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的磨合,对他的抗争与理解,是我一辈子修过的最重要的功课。”
文 / 吴晓波
“请叫我‘鱼香肉丝’,下次见面,老师一定会记起我的。”黄渝湘很调皮地对我说,眉宇间不脱稚气。她是1998年出生的桐乡姑娘,一个厂二代,现在管理着一家300多人的服装厂。
渝湘大学毕业后从来没有想过要回老家。她先是在北京的京东当采购经理,后来到深圳进了虾皮,业余做做直播网红。去年的六月,她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后,她飞回到了他的身边。渝湘抱着父亲说:“老爸,我回来了,没事了。”
黄爸爸是桐乡一家羊绒服装厂的老板,干了一辈子的服装,他的工厂常年为国际大牌做贴牌生产。几年前,他的眼睛因一次手术事故而视力大幅下降,去年夏天,突然半盲,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跟了他二十多年的高管离职,拉走了几乎全部的销售人员。工厂顿时瘫痪。
在回程的机场出发厅里,渝湘自拍了一个短视频,《98年厂二代回乡继承家业,这是剧本吗》,把自己回家“救驾”的苦逼事好好地说了一遍。没想到,这条视频斩获了50多万的点击量。她们真的是“天生的互联网一代”。
渝湘接班后,工厂原有的贴牌业务恢复困难,她立马转身上1688,开始做国内市场的供应链业务。因为质量可靠,加上她在京东和虾皮的经验,短短半年多时间,她家的羊绒大衣已经在1688平台上干出了上千万的业绩。
在演讲的最后,她许下愿望:“今年的目标是让我爸退休。”
“鱼香肉丝”是第五届“国货正当红·1688超级工厂大赛”的第二名。作为本次大赛的推广大使和主评委,9月12日,我一整天听了十位进入决赛的创业者的演讲分享。
这是近四年来,我参加过的最“燃”的活动。
这十位决赛选手是从一万多家1688超级工厂里杀出来的,其中,六位是90后,清一色都是厂二代。
1995年出生的项国伟来自温州苍南,那里的金乡和龙港,是中国民营印刷工厂的摇篮,我在90年代初就去那里做过调研。按年纪,国伟算是第三拨“苍南印刷人”了。在说起跟父亲的冲突时,他对我说:“有时候,连跳楼的心都有。”
绝大多数的90后厂二代,目前都还没有完全接班,他们的父母草根起家,正值壮年,既想孩子接班,又牢牢霸着印章,不肯轻易交班。
苍南的软包装印刷业,这几年受到定制风和小单化的冲击,老一辈虽看到了新技术的浪潮,但又舍不得那些落后的生产线和设备,“不改等死,改了找死”,人要革自己的命,谈何容易。
项国伟要革父亲的命,他提出淘汰全部旧设备,投资1380万元引进惠普的一条数码印刷生产线。父亲要跟他拼命。
我问他,你是用什么办法最终得逞的?他掰着手指说:一吵二闹三出走,四讲同行的经验五算风险账,最后一招:“这1000多万就当你给我的结婚家当”。
在国伟的死缠烂打下,他家工厂成为苍南第一个引入惠普生产线的企业。鸟枪换炮的成效是非线性的:在以前,订单一万起订,现在一个起订,交货时间从十天压缩到三天,一年的业绩增长了三倍。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类天生具有‘弑父情结’。从一出生,他就注定要和父亲展开斗争,以摆脱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争取独立自由的权利”。
我碰到的第一个厂二代是万向集团的鲁伟鼎,他的父亲鲁冠球是乡镇企业的标志性人物,在1980年代就名噪天下,是第一个登上美国《商业周刊》封面的中国企业家。
1992年,21岁的伟鼎入职万向任职副总经理,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与父亲对峙博弈的“战争”。
对于鲁冠球这一代企业家而言,万向是他的另一个不可须臾分离的“儿子”,他信仰列宁的名言——“战士的终点是墓地”。而在鲁伟鼎那里,名声显赫的父亲如同一个巨大的树荫,他必须冲杀出去。他常年在北京和上海办公,用三十多年时间,在万向的汽配主业之外,打造出了一个庞大的金融业务板块,他甚至坚持用“伟鼎”的名字来宣示独立。
很多年后,他对我说:“与父亲的磨合,对他的抗争与理解,是我一辈子修过的最重要的功课。”
我第一次接触到90后的厂二代,是2016年组团去汉诺威工业博览会观展。当时的团里,便有四五个90后团员,都是刚刚加入父辈工厂的二代。
与其他白手起家的90后创业者相比,厂二代们有非常鲜明的特征,在一堆同龄人里,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决意从事传统的制造业,而且,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动,愿意与父母共事。因而,他们往往表现出比同龄人更为沉稳和隐忍的气质。
然而,当你与他们交流,一旦触及到代际关系,几乎都如同唤醒了一座休眠中的火山。顺从与叛逆,是一块硬币的两面,我看到的绝大多数的、相对和谐的案例,都建立在父辈们开明和让步的基础上。
代际之间,很难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如果能够达成谅解,进而和解,便已是极其幸运的事情了。而公司治理的权力让渡,都必须经历一场又一场的博弈与磨合。
把70后的伟鼎与90后的项国伟们相比,后者的产业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成长周期显然大大地缩短。
近年来,制造业受到互联网的冲击,同时,智能化改造提速,原有的经验几乎全数失效。如果说,伟鼎的抗争史发生在一个外延式扩张的高速发展时代,那么,今天的厂二代们则在第一时间面临更为严峻的考验:经济低速、市场饱和、存量出清、技术升级、模式转型、能力迭代、团队换血……
甚至很多厂二代从父辈那里接到手上的,不是热气腾腾的馅饼,而是一块冰冷沉重的铁饼。
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是一次性感而壮烈的接班。如同汤因比所揭示的,“新的文明总是在异常困难而非异常优越的环境中降生的。挑战越大,刺激越强。每一次都会有一些人失败,同时又有另外一些人成功地找到解决的办法”。
今天,我在渝湘、国伟的身上,目睹了一个新的发生,数以十万计的年轻的厂二代们正以自己的气和方式,再造中国制造和家业的命运。
这是一部关于长期主义的连续剧,一个变奏高歌的交响曲。
一个人在“弑父”的同时,也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厂二代如是,中国制造业如是。
本篇作者 | 吴晓波 |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