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古人一首诗开篇,说的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不见项上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
这几句,意在劝勉世人节制欲望,免遭反噬。
话说雍正年间,有一考生,姓柳,字梦蛟,山东淄川人氏,世代种田,家境中产。柳梦蛟寒窗苦读十余年,只为早日当上京城公务员。星光不负读书人,他挺能考,顺风顺水斩获了秀才、国子监贡生、举人等学位,街坊四邻都赞他柳家祖坟冒烟,拿他当榜样告诫自家小儿。
乡试过后的第二年春天,柳梦蛟早早就赶着毛驴动了身,驮着行李盘缠、复习资料,奔赴京城参加礼部举行的贡士选拔考试。一路上春水盈塘,碧柳垂丝,新燕衔泥,十分养眼受用。
却说这一日,柳梦蛟赶着驴走走停停到了一处城镇,闻得满街酸香,跟路边大爷一打听,方知到了静海独流镇。眼见得日暮西沉天色渐晚,离京城业已不远,柳梦蛟打算投个客栈,明日再赶路。本想折回去再行向刚才那大爷打听,耳畔却传来朗朗书声,原是个学堂,学堂旁边,烈烈卷动的旗子上,正书“晋升客栈”四个大字。
就冲这名字,今晚住这儿了。
跟店家小二订房,刚好还剩街景大床房一间,还送早餐,包括驴的。小二收了银两,把柳梦蛟引到二楼房间,用铜盆给打了热水过来,还送了壶热茶,交待有事招呼,之后就下楼泊驴去了。柳梦蛟洗罢脸,方觉腹鸣如鼓,不敢再喝茶,下楼叫了两个小菜,一壶小酒,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晚间,柳梦蛟在榻上又看了会儿书,自觉才思泉涌,对即将举行的贡试是志在必得,不觉间,恍然入梦,梦见敲锣打鼓抬着轿子前来送喜报的人已到门口,笃笃敲门,翻身惊觉敲门声原是真的,趿拉上鞋开门,门外是一俊秀书生,手持书卷,彬彬有礼道:“深夜打扰,还望海涵。适才在门外听见兄台吟诵经典,知是同道中人。小生读书有一处不明,敢问可否请兄台指教?”
柳梦蛟本正寂寞难当,这一路上罕有几个能聊得来的人,忙将书生请进房间,拨亮火烛,两人谈经论典,志趣相投,不觉已至二更天。
就见那书生话锋一转,嗫嚅低语道:“小生有一事欺瞒兄长,还望恕罪。”
见柳梦蛟一脸懵相,书生解开头巾,但见一袭青丝如瀑披散开来,烛光之下,美艳动人,竟是一如花似玉妙龄女子。那女子见柳梦蛟呆若木鸡,噗嗤笑出声来:“小女子姓燕名晶字皮九,自幼喜读诗书,我有一同胞兄弟,不学无术,此番女扮男装意图替胞兄考取个功名。未曾想在此间幸逢兄长,仰慕之至。如蒙不弃,贡试过后,愿与柳兄永结秦晋之好。”
言罢,见直男柳梦蛟眼神炽热,目不错珠,燕晶低头面色绯红,不胜徐志摩水莲花般的娇羞,烛光之下,楚楚动人。顿时场面失控,烛头悬烟,床榻作响,被翻红浪,发生了不可描述的少儿不宜需省略字数的事情。
鸡叫三遍,电量已不足5%的柳梦蛟睁开惺忪睡眼,发现燕晶已不知所踪,料想是出恭去了,打算翻身再睡,额头撞在书角上,吃痛清醒大半,抓起来一看。
这一惊,非同小可,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书本封面上四个端端正正的字,竟一个都不认识了,翻开里面看,如天书鬼符,除了特别简单的“口、手、田、人”这种字以外,其余的一概不识。柳梦蛟忙把店小二唤上楼来,拿书问他,店小二瞥了一眼封面,客官考我?这是《资治通鉴》啊。
