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两位法师的心在动!”
一直闭目倾听辩论的印宗大师眼睛倏地睁得老大,他敏锐的目光就将一个四十来岁、衣衫褴褛、相貌平凡的汉子捕捉在了眸子中。
慧能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说:
“如果是一个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想的人,他知道风幡或山河大地的存在吗?风也好,幡也罢,它们动与不动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内心的活动,万物的存在对人来说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我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两位师父的自心在动。”
印宗大师也是亲见过五祖弘忍的高僧,道眼明白,单单听这些话,他就知道,眼前这位说话的男居士非同一般。
所谓风动、幡动,本质上是心与境的关系。
风是境,幡是客尘,所以释迦牟尼佛说:“有因有缘世间生,有因有缘世间灭。”
佛法是缘起法,它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谛:缘起性空。
佛陀还说过: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所生,并且互为缘起,互为依存,互为条件,互为前提,也就是互为因果。
风与幡,如果只有风,或者只有幡,就不会有风幡舞动的现象;
或者幡虽然有,但它没有高高挂在旗杆上,无论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它吹动;
或者幡升了起来,但风没有吹在这里,而是刮在了其他地方,这样,都没有风幡飘动的景象出现了。
所以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为什么是心在动呢?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动静、善恶、美丑、好坏……
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对立,都是我们这些人各自依据自己的好恶、利害等强行分别而产生的。
所有争端的生起,一切矛盾的产生,也都是源自我们以不同的价值取此舍彼的结果呀!
究竟谁对,谁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慧能早已在现实生活里领悟到:境由心造,法从心生,一切都是我们人心的作用。
所以,今天他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不知何时,婴行来到了慧能身旁,他愣愣怔怔地说:“我认识你。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你。”
慧能亲切地笑着问:“你何时见过我?”
众人都盼着婴行能说出这个看着不起眼却出言不凡的人的来历,婴行却说道:“我在梦中见过你。”
众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老和尚突然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心动?你不是我,我的心动不动你怎么知道?”
庄子和惠子曾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很羡慕鱼的快乐,惠子问他:“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回答:“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老和尚巧妙地将庄子的千古机智用到了此处。
众人觉得有热闹瞧了,都看着慧能等他回答。
慧能从容答道:“因为,你和这位小师父本具觉心,本具佛性,众生都有佛性……”
婴行打断慧能的话:“错了!人有人性,只有佛才有佛性。”
慧能问他:“你不相信你有佛性?”
婴行大摇其头:“当然不信,我要有佛性,我早成佛啦,还用在这里与你们磨牙?”
慧能突然扬起巴掌,作势欲打婴行。小婴行慌忙逃避,被蒲团绊了个跟头,样子比真挨了打还狼狈。众人大笑,老和尚更是乐不可支。
婴行哭丧着脸坐在地上,指着慧能说:“你这人看着面善,心里真坏!我、我、我本来以为你是……”
“我是谁?”
“算啦,反正你也不是。”
人们都被他没头没脑、颠三倒四的话弄糊涂了。慧能拉起婴行,笑着问:“你刚才为什么躲避?”
“你要打我,我能不躲开嘛!”
“可是,我打着你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要打你?”
“我、我……”
慧能这才认真说道:“因为你怕疼,能预知我要打你,所以下意识地躲避。这就证明你有自性。这种避苦趋乐、寻求解脱、渴望平安幸福的心,不正是我们本具的觉心,我们的佛性吗?”
一直悄悄打量慧能的印宗大师,这时也忍不住将眼睛睁大了一些,看了慧能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紧紧闭上了。
婴行高兴得手舞足蹈:“哇,我有佛性啦!我要成佛啦!我,我……我怎么没有成佛呀?”
“因为你心动。幡动而心不动,自净其意,自空其身,自然能趣入大道。”
婴行围着慧能转了一圈,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了!你是……”
众人注意倾听婴行下面的话。谁知,他站到慧能面前,反而问人家:“你是不是呀?”
大家觉得婴行的话没头没脑,极不合情理,但慧能却笑着回答了,答得更莫名其妙:“你觉得我是,我自然就是。”
于是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此时,印宗大师从高高的法座上下来,向慧能走去。他向慧能深深施礼,满脸堆笑地说:“行者谈吐不凡,句句切中禅理,一定不是普通人!据说,黄梅五祖的衣钵已南传十几年了,莫非行者就是六祖大师?”
慧能也笑着还礼道:“不敢。慧能见过印宗大师。”
印宗大师高声叫道:“行者果然是六祖大师,果然是六祖出山了!我等有眼无珠,请受贫僧一拜!”
印宗大师跪在地下向慧能礼拜。慧能抢上前来,拉他起来,说道:“佛门规矩,只该在家人礼拜出家人,哪有向我顶礼的道理!”
“六祖大师何必过谦?世间礼法,先闻道者为师;佛门规矩,早得度者为尊。您是一代祖师,我等理当顶礼受教!”
印宗法师开心地笑着说:“六祖大师请上座,并请出示衣钵,好让我等焚香祷拜,以增福慧。”
慧能被推上宝座。他打开包袱,拿出袈裟,披在身上。
一件毫不起眼的袈裟,一个不起眼的人,然而,当两者结合时,慧能便不是刚才那一副寒酸模样的慧能,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六祖;袈裟一着慧能之身,立刻放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僧俗们纷纷跪下,瞻仰六祖的神采。
慧能垂目闭眼,在喧闹中一动不动地坐在宝座上,荣辱不惊,物我两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