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十年最卑微的宫女,终于熬到出宫的日子。宫外,我的心上人正等着迎娶我。老天偏要跟我开个玩笑。就在我出宫的前一天,太子无意间看到我,一时性起,强要了我。我裹着单薄的衣服,蜷在床角瑟瑟发抖。我听见太子哄慰太子妃:「你不能生育,没关系。让那个奴婢替你生,到时去母留子,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1我叫张染,出生于一个小官宦之家。因是家中庶女,我从小不受重视,刚满十三岁,大娘便打算把我送进宫当宫女。我哭过,求过,闹过。我不想进宫,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他是隔壁部千总府上的公子邓明澄。本朝女子年满十四便可成亲,我已经跟邓明澄拉钩上吊,让他等我到十四岁,十里红妆娶我回家。可是我的哭求没有人理会,大娘让下人把我绑了,塞进马车。我没能来得及和邓明澄告别,他都不知道我进了宫。家里没有打点司奴局的太监,我被分配到盥洗局,宫里最苦最低贱的地方。我从一个官宦小姐,成了最低等的奴婢。我的青春,就要在这里空耗殆尽。本朝有过宫女被主子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先例。我生得貌美,和我同屋的小宫女老是开玩笑,说我改天被皇上看上了,可别忘了她们。被皇上看上?哪有那么容易啊。身份尊贵的主子们,绝不可能来盥洗局这种地方。我能见到的外人,只有太监。陆小玖是东宫的太监,常来我们这送洗衣物。他与我同岁,性子活泼可爱,很快与我们成了好朋友。夏日昼长,我们坐在水井边闲聊,陆小玖给我讲东宫的八卦。太子今年满十五了,皇上给他指婚了宰相之女。可他出宫游玩时,相中了一个比他大了九岁的平民女子,不知那女子给他施了什么法,教他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娶那女子当太子妃。皇上自然不允。太子便跪在正阳殿的长阶下,一跪就是三天三夜,最后中暑昏了过去。皇上毕竟舐犊情深,点头同意了。我问陆小玖:「那宰相之女怎么办?」陆小玖说:「皇上让宰相委屈一下,他的女儿做太子侧妃。虽是侧妃,但比太子妃早一个月嫁进东宫,也算是安慰一下宰相。」我叹了口气,「嫁进宫里有什么好啊,那么多规矩,一不小心就要了命。」陆小玖定定地望着我,「染妹妹,你真的是可惜啦,那么美的人儿,就应该嫁个好郎君。」我推了他一下,「就你嘴甜!」陆小玖的叙述,让太子在我心里留下了痴情男儿的印象。那么尊贵的人,却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有那么赤诚的心,在这世间多么难得。我想到了我的邓明澄。一声叹息。2再有半个月,就是太子大婚了。整个皇宫要进行一次大清洗,盥洗局任务最重,我们忙得脚不沾地。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我的手天天泡在冷水里,冻得又红又肿,还起了冻疮,晚上痒得难以入眠。刚刚睡着,凌晨又被叫起来,累得头晕脑胀。迷迷糊糊地,就出了错。距离太子大婚还有两天,东宫突然发现,盥洗局送回去的布料少了十匹。这批布料是用在洞房里的,一匹都少不得。又因布料十分名贵,再采买也来不及了。我们十个经手这批布料的宫女被绑起来,轮番拷问。我第一次体会到挨鞭子有多疼。每抽一下,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那种凌厉、透骨的痛,让人发疯。我哭喊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冤枉啊!」「说!是不是有人指使?」审讯的嬷嬷厉声问我。「什么?有人指使是什么意思?」嬷嬷捏住我的脸,强迫我抬起头,「模样长得不错,被打坏了就可惜了。你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不挨打了。」「我该怎么说?求嬷嬷指点……」嬷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你就说,是太子侧妃指使你们销毁布料,目的是扰乱大婚……」「啊?」我惊恐不已,「不是这样的啊!没有人指使我们呀!」啪!又是一鞭子打在我背上。这一下子极其痛。但相比肉体的痛,心里更痛。原来这都是某些人的阴谋,而我们这些无辜的宫女,成了替罪羊。我身子弱,挨了十几鞭就昏过去了,总算没有供出太子侧妃。太子大婚前夜,那批布料找到了。原来是运送出了差错,送到端颐太妃宫里去了。我们总算捡回一条命。太子大婚当天,一派幸福宁和,鼓乐之声都传到了偏远的盥洗局。夜里,更是放起了烟花,光芒把屋里照得亮白如昼。我们几个受了刑的小宫女,奄奄一息趴在铺上,动弹不得。整个后背皮开肉绽,绵长的痛时刻不减分毫。临铺的宫女锦棠一直在哭:「我好疼啊,我想出宫,我想我娘……」我把头埋在铺盖里,粗麻布吸干了我的眼泪。我也很疼,但我更恨。恨那个想要嫁祸太子侧妃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拿我们宫女的命当草芥。可是再恨,又有什么办法?过了几日,陆小玖带着药来了。他告诉我们,太子听说盥洗局的宫女挨打了,专门赏了他一些上好的药膏,可以止痛祛毒,活血生津。我们很吃惊,太子居然还会关心我们?「我就说,太子是个大好人。」锦棠说,「他为了心爱的女子宁愿违逆皇上,还给我们这些卑微的宫女赏药,他的心得有多善呐!」我想,太子以后一定是个明君吧。陆小玖有些讷讷的,不似往日活泼。他给锦棠说:「那我先给你上药吧,让你感受一下太子的恩泽。」锦棠笑嘻嘻道:「来吧来吧!」陆小玖给大家一一上药,最后才轮到我。没药了。陆小玖说:「染姑娘,真是对不住,药用完了,我再去向太子求一些,晚些时候来给你上药。」不知为啥,他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说:「我的伤已经不疼了,养几天就好了。你不要去麻烦太子殿下了。」「好的,那姐姐先休息,我回去了。」陆小玖走后,上了药的几个姐妹们都昏睡过去。我的伤口实在很痛,睁眼到半夜,才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发现姐妹们都还睡着,一丝声响也无。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时辰不早了,这几日我们虽然不必劳作,大家习惯了早起,这个时候应该叽叽喳喳闹腾开了,不该这么安静。我推了推身边的锦棠,她一动不动。我用力推她的肩膀,她埋在铺盖里的脸露出来,黑紫黑紫的!