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但这一次,他决定不醉不休。
宋江实在很孤独,深感寂寞。
便是身边有108个生死兄弟,还有吴用、公孙胜、花荣等朝夕相处多年的亲信嫡系,可他依旧觉得无比孤独寂寞。他的吟哦无人能懂,他的心思无处可说,他只能大醉一场,独吞忧伤。
征辽归来的路上,眼见燕青射雁,宋江顿生无限感慨,他先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随后又写了一首词,调寄“减字解连环”。
“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
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想思一点。
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鸣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与所有人一样,宋江也渴望与朋友分享自己的焦虑与忧伤,他将写完了诗词交给最亲信的吴用和公孙胜看,但这二位,虽然看出来了“词中之意,甚是悲哀忧戚之思”,但却没有共鸣,只能浮皮潦草安慰几句,然后安排酒宴,以吃吃喝喝来排遣。
无奈宋江想要的不是喝酒,而是能与懂得他的人聊一聊。这些人全然都不懂——他们不仅没文化,也无法抵达宋江的认知高度和思维层次。
宋江虽然出身于风尘俗吏,但真是有文化有抱负有情怀。他不仅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亦习惯用诗词寄托情怀,舒展胸襟。
曾经,宋江被发配江州,在历史名楼浔阳楼上,喝醉了酒的他写下最著名的“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还有一首七言绝句: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此时的宋江,是罪犯的身份,他一心通往上层社会的梦想已经断送。但心中的火依旧还在燃烧,于是开始以黄巢为榜样,他要建功立业,要一雪前耻,以不负自己的权谋智慧,诗词中充满了草莽英雄的野性与不羁。
宋江写这两首诗词时,身边并无熟人,十分孤独寂寞。但他其实渴望与人分享,便将之题写在浔阳楼的墙壁上,自己是很得意的——只是没想到,出事了。
后来,历经无数艰难曲折,当宋江终于将众多来自不同阶层的好汉们团结在一起,成为梁山泊的领袖时,他的心态变了,诗风也了巨大的不同。
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的酒宴上,他志得意满,再一次挥毫作词“满江红”,还让铁叫子乐和当众唱了出来,他以为他终于有了最亲近的铁杆兄弟们,终于能有人分享他的喜怒哀乐了: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
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不仅没能在兄弟中赢得掌声一片,反而遭遇了群情反对。他的亲信武松率先发难,说宋江招安“冷了众兄弟的心”,随后,李逵也大喊大叫,还一脚踢翻了桌子。鲁智深还干脆表达了“要招安,就散伙”的意思。宋江真是很生气也很伤心,酒宴不欢而散。
转年到了元宵节,宋江为谋求招安,来拜访东京名妓李师师。乘着酒兴,他在佳人面前挥毫赋词,这一次是“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值千金。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宋江写完后,请李师师看——他多么希望李师师能看出他的心意,主动问他啊。但他既匿名而来,词义又这般隐晦,李师师根本就想不到他是宋江,又如何懂得他的意思?李师师没有如他希望那样开口询问,宋江明珠暗投,甚是郁闷。
整个一部水浒,对于不是文人的宋江来说,他真是没少写诗作词。可惜他竟然甚少遇到知音。无论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还是风华绝代的名妓,都理解不了他的情怀境界,读不懂他的忧伤无奈。
回头看去,宋江唯一的“知音”,竟然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江州通判黄文炳。
虽然素不相识,但黄文炳真是懂得他啊!在浔阳楼上,黄文炳不仅一字一句认真读了宋江的两首诗词,还每一句都加以点评。更难得的是,他读懂了诗句背后的宋江,他的寂寞与自负,他的狂妄与抱负,然后毫不怀疑地认定,这是一首“反诗”。
于是黄文炳出首举报,宋江被抓,随即招供问成死罪。吴用用计失败,晁盖亲自带人下山劫法场将宋江救出。宋江脱险后,对将他陷入绝境的黄文炳切齿仇恨,随即调兵遣将之活捉,大骂一顿后,让李逵以极其残酷的方式处死了黄文炳。
宋江那时涉足江湖不长,也是第一次写诗赋词,就遇到了一个能够读懂他的知音。可因为自身遭遇,他只记仇恨,想不起来相惜。他完全没想到,他杀死的这个人,也是他唯一的一个知音。此后岁月漫漫,竟再没有一个人能读懂他的诗词,懂得他辗转曲折的心思,他只能满怀寂寞失望,独孤沉醉,不知道这时候,他有没有想起过黄文炳?
早知如此,是不是该留着这个仇人,毕竟,他是他唯一的知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