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我摸索着按亮屏幕,刺眼的光线里跳出母亲的消息:"速回老家,急事商量"。
大哥的电话紧接着打进来:"小妹,妈让我们都回去,你嫂子说听见妈在电话里哭。"
我胡乱往行李箱塞了几件衣服,打车软件显示要等十五分钟。深秋的夜风卷着梧桐叶扑在脸上,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二姐发来语音:"我刚给小宝交完英语补习费,这个月信用卡还没还......"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黑暗里。
推开老家院门时,堂屋的日光灯亮得晃眼。母亲坐在褪色的红木椅上,面前摆着个蓝布包,里面露出医院的CT片。
大哥的西装皱得像咸菜干,二姐的羊绒大衣沾着孩子书包的卡通贴纸,我们三兄妹像被风吹散的叶子,此刻又聚在这方老屋檐下。
"你们婶婶查出来肺癌,晚期。"母亲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铁锅,"医生说要做靶向治疗,一针一万二。"
二姐的手指绞着大衣扣子,镶着水钻的指甲在灯光下一闪:"婶婶家不是有拆迁款吗?去年还买了辆宝马......"
"砰!"母亲的手掌拍在八仙桌上,搪瓷茶缸里的水溅出来,在斑驳的桌面上蜿蜒成河。"那是你亲婶婶!"她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当年你爸走的时候,要不是......"
我的太阳穴突然刺痛起来。记忆像被撕开的旧伤疤,二十年前的暴雨夜在眼前翻涌:
父亲开的长途货车在盘山公路打滑,连人带车滚下悬崖。灵堂里婶婶尖利的声音至今扎在耳膜上:"赔的钱得先还我们家,建军(父亲)前年借的五万还没还呢!"
那时大哥刚考上重点高中,二姐要交舞蹈班学费,我蹲在灵堂角落,看母亲跪在地上捡被婶婶掀翻的供果。
后来才知道,保险公司赔了六十万,全被叔叔婶婶以"债务"名义拿走。母亲带着我们搬到城郊老屋,白天在纺织厂三班倒,晚上给人纳鞋底,生生熬出了风湿病。
"妈,不是我们心狠。"大哥解开领带,喉结上下滚动,"我上个月刚被公司约谈裁员,欢欢的早教班费用......"
搪瓷缸突然砸在地上,褐色的茶渍爬上墙根。记忆裂开道缝,二十年前的灵堂里,婶婶尖利的声音刺破招魂幡:"六十万赔款得先还债!"那时母亲跪着捡供果,我缩在角落数她旗袍下摆的补丁。
母亲颤抖着打开蓝布包,掏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纸页哗啦啦翻动,停在某页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账本"啪"地掉在地上,泛黄的借据打着旋儿飘出来。我弯腰去捡,2008年7月17日的落款日期像根鱼刺扎进眼睛。借款金额那里洇着团暗褐色污渍,隐约能辨认出"陆万元整"。
"妈,这是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借据下方按着两个鲜红指印,借款人写着母亲名字,出借人却是空白。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哥慌忙给她拍背。二姐捡起借据,美甲上的水钻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月息3%?这不是高利贷吗?"
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片枯叶卡在窗棂间。母亲攥着领口的手青筋暴起,腕骨上淡褐色的针孔疤痕若隐若现:"那年老大要结婚,老二评职称需要打点,你考研二战......"
记忆突然裂开道缝隙。2008年夏天特别闷热,母亲总穿长袖衬衫,有次我递绿豆汤时碰到她手臂,她疼得打翻了碗。现在想来,那些渗在袖口的暗红痕迹,根本不是她说的"染了杨梅汁"。
"其实当年那十万早就用完了。"母亲从五斗橱深处摸出个铁盒,里面堆着泛黄的汇款单,"你们婶婶垫的钱,我写了借据说要连本带利还。"
二姐突然冲过去掀母亲袖子,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枯死的蚯蚓趴在苍白的皮肤上。大哥手里的茶杯"咣当"砸在地上,碧螺春在水泥地上漫成深色的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混沌的梦。父亲在暴雨里拍打车窗,满脸是血地喊"快跑";婶婶穿着殡仪馆的白衣服往我书包里塞钱;母亲跪在采血站门口,护士的针头扎进她青紫的血管。
第二天在肿瘤科走廊,我撞见个刀疤脸男人往缴费处塞信封。他后颈的蜘蛛纹身让我浑身发冷——这正是父亲车祸现场照片里,那个作证说"司机醉酒驾驶"的目击者。
"王德贵?"大哥突然从电梯口冲过来。刀疤脸像受惊的耗子窜进安全通道,大哥追出去时只抓到个空信封,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照片:父亲货车的刹车管上,赫然缠着几圈崭新的铁丝。
我们站在医院天台给二姐打电话,北风把声音撕成碎片。当年货车残骸检测报告明明写着"刹车失灵",可这张照片显示制动系统被人动过手脚。更诡异的是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你妈借的六万,该还了。"
婶婶的病房突然传来仪器尖鸣。我们冲进去时,她正攥着母亲的手大口喘气,监护仪上的曲线疯狂跳动:"娟姐...当年追债的找到学校...我怕他们抓小鹏(大哥)抵债......"