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锦棠,锦棠你别吓我……」我把手颤颤巍巍放到她鼻尖,没气了!「来人啊!来人啊!死人啦!」我声嘶力竭。3和我同屋的其他六个宫女,加上临屋的三个宫女,全部暴毙。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太子大婚前因丢失的布料受过鞭打。只有我,还活着。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我没有用陆小玖带来的药。宫女的尸体用草席裹着,运出宫外了。她们死因蹊跷,宫里不会把她们交还给家人,她们的归宿只有乱葬岗。我浑浑噩噩地趴在空荡荡的床铺上,以前充满笑声的房间如今只剩我一人苟延残喘。我想了很久,大概是想明白了。有人故意弄丢布料,试图逼我们把太子侧妃交代出来,以达到嫁祸太子侧妃的目的。但因为布料及时找到了,阴谋没有没得逞。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死。我那死去的九个姐妹,就是被陆小玖下了毒药,毒发身亡。陆小玖唯独没有给我下药,我想,可能是因为喜欢我,冒着风险留我一命。他曾经跟我说,染姑娘,宫里的日子无穷无尽,又苦又冷,如果你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愿意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和我对食。我没有答应他。我不想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太监,我还盼着将来能被放出宫,虽然那是很渺茫的事。下毒事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陆小玖。我身旁的床铺又进来了新的宫女,大家每天在劳碌消耗光阴,无尽的光阴,看也看不到尽头。我时常会想起锦棠,想起一起欢笑一起劳作的姐妹们,想起陆小玖给我们说的八卦。那时只当趣闻听,现在才发觉它的厉害,沾一下,都要人命。大概,这就是深宫吧。转眼,已是我入宫第五年。这天是很平常的一天。管教把我叫过来,问我,愿不愿去御前伺候?御前?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错,就是御前,皇上所在的正阳宫。」管教对我说话的态度分外温柔,「还是张染你命好,离开了盥洗局这滩泥潭,振翅高飞吧,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们姐妹们。快去收拾东西吧,今晚就去正阳宫报到。」我全部的家当就一个包裹,和姐妹们依依惜别。她们都羡慕我要伺候皇上了,我却感觉自己正在往一个更危险、更未知的路上走。正阳宫非常大,中央是主殿,有东西南北四个配殿,还有耳房、厢房不计其数。我被分配到西配殿当差,主要任务是洒扫、盥洗等粗活儿,倒是比在盥洗局轻松许多。所谓「御前当差」,我这个身份的奴婢根本见不着皇帝。皇帝归来或出行,我们都必须回避,躲在逼仄黑暗的耳房里。正阳宫的阳光很好,每到正午,阳光洒向宫院的每个角落。我扫着地,偶尔会站住,仰起头闭上眼,让阳光洒在我的脸上,就像小时候娘亲的手,温暖柔软。睁开眼,艳阳之下,站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棱角分明的俊脸,一身银色铠甲闪闪发光。恍然间,我以为是神祇下凡。「邓……明澄?」我叫出了他的名字。「张染,好久不见。」男子微微一笑,阳光落入他的眼里,那么亮那么美。在少有人经过的回廊下,我和邓明澄坐下来,聊起这些年。「我去向你家提亲时,才知道你进宫了。你父母想把你姐姐嫁给我,说她是嫡女,与我更般配。我看都没看她一眼,从你家出来,就去应征入伍了。打了三年仗,立了军功,被提拔为禁军总领。今年又擢升御前侍卫,统领大内。」「你好厉害啊。」我嘴笨,心里的仰慕不知该怎么表达。他已经是从一品的武官了,前途无量,而我,还是个卑微的宫女,前途黯淡。「我一进宫,就四处打听你的去向。得知你在盥洗局,就给司奴厅使了些银子,把你调到正阳宫。」他望向我,柔声说:「方便我们以后见面。」我被他看得脸发烫,低下头,轻声问:「你还没婚配啊?」「没有。」「为什么?你年龄不小了。」「在等一个人。」「可不知要等多久呢,你等得住吗?」「我已经等了你五年。再等五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宫。」本朝的宫女,有一小半可以在二十三岁时出宫,一多半要留下来侍奉终身。这都看主子的心情。不过有邓明澄的帮忙,我出宫应该不会太难。我捋着头发,低头浅笑。在盥洗局,为了干活方便,我们的头发都剪到齐肩长。现在,我可以把头发留长了。「待我长发齐腰,将军娶我可好?」我抬起头,声音微糯地对邓明澄说道。炽热的阳光洒下来,我从脸颊烫到耳根。邓明澄的目光炙热坦诚,如湖水般温柔,如天空般清澈。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小拇指勾住我的小拇指,像儿时那样:「拉钩上吊,三百年不许变。」4之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手里的差事依旧繁重枯燥,心里却有了盼头。盼春分,盼夏至,盼立秋,盼小雪。一年又一年,时间你快快过,等到我二十三岁,就可以出宫啦。我见邓明澄的机会不多,宫女和侍卫是不允许私下往来的。邓明澄总是侍奉在皇上左右,偶尔,我瞥见他挺拔的背影,片刻失神,偶尔,他偷偷来看我,塞给我一个在宫外才能买到的香糖果儿。一日一日,我梳着头发,辰光从发丝间溜走。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我算好了日子,待我长发及腰,正好满二十三岁,嫁给我的如意郎君,还不算晚。这一日,外面忽然起了喧闹。我走出耳房,见有一些宫女太监在往北边跑,好像是去看热闹。我拦住一个太监问:「林公公,怎么啦?」「不得了啦,邓将军在受刑!」「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在干嘛?」「邓明澄邓将军,跪在正阳宫殿长阶下,挨板子呢!」「为什么?谁敢动他?」「当然是皇上呀。听说,皇上给邓将军赐婚,要把公主嫁给他,邓将军居然拒绝了,皇上一怒之下,就革了他的职,当场剥掉铠甲,杖责一百。」我如遭雷殛。茫茫然跟着人流,来到北配殿的回廊下。我看见在正殿前方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两个执杖太监正往他身上行刑。