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大学者胡适提出一个惊人观点,慧能的弟子神会和尚才是南宗禅的真正建立者,作为师傅的慧能,不过是旧禅学到新禅学之间的过渡人物。胡适的革命性看法引发了现代佛学上为时最长的个案研究,持续七十年的禅宗史研究,数度引起激烈争论。
胡适的看法由到欧洲查找禅宗史资料而起,他二十年代到欧洲,带有一个禅宗研究上的题目,考察禅宗史上的西天二十八祖之说的真伪,但是他在巴黎和伦敦查到神会的语录之后,他的研究改变了,从二十八祖问题变成了神会地位问题,提出了这一观点。
胡适发现神会语录与今传为慧能所作、禅宗的根本经典《坛经》有十之八九是相同的,据此他高度怀疑坛经的真正作者是神会,也发现神会在慧能身后弘扬南宗禅的事迹,特别是北上抗争的史实。在传统禅宗史中,没有神会语录,北上抗争这一史实也没有明确记载,含糊其辞,一般人看不出来里面藏着一件大事,神会其人也不出名,胡适发掘出这些材料,才提出让人震惊新观点。这也与南宗禅真正崛起时间相符,南宗禅在慧能在世时,并不出名,只传于南方一隅,是神会之后才盛行中国的。

神会北上抗争是怎么回事?
据传统的禅宗史,禅宗在西天有二十八祖,在中土有六祖,初祖达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燦、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但在五祖弘忍之后,分成了南北宗,弘忍的一个弟子神秀系统为北宗,另一弟子慧能系统为南宗,北宗在安史之乱后渐衰落,南宗独大,此后中国禅宗传承的主要是南宗,所以通称的中国禅宗,其实是慧能传下的南宗禅。但在慧能在世、神会之前,盛行的是北宗禅,神会北上抗争,指的是开元二十二年(734),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公开向北宗挑战,宣称南宗禅才是正统。
神会是慧能弟子,慧能去世后,他游学各地,后来去了北方弘扬南宗,而此时的北方,是北宗禅的天下。北宗禅大行北方,是神秀的成绩。神秀在弘忍去世十几年后开始在北方弘法,影响不断扩大,大文学家宋之问向武则天上了一道表,700年,武则天派人迎请神秀及其弟子到京,当时神秀已90高龄,他活了一百岁,后来又过了10年。武则天大加褒扬,肯定北宗禅是禅法的极则,就此确立了北宗的地位,神秀被推为“两京法主”,号称“二帝国师”,他的弟子也纷纷走向前台,北宗走向极盛。神会来挑战的,就是这个地位。到神会召开的滑台无庶大会,是30余年,这是北宗禅极盛的30年,此后,是约20余年的南北角力,北宗禅大约共盛行了50年,到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北宗始衰。这中间20余年的角力,就是神会在北方活动所起的作用。
无遮大会,就是僧俗都可参加的法会,可以公开辩论。会上,神会向北宗弟子崇远法师发起问难,指责北宗“传承是傍,法门是渐”,声称慧能的南宗禅才是禅法正宗。
传承是傍,是说北宗在禅宗传承上只是旁系,法门是渐,是说北宗讲渐修,是不究竟的,南宗的顿悟成佛才是最高禅法。
当时具体的辩论情况,现已不可知,就是这件事,都是被胡适挖掘出来的,传统的禅宗史,好像对这件事讳莫如深,这说出来有点不大好听,南宗禅的地位,原来是“争来的”。《景德传灯录》对神会对抗北宗只有如下记载:“祖(惠能)灭后二十年间,曹溪宗旨沈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盛行于秦洛,(神会)乃入京。天宝四年方定两宗,方著《显宗记》行于世。”“乃入京”,“定两宗”,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事。但是这个记载也可看出,南宗到慧能身后,都是寂寂无名的,“曹溪宗旨沈废于荆吴”。
详情不可知,但是我们可以单独看这两条指责。两条指责中,后一条是真的,南北宗区别就在于此,北宗禅,更近印度的禅,南宗的禅,是真正完全中国化的禅,是一种老庄化的禅,不止是顿悟二字而已。相对于南宗,北宗禅印度色彩较浓郁,佛教史学者汤用彤甚至说它近于印度婆罗门外道。它也是讲头陀行的,即苦行。南宗禅则主讲慧字,讲认识,认识好了一顿脚就能成佛。
但是前一条指责,就没有根据了。事实是,神秀慧能共同的师傅五祖弘忍,并没有指定哪一个人是他的传法弟子,而是指示各得法弟子都可以自去弘法,叫“分头并弘”。而他的得法弟子有11名。
在此前,从达摩到弘忍,是一线单传,师傅付嘱一个他选中的弟子,由这个弟子传承他的法系。但弘忍开了一个新的传统,让弟子们分头并传,他的弟子法如、神秀、慧能等,只要学有所成,都可以传法,这个传统,在慧能之后,特别发杨光大,造成了后来南宗禅五家七派的盛景。也就是,弘忍之后,无所谓正统不正统,这点在后来五家七派的流传中看得很清楚,只讲哪一宗传播得广不广、久不久,而不论哪一宗是正统,这是弘忍开始的。像云门法眼,很早就断传了,但没有说它不正统,临济宗最盛,也没有人说只有它才是正统或正宗的。