柳梦蛟赶紧翻了翻别的书籍,也是如此。他五内俱焚,疑窦丛生,想着问问燕晶,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想明白,燕晶这是睡完他然后跑路了。想到这,他才赶紧查看自己包裹,银两安好分文不少。
赶着驴出了晋升客栈的柳梦蛟站在大路口,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川流不息的各式贩夫走卒、此起彼伏的叫卖唱喏,此刻于他皆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站立半晌,不知该何去何从,商贾如云却没有一间是卖后悔药的,想想十余年寒窗苦读尽付东流,霜鬓双亲翘首企盼,而今之计,唯有一死了之。
行尸走肉的柳梦蛟引着驴出了城郊,见前方一座村落,村口立一石碑,上书“镇柳庄”,禁不住流着泪嗟然长叹:“天意如此,合该魂归此处了。”绕到庄侧,有一破庙,庙前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柳梦蛟便取出捆扎包袱的麻绳,系于树杈,给驴解掉缰绳除了行李,抚摸一番道:“你自去寻个好人家吧。”便踩着从破庙里寻出的条凳,将头伸于那圈套中,双眼一闭,准备自挂东南枝,却忽觉大腿火辣辣吃痛,低头看时,是一白髯老者揪着毛驴,正气冲冲地用拐杖抽自己。
白髯老者怒道:“哪里来的小厮如此大不敬?我老槐在此间修行已近千年,仙班可期,你我素无冤仇,你却要用我自缢损我功德。还有,这驴也是你的吧,满地嫩草不吃偏要啃我树皮。”
细看时,老槐的袍子肩头处赫然一个驴嘴形破洞,甚是突兀。
柳梦蛟解了绳索下来,给老槐叩首赔了不是,便拖着条凳欲另寻它树,却被好奇害死猫的老槐拖住,追问缘由,柳梦蛟便挽着绳索,给坐在条凳上的老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讲到最后,没忍住又悲恸难当,大哭起来。
这一通,听得老槐也是唏嘘不已,将委顿于地的柳梦蛟拉起来道:“咱爷俩今儿能遇见也算有缘,我且费些神通,帮你看看个中玄机,看能不能解了这咒儿。”此言一出,连驴都惊呆了。
老槐闭目掐指,连上天网wifi,搜索柳梦蛟事件的关键词。过了一会儿,见他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我已知晓。
老槐说,天下读书人脑子里都有一条虫,其色透明,长不盈寸,唤作“书虫”,此虫自宿主扫盲启蒙时初具雏形,日后随主人博览全书而日趋肥壮,读书人所得才学,尽归此虫。书虫随时听候主人差遣,无不尽力,偶得闲暇及或梦中,此虫自嗨时,主人便得到所谓“灵感”。如王羲之醉后作《兰亭序》,就是书虫喝到位了,曹植所写七步诗,也是书虫吓激灵了。
书虫伴随主人终生,主人死后,虫即消弭无形。
说完书虫,得再说随风潜入房的燕晶。看官还记得晋升客栈旁的学堂吗,燕晶,就是学堂的房梁上久被读书声熏陶,得了道的燕子精,当然,得道以后她就不住那刚需房了,噪音大效率低,她无师自通,不捉害虫捉书虫。挑到学富五车之士,便幻化人形以色诱之,待被害人精虫上脑,把书虫挤到七窍附近时,一举拿下。
很显然,柳梦蛟的书虫就是被燕晶给捉去,吃了。
柳梦蛟作揖谢道:“蒙大仙点化,让我做个明白鬼,恩情来世再报。”