木杖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远远地穿过来,如同打在我心里,痛彻心扉。邓明澄,你傻啊。皇上赐婚,你怎能拒绝!何苦为了我,断送你前程!我很想扑上去抱住邓明澄,替他挡住那些板子。我很想对从未谋面的皇上说,成全我和邓明澄吧。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宫女,那些贵人们,根本不会把我当人看。我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哭啊哭,哭到天黑,又哭到天亮。掌事姑姑在外面骂:「这都什么时辰了,落叶还没有扫?当心吃板子!」我找到小林子,把几块碎银子放到他手里。「劳烦林公公,替我照顾一下邓将军,张染感激不尽。」小林子把银子揣进袖中,「邓将军被挪到偏殿去了,我去给他请个太医,染妹放心。」我又把一个金佛挂件递给他,「请你把这个转交给邓将军,告诉他,这是我娘的遗物,他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好的染妹,你放心。」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邓明澄。林公公说他被贬出宫,去守城门了。几个月后,他托人给我带信,只有四个字:「可还愿意?」我回了很长的一封信,告诉他我有多么多么愿意,我就盼着明年满二十三岁,出宫去找他,从此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没有再回信,但我知道他在等我。只是,没有邓明澄的帮忙,我能不能出宫,更加不确定了。我只能努力讨好管事太监和掌事嬷嬷,希望将来他们能为我说句好话。这天,林公公来找我,说想麻烦我一点事。「秀苗她病了,这几日她的活路你能不能帮她做了?」我犹豫了一下。已经入冬,天很冷了,我自己的活都干得很艰难,再多加一个人的活……可是,林公公刚刚升为正阳宫副管事,我还想顺利出宫呢,不敢得罪他。为了出宫大计,我忍了!白日里,我勾着腰干活干得气喘吁吁,秀苗坐在小墩上晒太阳。每个人都喜欢正阳宫的太阳,晒到身上暖和,舒服,有做人的感觉。她舒服地挠了挠颈子,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掉出来。那不是……我的金佛吗?邓明澄出事后,我让林公公把金佛带给他,怎么出现在了秀苗的脖子上?稍一思忖,我就明白了。心里真的很气,想冲上去把金佛拽下来,再给秀苗一巴掌。如果林公公来了,再给他一巴掌。但我也只能想想,什么也做不成。在这等级繁多而森严的皇宫里,我是最底层的存在。莫说心爱的东西被人占了,就是我整个人都被占了,我都没办法讨回公道。只是我现在想不到,后来,我所有心爱的东西,包括我自己整个人,真的都被人占去了。秀苗有一项任务是每日往正阳殿送清水。大清早,我端着盛满大铜盆的清水往正阳殿赶。前一天送晚了,挨了一顿骂,今日匆匆忙忙,紧赶慢赶,得在卯时之前把水送到。转过一处回廊,对面突然出现一个人。我没刹住,铜盆里的水溢了出去,正好洒在那人的衣服上。我脑袋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就跪下了。完了,我要完了。我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衣服上被水泼湿之处,正秀着一条金龙,张牙舞爪,怒眼圆睁。衣服上绣龙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太子。这人是太子。那金龙是四爪,这样的服制,是专属于东宫太子的。5「太子殿下恕罪!太子殿下恕罪!」我把头磕得咚咚响,心里已经怕到了极点。曾经有一个宫女,浇花时不小心溅着了路过的三皇子,三皇子一句话都没说,她就被拉去正刑局打成了残废。而我简直太优秀,一盆水泼湿了太子。大概是要直接拉去乱葬岗了吧。「抬起头来。」一个清润又低醇的声音。我缓缓抬起头,刹那间,目光与他对撞。他是个极温润、极清雅的男子,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乌黑的头发由金玉冠束着,面容美得好似宫院里的桃花。整个人由里而外透着尊贵之气,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夺目得如同神祇。我一时竟忘了挪开眼睛,愣愣地望着他。他也盯着我,眼里划过一丝惊讶。「哎呀!染姑娘,是你呀!」太子身后,窜出来一个小太监,虽然几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陆小玖。如今的陆小玖长高了,更俊朗了,皮肤瓷白瓷白的,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但是站在光彩熠熠的太子身旁,还是显得暗淡了。「你认得她?」太子问陆小玖。「认得认得,老相识了!」陆小玖转头对我说,「染姑娘,你自己跟太子报名字。」「回、回太子殿下,奴婢名叫张染,是正阳宫的宫女。不慎打湿了殿下的衣服,奴婢死罪!」「今年多大了?」「虚岁二十三了。」「哦,年龄不小了。」「是……」我想说是啊,本来今年就可以出宫了。小心翼翼、辛辛苦苦了十年,临了了,犯下大错。「起来吧。」太子说。我难以置信,一时愣在原地。直到陆小玖提醒我:「太子殿下让你起来呢。」我慌忙站起来。太子说:「快去送水吧,迟到了要挨骂。」「谢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我如蒙大赦,一个劲给他鞠躬。他双手负后,阔步离开。陆小玖回头,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我也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竟然捡回一条命,太神奇。太子他……真是个好人。此事翻过不提,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用一盆水泼了太子胸前的金龙。复诚二十三年的春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每年夏天,宫里都会放一批宫女出宫。而名单会在春天定下来。每个宫放哪些宫女出宫,由各宫的管事太监报上名单,再由司奴局核定。林公公是正阳宫的第一副管事。我已经打听过了,出宫名单由他来拟定,我拿着全部积蓄,去拜访林公公。林公公笑眯眯接了我的东西,「有人想留,有人想走,都来找咱家,都撞一块儿了。」「有谁想留呢?」我不解。「心比天高的人吧。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在宫里熬着,总有出头之日。」