这个赚钱,整个山头据说都准备推平搞开发,上半年荔枝成熟的时候,还让我们随意来摘着吃。
所谓的宿舍,也就是一栋两层半的民房,而且还是很陈旧的那种,初来乍到的我估计,这些房子应该就是本地人以前通常的住房,只是随着广东的开发,他们也都搬到镇区去了。
宿舍的旁边有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装了一盏路灯,灯光照在宿舍的外墙上,灰色的洗石子墙面,楼顶竟然还是红色的琉璃瓦,虽然在夜色中不怎么显眼,但明显看得出来,这户人家的主人曾经应该挺辉煌的。
走近了才知道,这栋宿舍竟然还有围墙,围墙的墙面刷着光滑的水泥,上面还插着碎玻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而围墙外面也爬满了藤蔓,真有人想要翻围墙进去的话,估计会被那些隐藏在藤蔓叶子里的玻璃给狠狠教训一番。
进了围墙的大门就是我们的宿舍了,大门敞开着,中间一条走廊,左右都是房间,很有点老家乡政府那种幽深的味道。走廊里空无一人,左右房间的房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却似乎听不到人说话。
阿亮告诉我说,这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回来,有的是在加班赚钱,有的则是在吃饭,最热闹的时候要晚上九点前后。
这个信息又打破了我的认知,在我们老家,晚上九点几乎都睡着了,可这里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和阿亮上了台阶,站在宿舍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四面都是荔枝树,只有我们刚来的那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两旁都长满了杂草。除了荔枝树外,还有少数几棵其它的树木,阿亮说那是木瓜树,这是香蕉树。香蕉树我认识,和我们老家的芭蕉一模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宿舍的房子有点神秘。如果用现在人的观点看,那么幽静的环境,确实很利于修身养性。但对我们年轻一代的打工人来说,总是觉得有点瘆得慌。
更离谱的是,宿舍左后角的围墙塌了一个洞,透过洞口看到外面摆满了坛子。
不错,正是我们老家用来装酒的大坛子,每个坛子上还系着一块红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周围插着很多香烛的竹签子。
我笑着对阿亮说,难怪广东人这么有钱,你看,这么多坛酒竟然就放在野外,也不怕别人偷去喝了。
阿亮讳莫如深地对我干笑了一下,只是告诉我那不是酒坛子,却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
说了这么久,其实也就几分钟的事,我和阿亮终于走进了走廊。他告诉我说,二楼是夫妻房,一楼都是我们这些单身汉,他住的那间宿舍已经满了,你随意选个房间住就行了。
随便走到一间没有关门的房子面前,指着角落里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对我说,上面那个床位就不错。
我对这个不讲究,直接把袋子丢到那个空位上,阿亮见我这么听话,也随便坐在另外的床位上,还从兜里拿出来一包过滤嘴的烟,自己点上一支,还丢了一只给我,让我也试着学会,说是在外面,抽烟的人能更快接近别人。
阿亮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说,我们厂的名字就叫朋友五金厂,据说是当地四个年轻伙计开的,最大的今年才24岁,最小的还不到20岁。人家都是老板了,你我却还是啥都没有的穷光蛋,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啊,你来得好,今后就要好好赚钱了。
一根烟抽完,阿亮又带着我往外走,很快就到了一处人头攒动的集市,两兄弟吃了个炒饭,又去士多店买了床上用品,什么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服的,用一个塑料桶装着提回了宿舍。
回来的路上,阿亮还和我说起他去年出来的遭遇,说那时候没有熟人,就在这荔枝山上住了半个月,你今天可比我好多了。
就这样,我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五金厂的事情很简单,工厂就是加工各种螺丝和零部件,几个熟练的师傅用冲床把钢块冲压成形状,然后又是各种工序,反正就是按照客人的要求加工,要说什么技术含量还真不多。
我一开始就是做点简单的粗活,什么搬原材料啊,成品打油打包,最后拖到仓库去之类的力气活。
阿亮一直告诉我,要尽快学门手艺,跟那些师傅搞好关系,学会开机工资就能涨几倍,要是会画图就更好了。
每天都在厂里转,几乎没有时间出去玩,幸好宿舍附近就是这么大的荔枝山,有空时爬爬树倒也不觉得闷。
有一次跑到二楼去看那些所谓的夫妻房,和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上铺没人住,一个房间四个床位,下面的床位都拉着帘子,应该是四对夫妻住在里面。
只有最里面一间房有点古怪,门也是开着的,却没有放那种上下铺的架子床,而是摆着一张硕大的红漆木床。可床上落满了灰尘,和我们老家的那种雕花床一样,只是床沿上贴着几张符箓,床板上隐隐还有很多血渍,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就赶紧出来了。
而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干了将近三年,从最开始的杂工开始,慢慢开始去讨好开机的师傅。他们看我年纪小嘴巴也甜,经常买汽水买烟给他们吃,也乐得收下我这个便宜徒弟,还真的学会了开机。
之后还无师自通,师傅们都是看着图纸干活,我却慢慢去琢磨着图纸是怎么画出来的,又是为什么要那么画。最开始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后来还是去书店翻书,慢慢摸到了一些窍门。
再之后,我又和那个年纪最小的老板混熟了,那家伙原来就是专门给厂里画图的,他家里还有一台电脑,据说是他父亲花了老多钱从香港买回来的,宝贝得不得了,一般人都不给看一眼。
不得不说广东人虽然有点排外,但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成了朋友,那就任何事情都对你开绿灯,老板阿成的电脑,后来几乎成了我和他的公共用品。
时间就那么像水一样平淡地过去,三年后,朋友五金厂整体搬迁到长安的厦边工业区。这时候已经到了97年初,我从一个勤杂工成长成了厂里的制图师傅,尤其是和老板阿成结识之后学会了电脑,算是第一代掌握电脑制图的人,也确实享受到了时代的红利。
几十年过去了,再回首刚到广东的那些往事,心里确实是起伏难平。
从一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经两鬓斑白,作为第一代的打工人,我们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也赢得了自己的人生,在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多少实现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