老槐一把拉住他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我且教你一个驱虫口诀,啊不对,是招虫的,面对面念动此决时,可将他人书虫招至自己脑内,变成自己的,大约一个蓝牙的距离有效,别问我什么是蓝牙,反正越近越好。这个口诀有违天道,会反噬自身,应尽量少用。”
“此处沿子牙河向前不远,有个镇子叫辛口镇,镇上有间架鹤旅店,店里住着个和你一样进京赶考的书生,因途中染疾,已卧床数日,命数将尽了。此人学问尤在你之上,不是和现在的你比啊。你可前往取其书虫,也算不枉他平生所学。”
“你且附耳过来,我传你口诀,免被那驴听了去。”
柳梦蛟千恩万谢作别老槐,将获得短暂自由的毛驴重新装备好,一路无话,就来到了辛口镇,这个镇,位于现在的天津市西青区。
柳梦蛟在镇上兜兜转转,果然见到了老槐说的架鹤旅店,正待入内寻找重病的书生,恰逢几个伙计用块破门板,从里面抬出来一个人,往大道边一扔,头也不回径自回去了。柳梦蛟近前一看,正是个读书人打扮,已双目紧闭、皮包骨头、面色黢黑、气若游丝了。
柳梦蛟本想进去理论,又惧这不吉利的店名。当下就近雇了马车,拉上弥留之际的书生,另投他处去了,到了客栈门前,书生百般呼唤不应,伸手至鼻下一探,气息全无。万幸方才在马车上已经念过了招虫决,付了车夫银两,就近购置了棺椁,寻一荒野幽静处将书生葬了。
回到客栈,乏累困顿的柳梦蛟饭也没吃,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到次日晌午。醒了以后,适才记起书虫之事,想找出《资治通鉴》来验证下,刚一想到这书名,全书悉数内容如映于脑海中巨幕之上,了如指掌。惊喜之下,柳梦蛟闭目静思,发觉脑海之中浩瀚经典,无不信手拈来,触类旁通,确是比自己先前更胜一筹。
…… ……
这一晃,十余年过去了。
三十多岁的京城公务员柳梦蛟,一路从翰林院供事,到堂供事,再到典簿,终于擢升到翰林院编修,在编修的位置上一坐几年,前进不动了。这中间,经历了几次“翰詹大考”(这是为了防止翰林官学业荒废的措施,四等成绩,一等破格提拔,二等正常升阶,三四等记过处分),前几回是一等成绩,到最后一次考试就是二等了,越往上爬,有竞争者实力越强。当年病故书生的学识再加他自己后来的努力加成,和同僚们比,终于有些相形见绌了。
柳梦蛟没有太大的野心,没敢想过翰林一哥掌院学士的宝座。他的理想是退休前再爬一格,坐到侍读学士或者侍讲学士的位置就心满意足。但就目前形势看来,似乎颇有难度。
又一次的翰詹大考,已在眼前,只要这一次能得一等成绩,就能用实力让情怀落地了。
当年老槐的告诫尤谆谆在耳,柳梦蛟却怎么也摁不下自己的那个想法,半夜披衣下榻,在富丽宽阔的庭院里来回踱步。
他想起去年被选为山东乡试的主考官时,衣锦归乡,阵势威仪浩大,学子们夹道欢迎,地方官轮番拜会。而如果这次真能升阶翰林院侍读或侍讲学士,也就占据了“老虎班”的核心位置,出任地方上一把手会被优先遴选,不用候补无需试用,一步就位。
想到这些,主意就定了,柳梦蛟心中巨石卸下,月色下独自逗弄厅堂里的鹩哥说,富贵险中求,无毒不丈夫,就一次。鹩哥歪头附和,就一次,就一次。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柳梦蛟好好预了一番,之后。
翰林院几个才学出众的柳梦蛟的同僚,还有一个新来的黑马晚辈,都收到了柳梦蛟的请帖,主题是赏兰花饮酒作赋。一干人等,平时面上都过得去,不好拒绝,到了那天晚上,提了些盒礼点心、糕干美酒之类的,纷纷也就去了。