林公公冷笑,「这种人,我就偏不成全,偏放她们出宫去,少做白日梦。」我说:「还请公公成全我,我不敢做白日梦,真心的想出宫。」「咱家知道了。染妹妹,你放心。」6十天后,出宫名单下来了。没有我。错愕、生气、绝望。错过二十三岁这个档口,下一次出宫,就是六十岁了!我疯了。林公公正在正阳殿当值,我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冲到了正阳殿。正提着裙子攀爬高高的石阶,林公公急吼吼地下来,「你到这干什么?不要命了!」「为什么出宫名单里没有我?」「啊?没有吗?不可能呀。」「真的没有,你自己看!」我把名单甩给他。「不想出宫的都在上面,想出宫的都没入选,林公公,你做事不能这么绝啊。」「可能是我糊涂了,把你给漏了。」「那就把我加上!」「司奴局已经核定的名单,没法改了呀!」「那我就跟你拼了!」我声嘶力竭地威胁他,「我就站在这里,把你收我们钱财的事喊出来,把你和秀苗对食的事喊出来!」在宫里,收受贿赂、对食都处于灰色地带,你可以做,但不能让主子知道。被揭发了,那就是死罪。他的脸瞬间黑了,「张染,你不要找死。」「我如果出不了宫,我也不想活了。不如拉几个垫背的,也可以瞑目了。」林公公吃惊地望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以为我温和软弱,就随便拿捏吗?最后,他咬了咬牙,「行!我试试吧!」事实证明林公公确实有两下子,没过两天,司奴局就来通知,我被加入了出宫名单。这一刻,我闭上眼,感受春风吹在脸上的感觉。邓明澄,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此后就在盼望、盼望、盼望中度过。十年那么长都熬过来了,却觉得这最后半年过得好慢。五月,皇上嫁公主,宫里张灯结彩。我看着宫道上的红灯笼,宫殿窗户上的红贴纸,脑袋里想象着邓明澄许诺给我的十里红妆。我已长发及腰,我青春正茂,郎君娶我可好?邓明澄,你听见了吗?距离出宫还剩五天,我们被带去正往阳殿面圣。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面圣。我和其余六人跪在长阶之下,皇上站在高高的阶上,对着我们训诫了几句,便离开了。等我抬起头,只看到一抹蹒跚的明黄色背影。距离出宫还剩三天。我去盥洗局和老姐妹们道别。大家执手相看泪眼,嘱咐着各自安好。本来也想和陆小玖子道别,但他在东宫,我进不去那个地方。7距离出宫还剩最后一天。我仔细浇了花,洗了衣服,把我负责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算是对这个霸占了我十年青春的地方做告别。这时,我看到了陆小玖。我又惊又喜,「小玖,你来做什么?」「我来替东宫给皇上送点东西。」陆小玖斜倚着栏杆,「顺便看看你,听说,你要出宫了?」「是呢,明天就要走了。你多保重啊。」他笑了笑,「你也保重。对了,我有一样东西忘在东宫没拿过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去东宫把东西取了,帮我送过来?」我其实不想去。马上就要走了,不想节外生枝,何况东宫那么敏感的地方。可我不知道怎么拒绝陆小玖,他还救过我的命。走在去往东宫的路上,我对陆小玖道:「谢谢你,那次留了我一命。」我不说是什么事,但他肯定没忘。与太子大婚丢布料事件有关的宫女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陆小玖得有多大勇气,才敢在主子眼皮底下留我一命。陆小玖却道:「什么事啊,我不记得了。都过去啦,不提了。」我觉得今天的他有点怪。进了东宫,陆小玖把我领到一个小院里,对我说:「你明天就要出宫,要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再走。屋里准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你去收拾收拾吧。」我说:「不用了,我拿完东西就走,太长时间不在,被嬷嬷发现要挨骂的。」「听我的,收拾收拾吧。」陆小玖的语气毋庸置疑。感觉我要是不按照他的要求「收拾收拾」,今天就出不了东宫了。我只能妥协。不得不说,洗热水浴还真的是舒服极了。宫女平日只能擦擦身子,泡热水浴这种福气从来没享受过。我要不是看天都快黑了,真想扎在木桶里不出来。桌上放着一套新衣服,碧水清色的绸缎面料,穿上身整个人清清淡淡温温柔柔。我绾了一个半髻,剩下的长发垂在腰间。梳妆台上放着胭脂水粉,我没有用。素面惯了。我推门出去,陆小玖正候在门外。看到我的一瞬间,他脱口而出:「染姑娘,你好美。」我歪着头笑,「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了,美人迟暮咯。」陆小玖说:「请随我来。」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名叫梦境阁的精美宫殿,陆小玖领着我进去,里面装饰华丽,蜡烛都是雕花的。我问陆小玖这是哪里,他指了指一扇半透明的屏风,「你就站在这等着。」「要等多久啊?」我问他,没得到回答。他消失不见了。我不敢动,就站在半透明的屏风背后,心里骂着陆小玖搞什么鬼名堂。约摸半个时辰后,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进来了。不像是陆小玖,这脚步沉稳有力。「哗啦」一声,屏风被拨开,惊得我连忙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太子。他的眼眸有些迷离,在看清我的刹那目光如炬,眼底闪过一抹惊艳。「是你?你怎么在这?」他问我。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是啊,我他娘的怎么会在这。他打量着我,「你今天很美,这身衣服很配你。」「谢殿下,奴婢告退了。」「孤没让你走。」他抓住我的胳膊,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糟糕,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捏住我的下巴,「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很美,很像一个人。哦,你应该记得什么时候见过孤?那次,你把水洒在孤的身上了。」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我只想离开这里。不知哪来的胆子,我拂开他的手,强行要走。他却又捉住我的手腕,用力一带,把我拉进他怀里。