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悟能》马德华
往期回顾:悟能——慈母隐泪
学戏的日子很苦,但是我也很享受,心中总是有一股子劲儿使我坚持着。一是戏曲这方舞台太有魅力了,它像是一个奇妙的魔术袋子,时时刻刻都有新鲜的东西吸引着我,不知道下一秒又会有什么惊喜;二是我儿时的英雄情结。但是随着对戏曲的深入学习,这种情结从包公、关公、高宠这些戏中的英雄转移到“角儿”的身上了。舞台上精湛的表演, 细致入微的刻画,“嘣噔仓”一亮相的碰头好,太光鲜亮丽了。我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蟒袍、扎上大靠,站在舞台 中央去演绎我儿时崇拜的英雄啊!
记得电影《霸王别姬》里有这样一个情节:有个学戏的小孩叫小赖 子,因为受不了戏班的责打,偷偷跑出戏班,进戏院看了一场《霸王别姬》,当楚霸王项羽出场一亮相的时候,戏园子里像炸开了锅,众人为之倾倒、喝彩,简直要把戏园子掀了顶。小赖子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说了句:“这得挨多少打啊!”这段情节很真实,只不过我与小赖子不同的地方在于当时我们已经不兴体罚了。“角儿”的光芒一直激励着我, 即使再苦再难,我咬着牙也要坚持下来。
可是有那么一次,我是真的打起了退堂鼓,不想学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中国京剧院要和北方昆曲剧院合并。因为北方昆曲剧院是1958年刚刚正式建院的,虽然有韩世昌、侯永奎、白云生等大师坐镇,但是青年一代演员相对比较缺乏,所以京剧院决定把一批青年学员调到北昆学习昆曲,其中就包括我。我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像揣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时候的我可是一心只想着演京剧啊!我实在是太迷京剧了,对昆曲是一窍不通。在我心里,进了京剧院就像是走进了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现在却突然一下把我打到了一个我极不愿去的地方。而且,我崇拜的英雄偶像都是京剧里的角儿啊!对于昆曲里水磨婉转的曲调,我觉得还是不如一段西皮流水来得痛快。这种失落的感觉,除了我,怕是没人能够体会。所以,我坚决不同意把我调到北昆。
那个时候我真是沮丧到了极点,也没了当初学戏时的那股子心劲儿了。借着周末,我回到了家里,父亲要忙活店里的生意,没在家,只有母亲坐在床上给我姐姐缝补衣服。我凑到母亲身边,说:“妈,我不想学戏了。”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服,盯着我说:“是不是学校的老师、 师兄弟打你了?”
我急忙摆手说不是,便将京剧院要把我调去学昆曲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母亲说了一遍。
母亲瞅了瞅我,叹了口气:“德华,你不是跟你爸爸约法三章,要干这个,就一定要干到底吗?再说了,即便你回来,再上几年级啊?行了,反正都是唱戏,就别瞎琢磨了。”
我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也不看我,接着给姐姐的衣服缝了几针,对我说:“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父亲看到我回来十分高兴, 叫母亲多添了几道菜。哥哥、姐姐对我也是嘘寒问暖,非常关心。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行为极其不自然。母亲还是照样忙里忙外的, 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这也算是我和母亲的一个共同的秘密吧!
回到学校,我就去找老师,想继续留在京剧院。老师跟我说,这次被调走的同学都是北方昆曲剧院选的,只有好样儿的才能过去呢。而且这次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京剧界的好角儿,像梅兰芳、杨小楼、谭鑫培等等,都是昆曲戏开的蒙。这样才能做到“六场通透,文武昆乱不挡”, 你要是昆曲都能拿得下来,以后就没有能难住你的戏。像武生戏里的《石秀探庄》《挑滑车》《林冲夜奔》,不也得有昆曲的底子吗?