据今人研究,所谓传法资格问题,在神秀慧能时代,并不存在。简单地看一下事实,弘忍身后,传北宗法的是法如,神秀都没有传法,而是隐迹寺庙十几年,慧能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到南方后,也没有急着传法,隐姓埋名16年。神秀开始传法,是法如死以后,求法的人上门了,才开始传法的。神秀后来也向武则天推荐过慧能。这些事实说明,传法方面,原来根本没有冲突,都能淡然处之。所谓正统之争,是北宗风行洛下之后才出现的。据此,可以设想,正统之争,实际是北宗风行后带来的宗门的世俗效应的结果。这也反证了神会的北宗“传承是旁”的指责实属活活生造出的一个问题。就像有的人,决心跟你吵一架的时候,一拍脑袋就找到了一个理由一样。
这里有一个奇怪的问题,对神会的这条指责,北宗弟子是怎么反驳的?这些历史难道他们不知道吗?详情不得而知。可以推测的是,他们一定进行了反驳,但有的辩论,它的结果不是由辩论场上的胜负决定的,而是由辩论场之外的因素决定的。滑台辩论就是这样的辩论。不管当时场上情景如何,南宗禅最后胜利了。原因不在辩论,而在南宗禅更切合中国人的特质,它是一种大大简易化了的禅,还与本土的老庄学说结合了起来。归根到底,是中国社会选择了南宗禅,而不仅是神会的辩论。
但后来实际上是南宗禅的史的中国禅宗史当然不满足于此,它必须要坚持,南宗禅才是真正的禅,其它都不是,南宗胜出,就因为它是真正的禅。很容易理解,滑台大会在后来的禅宗史上都被忽略了。
事实上,据胡适的意见,禅宗的历史,有95%是伪造的,禅宗语录,有99%是假的,是宋以后大弄文字禅的假禅师们的作品,是写《传灯录》的道原、作《宋高僧传》的赞宁们的产物。必须说,他走得太远了,交待一下,胡适本人是反佛的。但是滑台大会还有一件事,肯定惊人,为大多数禅宗爱好者所不知,据胡适考证,后来流传的禅宗六祖的说法,就是神会在这次辩论中临机一动、临场发挥的产物!后来南宗胜出了,这六祖就成真的了。据胡适说,神会之所以说菩提达摩是中土禅宗初祖,原因在他搞混了菩提达摩和达摩多罗这两个人,达摩多罗是一部禅经的作者,他由达摩多罗写过禅经,又以为达摩多罗就是菩提达磨,在这场辩论会上,他临场发挥,菩提达摩就成了东土禅宗初祖,后来相延成说,就成了史实,当然,这是随着南宗禅最终的胜利而结出的果实。
大约也是在这次大会上,传出了五祖弘忍密付给慧能的“传法袈裟”,此事也是真伪难辨。但是此事太精彩了,后来更衍生出神秀门追夺袈裟直到大庾岭的故事。这个袈裟,后来禅宗史家自己也觉得累赘了,传到某一世后,宣布被人埋到塔里去了,才消失。
神会在滑台大会后,继续在北方活动了20余年,也遭到过北宗的迫害,三度流放,但是755安史之乱的爆发带来了转机。当时朝廷缺钱,卖度牒筹款,因神会已有名气,朝廷让神会主持此事,神会将所得款项全部给了朝廷,立了功劳,随之带来了整个南宗地位的改变。3年后神会死去,但是30年之后,唐德宗贞元二年(786),朝廷敕令立神会为为禅宗第七祖,这实际也就是承认南宗禅是禅宗正统,慧能的六祖位号,也是据此倒推得来的。后来历史变迁,神会的七祖之号没有得到公认,但慧能是六祖,却确定了下来。附带说一下,神会七祖没有得公认,是因慧能之后,禅宗更是分头并弘,各传各的,花开五枝,已没有公认的后续祖师了。
胡适认为,中国禅宗(指南宗禅)实际开创者是神会和尚,主要理由是《坛经》内容与他发现的神会语录相同者十之八九,这个考证后来被推翻了,现在公认的看法,慧能仍是南宗禅的真正建立者,他所否认的禅宗六祖,也仍然延用着。但是,神会的北伐,对南宗禅的推广,仍极起了极大作用,这也是不容置疑的。没有神会,南宗禅会不会盛行开来?虽说南宗取代北宗是中国文化的选择,但是不是必然就能盛行呢?考虑到慧能死后,“曹溪宗旨沈废于荆吴”的情势,这个也不大好说,看起来必然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也有不少。从这个角度,神会的作用也许要更高一点,他的北伐,是划时代的。神会,也是由于胡适,才被佛教史重新发现。
神会为什么有这么大动力去作抗争?查阅了许多书,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猜测。神会在拜慧能为师前,曾在神舟门下待过三年,神会转投慧能,正是武则天迎请神秀到京做国师的那一年,一大批弟子跟着走向了远大前程。他却改投了慧能门下,这是不大合理的。我有个猜测,是不是神会在神秀门下没有得到重视?后来的奋力抗争北宗,也有这方面的情结?这纯是个人猜测。
用宗教史的视野横向比较一下,神会在禅宗史上的作用,有点类似于保罗在基督教史上的作用,他们在各自教系内的地位也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