我震惊了,拼命挣扎。如果说上次见到的太子是神祇,今天的太子就是魔鬼。我越挣扎他越兴奋,把我打横抱起,走进卧房,扔我在床上。他灼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间,手在我身上游走,所过之处,衣带散落。我啜泣着,「太子殿下,不要,不要,我明天就要出宫了。」他轻笑了一声,「你不用出宫了。今后,东宫就是你的家,侍奉孤。」「殿下,奴婢已经二十三岁了,老姑娘了,不配侍奉殿下。」「呵呵,没关系,孤就喜欢年龄大的女人……」「不要,不要!」邓明澄还在等我啊,这辈子我已经跟他约好了啊……我睁大眼睛,望着承尘,整个人在晃动,身体疼得像被撕裂。我对生活的所有期待,我后半生的梦想,都在此刻灰飞烟灭。此生,活到这里已是绝路。太子的指间碰了一下我的眼角,沾上了泪。蹙眉问我:「你很委屈吗?」我不说话。他更加狂暴。我的泪不止,他的欺辱便不止。直到深夜,我的泪流干了。他终于停止了对我的征伐。唤来宫女为他洗漱更衣,便抛下我走了。我像一尾脱了水的鱼,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卯时的更声响起,宫门将会大开,把宫女们放出去。这是我期盼了十年的时刻。然而,在一夜间,所有东西,灰飞烟灭。我将要在这深宫活一辈子,然后,死在这里。8再次见到太子刘嘉祈,是在两个月以后。我被查出有了身孕。这两个月,我被软禁在梦境阁,连陆小玖也见不到。后来吃不下东西,绝食了三天,宫人才去禀报陆小玖。他带着太医来给我诊脉,发现我怀有身孕,刚好两个月。刘嘉祈来的时候,我穿着单薄的衣服,缩在床角,静静地流泪。他没有多看我一眼,只向太医询问了情况,又嘱咐宫女好生伺候。我的怒我的哀我的悲,在他眼里分文不算。宫人忽然道:「殿下,太子妃来了!」他站起身,向外走去。透过半透明的屏风,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清瘦清瘦的,弱不禁风。隔着屏风,刘嘉祈与她小声交谈。「至秋,你回去吧,这里有太医和宫女照顾着。」「东宫子嗣稀薄,这一胎万万要好生照料着。可惜妾身福薄,不能为殿下诞育子嗣……」「你不必自责。让那个奴婢替你生,到时去母留子,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听到这句话,我蓦地抬起头。谁能告诉我,什么叫做去母留子??这样的话,从刘嘉祈口中,轻飘飘地说出,依旧是清润低醇的声音,却那么冷漠可怕。太子妃惊道:「殿下,万万不可……」「水儿,扶太子妃回去休息。」刘嘉祈命令宫女。太子妃被几个宫人搀着拉着,半强迫地带走了。「好生照顾她腹中的胎儿,不得有半点闪失。」刘嘉祈冷声对太医道,没再看我一眼便离开了。我蜷缩在床角,呆呆地一直到晚上,无法从这可怕的梦魇中回过神来。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为什么我就不配享受一丁点幸福?陆小玖端着碗,坐到床边。他舀了一勺粥,送到我嘴边。我瞪着他,一挥手打掉了粥,啐了他一口。「把我献给太子,你可称心如意了?」他涩然一笑,「唯有把你献给太子,我才能永远留你在身边。」「你说什么?」「染姑娘,我喜欢你,在盥洗局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可我无福拥有你,又见不得你离开。原谅我,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你一直活在我的视线里。还记得吗?我救过你一条命。你的命是我的,不由你自己做主。」「卑鄙,无耻,恶心!」「随你怎么说,反正木已成舟,你要么活,要么死。活着,有无限的可能。死了,你的家人也会受连累。太子阴狠绝情,你若不遂他的意,他必教你九族俱灭。」我呆了许久,讷讷道:「可我必死,你没听到吗?他说,去母留子。」陆小玖轻轻拂开我脸颊上的发丝,柔声道:「喝了这碗粥,我保你不死。」他的桃花眼含着情,整个人在摇曳的烛光下俊美得如同暗夜里的妖精。我接过碗,一饮而尽。既然老天让我与黑夜为伴,那我必不教伤害我的人见到光明。9我不再绝食,乖了许多,加上陆小玖的进言,太子解了我的禁足。我可以在梦境阁周围走一走,透透气。东宫冷清肃穆。刘嘉祈的妃妾不多,他这些年专宠太子妃,只纳过一个侧妃、两个选侍。太子妃董至秋没有生育,只有一个选侍生了个女儿。梦境阁外有一片湖,湖心有个小岛,岛上有一个破旧的楼阁。陆小玖指着那小岛,对我说:「太子侧妃杨氏,宰相之女,就住在那里,八年了。」我稍微一算,惊讶道:「那岂不是从她嫁入东宫,就……」「大婚后第十天,太子以侧妃生辰八字冲撞了太子妃为由,就把她赶到了湖心小岛,从此她再未下过岛。」我默默许久,问陆小玖:「我的下场,会不会比她还惨?」陆小玖道:「起风了,染姑娘,回屋吧。」梳齿从缎子般的乌发间划过,镜中巴掌大的小脸,皮肤莹白,五官柔和。陆小玖给我梳着头发,徐徐地说:「太子喜欢身份低微、容貌秀美、乖巧柔顺的女子,染姑娘你前两项都符合,只是这乖巧柔顺这一项,还得修炼。」我道:「那有什么用,太子心里装着太子妃,我再怎么样,也是东施效颦。」陆小玖嗤笑了一声。「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我问他。「太子遇见太子妃时才十五岁,少年心性,莽撞冲动。何况那时皇上让太子娶宰相之女,太子更生了叛逆心,非要把自己看上的女子娶回来。」陆小玖放下梳子,把一朵簪花别在我鬓边。「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当年的激情早已退去,太子妃都三十多岁了,常年病弱,容貌减损,又不能生育,太子正是盛年,两人愈发地不般配了。太子心里对她还有多少情,谁又知道呢。」「可他说要杀了我,把我的孩子给她……」「太子说那话,未必是真心,许是染姑娘你违逆他,他吓唬你罢了。」陆小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能不能让太子改变心意,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坐在廊下,吹着夏末的晚风。这风从宫外吹到宫里,再从宫里吹到宫外,我和邓明澄,是否吹过同一缕晚风?「坐在这干什么?有心事?」太子刘嘉祈的声音。我连忙站起身,跪地行礼。他把我搀起来,手拂过我鬓边的簪花,「花似美人,美人似花。」我螓首半垂。「怎么,想通了?不闹了?」刘嘉祈问道。「奴婢此身,从此便属于殿下了,还望殿下怜惜……」刘嘉祈沉默。难道我说错了话?会错了意?我忐忑地抬起头看他。他淡淡笑着,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你长得像一个人。」「哦?奴婢像谁?」