石秀探庄
听老师这样一说,我心里才得到了些宽慰。我的梦想不也是要成角儿吗?既然角儿们都学过昆曲,我也不能落下这门功课!此外,我的师 兄弟们也全都劝我说:“反正都是一个党委,吃住练功都在一起。空闲的时候吊吊嗓子,以后还能回京剧院。”有了这些鼓励,我的心里才又 找回了那股劲儿。(后来还真有一段时间,每逢周日,我就去京剧院和师兄弟们聚在一起练功、谈戏、侃大山。)
我原先因为没有接触过昆曲,所以才对它有排斥的心理,可等我真的来到了昆曲剧院,通过不断地学习和了解,我才深深地被这门艺术折服。昆曲实在太高深了,在舞台上讲究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一招一式都十分讲究。我在这里学的第一出戏是《双下山》,就是我们常讲的“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中的《思凡》。后来这出戏还给两院的党委汇报演出过,反响特别好。我在这出戏里也出了不少彩,给党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出戏甚至还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和人生轨迹,这些都是后话。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演出,使我更有信心把昆曲学好了。
我被逼上了“梁山”
我在前面多次提到我的英雄情结,试问哪个刚演戏的孩子不想站在 舞台中央演自己心中的大英雄呢?可是,英雄毕竟是凤毛麟角,这个世界上还是平凡的小人物居多,如果能够把这些小人物演好,不是更加贴近生活,更有意义吗?真正让我想明白这点的,是北方昆曲院决定排练
《逼上梁山》,这出戏也着实是把我自己逼上了“梁山”。
我到了北昆之后,最心仪的行当是武生。但由于我从小调皮,喜欢逗趣,老师一看我这个滑稽劲儿,觉得我更适合唱小花脸,也就是“生旦净丑”中的丑角儿。我当然不高兴啊,心里总是憋了一口气,心想我凭什么不能当主角?所以,练功的时候,圆场、走边、趟马、起霸,我全都是按照武生的路子去练。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我也能成为一个大英雄。
因为北昆当时的青年演员比较少,所以为了培养新人,剧院决定多排几出新戏。我参与的第一出大戏,便是《逼上梁山》。
《逼上梁山》这出戏是在延安平剧改革运动中形成的,具有很强的政治品格,昆曲剧院就是按照这个原本改成昆曲的。主角林冲是著名昆 曲艺术家、尚派(尚和玉)的传人侯永奎先生。导演是中国第一代戏曲 导演,也是当时大咖级的人物—李紫贵老师。由于我在《双下山》中的出色表演,当时党委破格决定让我演高衙内的一个狗腿子— 福安。虽然戏份不是很重,但有几场很讨巧的戏,是调节全剧气氛的一个人物。
那个时候我 16岁,正是心气儿高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后并不太高兴,甚至还有一些抵触情绪—凭什么我只能演一个狗腿子?哪怕是让我演李小二也好啊!我堵着一口气,排练也不是很积极。
教我昆丑的一个先生看出我心里不大乐意,有一天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马德华,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我一听可吓坏了,不敢说话,只是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位先生虽然平常教戏时对我们严厉,但是功外对我们特别照顾。
先生接茬说:“戏里面的人物,我演得丑吗?”
我不明白先生是什么意思,细细回想了一下先生在舞台上的演出, 其实每一个人物都非常诙谐可爱。我还是不敢多说话,只说了两个字: 不丑。
先生看了看我,对我说:“德华,这戏台和世界一样,没那么多英雄好汉,要都是英雄好汉,那咱都别过安生日子了。咱虽然是演丑的, 可咱这个丑可不是‘丑陋’的意思,是诙谐可爱。唐明皇李隆基,咱们皇上祖师爷就是演丑的。旧社会戏班子后台,咱要不勾脸,没有一个人 敢动笔的。那大衣箱二衣箱,除了咱没人敢坐。梨园行里有一句话叫“天下无丑不成戏”,你说咱这个角色重不重要?”
我听完这一番话,心里真是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原来丑角这么重要 啊!我频频地点头,听着先生的教诲。
“我和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搞旧戏班那一套,过去马连良、梅博士、 李万春这些艺术家腕儿大不大?虽然被别人当成下九流,可临了妨碍着 人家成角儿了吗?甭管你演什么,首先你得自己瞧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你演的人物,不能把他演脏喽!”
先生的这一番话我至今都无法忘怀。从那往后,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认真排练,琢磨福安这个人物,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人物演出好来。功夫不亏人,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我虽然戏份不多,但是每个包袱都抖响了。看着台下的观众为我演的角色哄堂大笑,我真正体会到“只 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这句话。导演李紫贵老师还点名表扬了我,说 这孩子的感觉太好了,将来一定有出息。
从此,我便走上了学习昆丑的这条路。我相信在舞台上,不管角色大小,只要用心去体验,和所演的角色交朋友,就一定能拿下“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