使丫鬟奉上大碗茶之后,柳梦蛟给大家引荐了一位脑袋大脖子粗的哥们儿:“这位是从山东老家来看我的大表哥鲍余,大表哥是个小有名气的鲁菜厨子,所以咱们今天赏兰花倒在其次,主要请大伙儿来尝尝表哥手艺。”
一个好大厨,长相都让人有食欲,就像相声演员不张嘴也哏儿一样,鲍余表哥做到了,不少人看着他锃亮的脑门咽了口水。不过,鲍余不是从山东来的,是柳梦蛟从丰泽楼花钱雇来的。
一干斯文人胡吃海啖,推杯换盏,一直闹腾到月上柳梢头,没有一个人询问兰花在哪儿。杯盘狼藉,众人也醉意渐浓,桌子底下的C位都有人坐了。柳梦蛟还余得三分清醒,思忖着,差不多是时候了,用酒杯磕着桌子做演示,小声念动了招虫决,怕不保险,连续念了三遍,之后就断片儿了。
次日早晨睁开眼,夫人坐在床边唤道:“老爷醒了。”丫鬟便端来了漱口水,另一个丫鬟在后面端着蛋花醒酒汤候着。吨吨完毕,柳梦蛟心情大悦,起身下床,照例先去喂食鹩哥,却发现鹩哥七窍流血躺在笼子里,都硬了。刚要动怒,夫人在旁边说:“不关下人们的事,都知道这是老爷的宝贝疙瘩,今早起来小翠儿先发现的,看起来,这鸟昨天半夜就死了。”
提到昨天半夜,柳梦蛟想起正事,快步走进书房,坐定后闭目检索,想看看脑子里库存增加了多少,却发觉茫然一片。随即自我安慰道,这是酒还没醒彻底的缘故,那些书虫们不胜酒力,应该还在脑子里醉着呢。便踱出书房,去看孩儿丰哥儿念书,丰哥儿正紧握毛笔,书写《千字文》,写到了“日月盈昃”,柳梦蛟一看就写得不对,纠正道:“丰哥儿,这个昃字,下面不是个大,应该是……”
应该是啥?
又过一日,再上班时,一起喝酒的同侪们都有些古怪,不像往常一样讨论学术问题,光扯些老婆舌,还有两个称病没来的,到这个时候,柳梦蛟脑子还没恢复,以他彼时的智商,什么都想不明白。
下了班回到家,看见丰哥儿在院子里用树枝儿摆弄一只死麻雀。柳梦蛟拉丰哥儿起身回房,一边叫园丁过来把死鸟弄走,没忍住扭头多看了那死鸟一眼,发现有虫一拱一拱正从鸟嘴里爬出来,有点恶心。
回头瞬间,心坠冰窖,四肢全麻。
柳梦蛟知道鹩哥怎么死的了。那鹩哥听力绝佳,极擅学舌,那晚听见了柳梦蛟念的招虫决,依葫芦画瓢念了,把本已汇聚在柳梦蛟脑子里的书虫又全招到了自己脑子里。奈何鸟头太小,书虫众多无处容纳,反挤破了脑仁七窍流血而死。可惜一众饱学书虫,便也化了。
再用力回想,果然,谙熟于心多年的招虫决,半分也回忆不起来,看来,招虫决也算学识,归虫所有,亦随虫而去。
柳梦蛟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立即叫下人备马车,奔赴独流镇镇柳庄,去寻那破庙。尽管轻车简从,到了独流后,还是惊动了当地小官,也不敢多问,只是偕同跟着。
破庙还在,残破依旧。
如当年般惊惧的柳梦蛟指着硕大的槐树桩问道:“这里原先的老槐树呢?”
小官战战兢兢上前:“回柳大人,不敢隐瞒。十年前下官初上任时,正是柳大人派人快马传书,吩咐下官务必锯了这棵树,下官不敢有违,当时便已照办。”
那年翰林院翰詹大考过后,有不少官员被派出了京城,遣往各地任职。他们感念皇恩不弃,常给雍正发奏折,但内容大多很无聊:
皇上,您好吗?皇上,您好吗?朕很好。皇上您好吗?朕很好,略微胖了些。皇上,您好吗?朕很好。
皇上,我这里下大雨了。朕知道了。皇上,我这里又下大雨了。朕知道了。
皇上,我们这里有个妇人拾金不昧。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