他没有回答我,缓缓地,轻轻地,吻住我的唇。然后把我抱起,进了屋……我记住陆小玖的嘱咐,特别特别乖巧,特别特别顺从。太子显然很受用,不若第一次的狂暴,极其温柔呵护地把我覆在身下。从这一夜之后,改变开始悄悄地发生。太子一连七日宿在我的房里。陆小玖都惊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太子不好女色,性情克制,即便对太子妃,也没有这样肆意纵情过。我想,可能是我心里有恨,他感受到了,再看我委曲求全、曲意承欢的样子,满足了他的征服欲。直到某一天,我眼前一晕,从床上栽下去,摔得头破血流。叫来太医,说我腹中胎儿不稳,不能再行房了。刘嘉祈于床前守着我许久。我迷迷糊糊间,听见宫人说,太子妃来了。还是隔着一道屏风,刘嘉祈将董至秋拦下,让她回去养病。10第二天,太子妃的宫女水儿来了,呈上一盒药粉,说是涂抹于我额上的伤,止痛祛疤有奇效。我打开盒子,奇香扑鼻,忽然唤起我久远的记忆。那是很多年以前,我还在盥洗局的时候,太子大婚前丢了布料,我和九个宫女被拷打,之后陆小玖拿来一种药粉,给那九个宫女敷上,导致她们惨死。这盒药,从色泽到香气,都是那么熟悉……我叫来陆小玖,把药粉给他看。他登时变了脸色。「染姑娘,此药唤作蜜意粉,是一种名贵而稀少的香料,在香炉里焚烧是安神的良药,涂抹在伤口上,则是催命的毒药……」我心下一凉。「小玖,当年你给锦棠她们涂的药,可就是这蜜意粉?」「……正是。」「我记得你说,这药是太子赏你的。」陆小玖犹豫半晌,说了实话。「一切都是太子妃授意我做的。」我终于从陆小玖口中得知了真相。当年,董至秋在大婚之前,就以选侍身份进了东宫,成了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嫁祸侧妃杨氏,失败后杀人灭口,都是她一手策划。真的想不到,竟然是她。平民出身,身娇体弱,柔顺和善,都是她的假面吗?陆小玖不以为意,「能在这深宫里生存的人,哪有什么善类?」我想起了我入宫这十年。即便我是身份最低微、最与世无争的宫女,也经历了太多阴谋,被抢走了太多东西。现在,我已经卷入了东宫的暗流之中,若想活下去,并且是有尊严地活下去,我似乎也不能做一个善类了。「小玖,你说,这蜜意粉,一次用多少可以置人死地?」陆小玖略一沉吟,「指甲盖大小即可。」「那我用半个指甲盖,能活吗?」陆小玖蓦然抬眼看着我,说:「能活,但你得受罪。」我把蜜意粉递给他,「来,帮我上药吧。」陆小玖看我的目光渐渐变了。「染姑娘,你终于活明白了。」陆小玖用小拇指抠出一点红色粉末,仔细撒在我额头的伤口上。之后的事就简单了。我病得要死要活,太医诊断出我中了毒,然后敏锐地发现了我床头的蜜意粉。水儿受刑后,交代蜜意粉是太子妃让她送来的。刘嘉祈听到这个,「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我的心拔凉拔凉的。我低估了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他对她的宠爱纵容,没有底线可言。这日,刘嘉祈进来时,我正坐在窗边看着落叶垂泪。他捏了捏我的脸,「你哭的样子,真好看,孤喜欢。」「殿下怎么不问,奴婢为何而哭?」「你们女人不就喜欢哭么。不过,好看的女人哭起来也好看,孤欣赏就是了,不想问那么多。」我抽抽搭搭地问他:「殿下,奴婢生下这孩子,是不是就要死了?」「哦?何出此言?」「您说过,去母留子,要把我的孩子送给太子妃。」刘嘉祈想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自己确实这么说过。他说:「逗你玩呢,那时候你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孤气恼,便说那些话吓唬吓唬你。」逗我玩?吓唬吓唬我?这种玩笑那么好开吗?「那殿下的意思,奴婢不用死了?」他摸着我的脑袋,像在摸一只小猫小狗,「你只要乖乖的,美美的,可可爱爱的,让孤高兴,孤怎舍得让你死。」我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怀里,「奴婢什么都听您的。」在宫里熬了十年,我其余的不会,伏低做小、忍气吞声是最擅长的。他把我捏变揉圆,我顺着他就是了。只是所有账,都有清算的时候。11我被封为选侍。虽然是东宫位份最低的妃妾,但这意味着我有了主子的身份,终于不再是一个命比草贱的宫女了。可我心中是悲的。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走出这深宫高墙,再也见不到邓明澄。我的命运,将随着太子一人的喜恶悲欢而起伏。而太子刘嘉祈,是个披着神明外衣的魔鬼。秋分这天,是太子妃董至秋的三十二岁生辰。东宫举办了一场晚宴。因董至秋一直病着,晚宴并不张扬,除去东宫妃妾,只有与太子最交好的几位贵客。我因怀有身孕,坐的位置比别的选侍都更靠前,也得以清晰地一睹太子妃芳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很令我惊讶。她才三十二岁,两鬓已有了霜色。面容依稀可见曾经的温润柔美,但如今已是憔悴瘦削,眼角爬满细细的纹路,双目黯淡无光。是什么样的病,把她折磨成这样?宴席快开始时,太监唱道:「五公主到!驸马到!」只见一群宫人簇拥着,一对男女挽着手走入殿中。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个男人吸引。他一身华贵锦袍,身材颀长挺拔,鹤立鸡群。虽然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他。邓明澄。他是邓明澄。我捂住嘴,极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极度强烈的震撼被捂在胸口,快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炸裂。他怎么成了五公主的驸马?他什么时候成了驸马?他不是去守城门了吗?他不是说等我吗?我忽然想起,今年夏天,我临出宫的时候,五公主刘乐依出嫁,阖宫的喜庆。那时我满心里想着出宫,无心关注此事。现在才反应过来,刘乐依嫁的人,正是邓明澄。可笑我还以为他在宫外等着娶我。可笑我还想去找他,与他双宿双飞。事实是,即便我真的出了宫,也再找不到他了。我一直怨恨刘嘉祈毁了我的幸福,其实我的幸福早就偷偷溜走了。邓明澄从我面前路过时,瞥见了我。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眼里满是震惊。但很快恢复如常,挽着五公主,在太子身畔落座。刘嘉祈笑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看到五妹有了好归宿,哥哥真心为你高兴。」