母亲突然瘫坐在陪护椅上,铁盒里的秘密倾泻而出。
除了368张献血证,还有张2009年的流产手术单——原来我本该有个弟弟。那年高利贷上门逼债,母亲被推下楼梯,用浸血的校服裹着死胎走去诊所。
"你婶婶扮黑脸赶走催债的,那些钱..."母亲泣不成声地掀开病号服,婶婶肋间的刀伤像狰狞的蜈蚣,"她说'恶人总得有人当'......"
大哥突然夺门而出。晚上他浑身酒气回来,手里攥着王德贵的认罪书。
原来,当年是运输公司老板做局骗保,父亲发现后反被灭口。这些年王德贵被良心折磨,暗中收集证据,却也因此被追杀。
"该做个了结了。"大哥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二十年前的真相在屏幕上流淌。我们抱头痛哭时,护士送来病危通知书——婶婶停止了呼吸,嘴角还挂着笑。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我们在墓碑前烧掉借据。火苗蹿起时,大哥手机收到银行短信:三十万赔偿金到账了。母亲把存折扔进火堆,轻声道:"有些债,不用还了。"
我瞥见"2018年4月,给老三汇考研资料费3000"、"2020年春节,老大买房借5万",墨迹深浅不一,像是跨越二十年的时光标本。
"这是你们婶婶的账本。"母亲的话让空气瞬间凝固,"当年那六十万,她偷偷给我留了十万,每一笔都记在这里。"
堂屋里忽然安静得能听见老挂钟的滴答声。月光爬上窗棂,照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2003年9月,给老二买舞蹈鞋200元;
2005年6月,老大高中学费3000元;
2010年8月,老三肺炎住院押金5000......
"那年灵堂闹完,她半夜翻墙进来塞给我这个布包。"母亲的手指抚过起毛的蓝布,"说'嫂子,钱我先帮你们存着,等孩子们大了再给'。"
二姐的大衣窸窣作响,她忽然站起来往厨房走。我听见自来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混着她压抑的抽泣。大哥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领带在指间缠成死结。
"上个月她咳血,还不让告诉你们。"母亲从布包底层抽出张皱巴巴的检查单,"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夜里疼得咬枕头......"
院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进来,落在账本泛黄的纸页上。
我想起十年前考研失利,收到匿名汇款单时还以为中了彩票。原来那些雪中送炭的"幸运",都是咬碎牙齿的守护。
"妈,我出八千。"大哥突然说。二姐红着眼睛从厨房出来,湿漉漉的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我跟学校预支下个月工资。
"我摸到口袋里刚取的考研班押金收据,纸张在掌心蜷成团:"我......我去做家教。"
母亲却把账本轻轻合上:"不用了,这些年她存在我这的钱,连本带利正好三十万。"她起身从五斗橱最底层摸出个存折,"明天我去银行取出来,你们......去病房看看她吧。"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们站在病房门口。婶婶蜷缩在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被单里,手臂上的淤青像凋零的紫藤花。
听见响动,她慌忙把止痛针往枕头下塞,嘴角却扬起熟悉的弧度:"哟,大学生来啦?"
我握住她枯枝般的手,发现无名指上还戴着二十年前那枚褪色的金戒指。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淌成河。
追到巷口的瞬间,暴雨倾盆而下。刀疤脸塞来的信封里,父亲货车的刹车管照片在闪电中泛青。更惊心的是背面的红字:"你妈借的六万,该还了。"
母亲在雷声中掀开铁盒,368张献血证瀑布般泻落。最底层的流产手术单日期是2009年8月17日——我考研二战前夕。原来那年她消失的半个月,是裹着带血的校服走进了黑诊所。
"高利贷要抓小鹏抵债。"母亲颤抖着解开衣扣,婶婶肋间的刀疤像蜈蚣复活,"她替我挨了这刀,说恶人总得有人当。"
考研当天,监考老师的银镯滑过我的试卷。那个带豁口的"芳"字刻痕,正是母亲被抢走的陪嫁镯。
当阅读理解题出现坠崖货车插图时,我咬破舌尖才没尖叫出声。
"同学?"监考老师递来新铅笔,缺失的小指让我想起采血站护士。
她塞来的当票密码竟是我的准考证号,17号储物柜里的银镯压着婶婶绝笔:"我当掉婚戒赎回的,物归原主。"
大哥在交证据途中遭遇车祸。安全气囊弹出时,他看见挡风玻璃映出父亲的脸。
警察破门抓捕运输公司老板时,那人正在烧毁2003年的保险单,灰烬里露出半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新生儿啼哭响起时,二姐的来电震醒太平间走廊。我抱着银镯走过改建的采血站,路灯把影子拉成母亲佝偻的背。橱窗里的考研喜报栏上,父亲货车残骸的照片突然开始褪色。
葬礼上,母亲的存折在火盆里蜷成灰蝶。当铺老板送来个铁盒,里面是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全家福,背面用血写着"别报仇"。
林医生在墓园拦住我,DNA纹身里缠绕的银镯突然断裂——里面掉出微型胶卷,二十年前的刹车管录像正在融化。
雪落进新生儿眼睛时,我们同时看见他脚踝的齿轮状胎记。母亲哼起摇篮曲,调子和采血站老收音机里的一模一样。远方传来火车汽笛,像极父亲出车那晚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