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凌斜靠在医院病床的床头上,旁边的大号花瓶里插着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生机勃勃的鲜花,是坐在面前拉着她手絮絮叨叨的嫂子带来的。嫂子说,我肚子里你这个小侄子和你特别有缘,每次只要一见你就使劲蹬,和你哥都不这样。她一边挤出微笑附和着嫂子的话,勉力提着气半开玩笑说,“那你把他生出来送给我养着,你和我哥再要一个。”一边竖着耳朵听走廊上的说话声——父亲刚被医生单独叫出去。
嫂子摩挲着姬凌苍白的手说,等生出来他肯定跟你亲,到时候你别嫌烦就行,要不是我跟你哥坚定只生一个,哈哈,真考虑送你养着……门外的医生应该是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姬凌只听见断断续续的父亲的声音“……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你们医院讹人么……能签协议保证治好么……那我们不治了……”
嫂子故意提高了嗓门说话,并抽出纸巾拭去姬凌眼角的泪水,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说,摸摸你大侄子踢得有劲不,又低头对着自己肚皮:“宝宝要使出你的法力让姑姑早点好起来哟。”
当天夜里,姬凌透过窗户追随着像自己脑袋一样光溜溜的月亮高高地越过树梢,畅游在锦缎般的云彩里,仿佛旁边早已酣睡的父亲的鼾声都止息了。就这样死了也挺好,说不定就能和差点儿就结了婚的男友丁惕相聚了。一这样想,姬凌杂乱的心绪平缓起来,转头望向黑暗中的病房门,这一两天的工夫,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一个熟悉的身影透过那扇门悄无声息走进来,走到耀眼的月光下时,姬凌看清是男友丁惕,她先扭头看了眼旁边的父亲,又揉了揉眼,这时丁惕已经躺在她身边和她面对面,满眼含笑。姬凌小声说,你压我头发了,大宝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这就跟你走。
丁惕用一根小指头挠挠自己后脑勺说,别心急,你还能活很长时间呢,咱俩会团聚,但不是现在。
听了这话,姬凌眼里好像放进去两颗星星,期待着丁惕继续说下去。丁惕说,本来你确实油尽灯枯寿命将尽,但我快要出生了,做你哥的儿子,也就是你侄子,换句话说,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就是我。我可以选择放弃出生的机会,这样就能把我的寿命给你。等你很多年后寿终正寝,咱俩在那边相聚。要是你早早挂了,咱俩还是阴阳两隔。
姬凌一顿热泪盈眶,一番并不坚决的拒绝后,接受了丁惕的馈赠。
旋即,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样的话,意味着嫂子肚子里的孩子胎死腹中,这对哥和嫂子以及父亲得是多残忍的打击。丁惕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当然,你哥和嫂子还有你父亲,也就是本来的我爸妈和爷爷会悲痛一阵子,但也关系,他俩毕竟还年轻,有得是机会,可你——丁惕用小指头挠挠头,没再说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组织出若干条熨平自己良心褶皱的理由,姬凌嗫嚅道,大宝,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丁惕摸摸她后脑勺,“来吧,就小时候的拉钩上吊。”一番完整的拉钩上吊加盖章后,丁惕起身,隐匿在黑暗中。
早晨醒了,姬凌觉得这个梦做得真是匪夷所思。直到早饭后父亲接到电话痛哭流涕,她才震惊不已,心里有些隐隐报复的痛快。只是每次面对哥嫂时,姬凌总有些心虚,祈盼着他俩赶紧再度造人。
那之后,又梦见过男友丁惕好几次,姬凌的感激之心难以言表。
出院三年后,嫂子终于再度怀孕并诞下了健康的男孩,侄子出生后,丁惕再没来过梦里,其实姬凌很盼着他来,想问问他有没有办法撤销那个寿命馈赠,因为彼时姬凌才明白,生命的价值不光在于长度,更要看生存质量。姬凌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又不致死,每次发作都度日如年,姬凌早就后悔了。
哥和嫂子很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孩子,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几年的工夫姬凌的哥哥生意顺风顺水发了大财。唯独奇怪的是,这个侄子从小就逃避姬凌,每次她一抱就哭。后来长大点,老远一看见她就跑,只要和姑姑在一起,就百般不自在。上小学后,有次家庭聚餐,被爷爷要求给大家表演背古诗,背到一半卡壳了。
汇聚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里,姬凌看见侄子伸出一根小指头,挠了挠头。
当天晚上,姬凌梦见自己去给那个从未出世的小侄子扫墓,摆好各种小零食后,抬头看向墓碑,清清楚楚看见,墓碑上的照片是自己的照片,墓碑上的名字是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