刘乐依又爱又怨地瞥了驸马一眼,「哼,人家当初宁肯去守城门都不愿娶我呢。非得要我死缠烂打,他这个木头才开了窍。」邓明澄面色平静,双手举着酒杯,「那我就自罚一杯吧。」五公主刘乐依活泼开朗,说个不停,众人都你一嘴我一嘴地附和她。只有邓明澄闷头喝酒。我也想喝酒,想一醉方休。但我面前摆的是酸梅汤,因为刘嘉祈觉得我怀着身孕喜欢喝酸梅汤。其实我讨厌酸梅汤,讨厌死了。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起身离开,走到殿外,倚着栏杆,遥望远处的飞檐翘角。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个人。「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他说。我捋着发丝,轻笑:「按照礼制应该梳发髻的,但太子喜欢我的长发,我只能随便挽个髻,披头散发地来见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他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我回应。我们都沉默了。许久,他说:「染染,没想到,你会跟了太子。」「邓明澄,我也没想到,你终究是娶了公主。」他苦涩一笑:「迎娶公主和满门抄斩,我只能二选一。我妥协了。那你呢?」「我把一盆水泼在了太子身上,他把我强暴了。」他紧紧捏着栏杆,指甲盖都青了。「我们都是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他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是啊,蝼蚁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酒至半酣,宴席正欢时,刘嘉祈挥挥手,鼓乐骤停。他站起来,擒着酒杯,朗声道:「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亦是孤与她成婚八周年的日子。至秋伴孤多年,心容具善,德冠东宫,孤在此敬爱妃一杯。」众人皆站起,董至秋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刘嘉祈温情脉脉地望着妻子。忽然,他把酒杯举到她头顶,杯子一倾,酒液浇到了她的头上。大殿里顿时安静。所有人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刘嘉祈依旧笑着,目光却透着阴寒。董至秋惊恐,慌忙跪下。刘嘉祈拿起酒壶,继续往她头上浇酒。董至秋闭着眼,红色的酒液淌过她的脸,鲜血般触目。酒壶空了,刘嘉祈坐回椅子上,把玩着玉扳指,懒懒道:「八年了,实在腻了,不想再看到你了,你去湖心小岛上,跟侧妃作伴吧。」死寂死寂的大殿里,回荡着董至秋撕心裂肺的哭声。12我给那死去的九个姐妹上了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的冤屈终于得报。凶手得到了报应,虽然她还活着,却生不如死。董至秋上船前,我去湖边送她一程。「我很后悔,我死得太晚了。」她望着夕阳,目光迷离。「如果我在他最爱我时死去,他会念我一辈子。可我就任凭他对我腻烦,生厌。」我说:「你嫁祸太子侧妃,杀害盥洗局宫女,又企图毒杀我。太子当然会厌弃你。」她笑着摇摇头。「张染,你根本不懂。太子根本不在乎你我是谁,做了什么。人人妒我受宠,彼之蜜糖,吾之砒霜,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懂。你知道吗?太子他,太子他,太子他是个……」她努力想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听明白太子到底「是个什么」。「他为什么讨厌侧妃?因为她是世家贵女,不好拿捏,太子忌惮外戚坐大。而你,正好跟我一样,没家室没背景,任他摆布。」她语气悲哀,「总之,祝你好运吧。」我默默良久。抬起头,笃定道:「我们不一样。」她冷笑一声,登上小舟。我敛衽一礼,送她远去。回到梦境阁,我打了个盹。梦见邓明澄了。真是一个糟糕的梦。我是被陆小玖唤醒的。「娘娘,太子妃殁了。」船行到湖中央,她趁人不注意,投湖了。在宫里,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自戕是重罪,会连累家人。而太子妃家中仅有一个老祖母,一个月前刚刚病逝了。她没有家人,死得无所畏惧。我猜,这是她在这东宫里唯一拥有的自由了吧。刘嘉祈悲痛万分,三日没有去上朝,并请求皇上风光大葬太子妃。甚至让伺候过太子妃的十名宫女和太监殉葬。夜里,我听着外面的哭声,那是即将殉葬的宫女太监在为自己的命运悲泣。我心有戚戚焉。我一直憎恨刘嘉祈强要了我。但如果我一直是个卑微如蝼蚁的宫女,那么加诸我身上的苦难,我将毫无抵抗之力。也许哪一天,也会莫名其妙地为哪个主子殉葬。可我实在是不懂太子。董至秋是他当年拼了命争来的妻子,婚后八年,外人看来也是恩爱和谐的。最后她却受尽侮辱、被逼自尽。他又表现得悲痛万分,拉着无辜的人给她殉葬。他到底爱她,还是不爱?也许,有时候爱,有时候又不爱。爱与不爱,都凭贵人们一时兴起。在太子那样的贵人眼中,别人都是器具,是玩意儿。玩意儿就得有用处。没有用处的玩意儿,就会被抛弃。我摸着隆起的肚子。现在,生下皇长孙,就是我的用处。如果我不想落得董至秋的下场,我这个肚子,就必须有用!13午饭后,陆小玖带着太医来给我请平安脉。太子妃死后,太子就暂时把陆小玖拨过来伺候我,一方面是伺候,一方面也是监视。只可惜,太子不知道我和陆小玖的关系。太医道:「恭喜张选侍,脉象强劲,胎儿安康。」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啊?」太医道:「恕臣医术有限,现在还看不出来。」我赏了太医,让他下去了。我对陆小玖说:「必须是男孩。」陆小玖道:「生男生女,那得看您的造化呀。」我冷冷望向他,目光毋庸置疑。「我说了,必须是男孩。不然,我不会有好下场。小玖,你给我讲过李选侍的事,还记得吧?」李选侍曾经是太子宝林,是东宫第一个有喜的妃嫔。皇上和太子都对她寄予厚望,说只要生出皇长孙,就晋封太子侧妃。可后来,生下了一个有先天疾病的女儿。惹得刘嘉祈厌恶,把她贬为选侍,再也不许侍寝。她的病女儿被送到育婴馆,从此母女不得相见。陆小玖低头,思忖半晌。再抬起头,眼里多了一分笃定。「放心吧,一定会是男孩。」晚上,刘嘉祈来了,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我正坐在榻上吃宵夜,他不叫我下榻行礼,竟然兀自坐在地上,身子伏在榻边,头靠在我的肚子上,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留下一片阴影。我觉得诡异极了。他这样子,就像一个留恋着母亲的孩子。「殿下,榻上坐吧。」我提醒他。他睁开眼,清澈如湖水的眼睛,一刹那,教人以为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要叫我殿下,叫我苏子。」「啊?」「苏子,叫我苏子。」我疑惑地望着他。「苏子」是什么东西?在他的催促下,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苏子。」他眼眸颤动,「再叫。」「苏子。」他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伏在榻边抱着我,沉沉地睡去。后来刘嘉祈每晚都来,蜷在我身边,枕着我的肚子,让我唤着他「苏子」,睡得很香。而我得到的宠爱,也越来越盛。每天不断的赏赐,悉心的呵护,我成了东宫最金贵的人儿。连我多年不联系的家人,都加官进爵,鸡犬升天。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刘嘉祈:「苏子,到底是什么呀?」刘嘉祈的睫毛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子,她喜欢这么叫我。」他幽幽道,「孤有说过,你长得像一个人么?圆圆的鹅蛋脸,柔顺的眉眼……真的很像她。」我壮着胆子又问:「『她』,是谁?」他闭上眼,不再回答。我大概明白了。刘嘉祈心里,藏着一个女人。我和那个女人长得有几分相像,就成了她的替身。只是,那个女人是谁呢?肯定不是董至秋。董至秋,也只是她的替身。14复诚二十四年夏初,我临盆。疼了三天三夜,终于听到稳婆说:「生了生了生了!」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后,安静了些许时刻。突然,众人一齐报喜:「恭喜小主、贺喜小主,诞下皇长孙!」我闭上眼。意料之中,没什么可喜的。刘嘉祈阔步走进来,抱着儿子看了看,坐到床边,握着我的手,「张选侍,辛苦了。孤已向父皇请旨,封你为侧妃!」直接从选侍升到侧妃?呵,倒是不错。我虚弱地谢了恩,刘嘉祈待了一会儿,见我十分萎靡困顿,便嘱咐我好好休息,他离开了。房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只留陆小玖在旁伺候。我问他:「我女儿呢?」他低声说:「扔进炉灶里,烧了,不留痕迹。」我的喉头哽了哽,说:「那几个稳婆,不能留。」「明白。」我闭上眼,一行清泪划入鬓发。在我生产之前,陆小玖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一旦我生下的是女儿,他就会用一个男婴来代替。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得,这样做是逆天而行,我早晚会遭报应,会被千刀万剐!可我没有办法。在这吃人的深宫,要么我被人吃掉,要么我做吃人的人,二选一,没有别的选择。皇长孙满月这日,普天同庆。皇帝亲自给长孙赐名「刘宥临」,并大赦天下。宫内举办了盛大的宴席,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都来庆贺。我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坐在高位上。我在皇宫十年之余,第一次以俯视的姿态睥睨众人。从人下人到人上人,这是用我女儿的命换来的。很久以前,在盥洗局的时候,我就因为貌美,被姐妹们调侃将来会被主子看上。现在真的应验了,后宫很多人议论我,说我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只能说,这福气吧……我真的不想要。我想要的,依旧是离开深宫,嫁给我的心上人,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若生个漂亮的女儿,就把她好好地养大。可这样的梦想,永远只能在梦中想想了。邓明澄当然也来了,挽着五公主,夫妻恩爱的模样。他抬头望向我,眼中是平静的祝福。每个上前来祝贺的人,都夸皇长孙漂亮可爱。我倒不知道这孩子有多漂亮多可爱,从他生下来,我就没有认真看他一眼,没有抱过他一下。我怕想起我那葬身炉灶的女儿。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我跟太子说去更衣,逃离了这吵闹的宴会。凭栏而立,夏天的晚风轻柔拂面,吹干了眼角的泪。「太子侧妃,一个人站在这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五公主驸马,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我问道。「可能是跟你一样,心情寥落,不喜热闹。」邓明澄说。「你寥落什么,公主冷落你了?」「都说深宫寂寥,其实公主府也很寂寥。」他苦笑,「可惜我这一生,纵有一身武艺和一腔报国热血,也只能围着她一个人转了。」我懂了。本朝驸马是不能在朝为官、参与国事的。偏偏邓明澄有一颗志向高远的心,却被困在公主府,做一个闲散的驸马。别人看他悠闲富贵,他自己却寂寥焦虑。我想起董至秋死前说的话:「彼之蜜糖,吾之砒霜。」皇家有多少尊贵的肉体,又有多少不如意的灵魂。15皇长孙的满月宴过去不久,皇上就因中了暑热,病倒了。这一病,一个多月起不来身,宫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敏锐的人都预感到,可能要变天了。太子早晨去正阳宫侍疾,晚上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我跟陆小玖打听,陆小玖说,隆贵妃把守着皇上,不让太子靠近。皇后早逝,隆贵妃是后宫位份最高、最得宠的妃嫔。她有一个儿子,三皇子刘嘉善。刘嘉善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宫女浇花溅了他,便被打断了腿。我给刘嘉祈捏肩,状若无意地问他:「苏子,怎么不高兴呢?是担忧父皇的病体吗?」文章转载自知乎,书名《宫廷宫女逆袭路》
宫女十年沉浮:从卑微到东宫侧妃的孽缘
书海泛舟人
2025-02-27 09: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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