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这节闷罐列车车厢,只有咣当咣当的车轮声,让杨伯涛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活在这间巨大而黑暗的棺材之中。没有人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地,更没有人告诉他,人生的去向。只有坐在他身边的侯吉珲,小声嘟囔了一句:“北。”便立即遭到站在他们对面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的怒吼:“不许说话!”
终于,“咣当”的声音,停了下来。过了好长时间,车厢门被拉开了,一道道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刺向杨伯涛的双眼,杨伯涛下意识地举起手来,要遮挡阳光,又立即招来了押解他们的解放军战士怒喝:“干什么?全体起立,听好自己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下车。”
只听一阵阵铁器相撞的声音,大伙一个个面如死灰般地往车厢门口蠕动着。站台上,一个声音高叫着:“不要挤,一个个验名正身,黄维,黄维!”
站地杨伯涛前面的侯吉珲,一听“验名正身”几个字,早已双腿打战,几乎不能直立了。站在他身后的覃道善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善娃子,往南走,沿着铁道一直往南走,到了武昌镇,转轮渡,再顺着火车道,一直往南走,就到家了,就到家了,咱家是常德府石门县壶瓶山镇平东青山溪村,进了村口,第三家,就是咱家,就是咱家……”
杨伯涛没有说话,他觉得,覃道善所说的,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他已经说给了家乡那座小庙里的神灵,他们会过来,把自己的灵魂接回去的,他马上就能看到娘亲了,他马上就能看到妻子和孩子们了,他马上就能看到江南的迎春花开了,在母亲的菜畦里,是碧绿的春意,在那丛水竹旁,拴着的,是那头识得人灵魂的老牛,或许,它会叫醒哥嫂,迎接他们的弟弟回家。
“黄维,请你老实点!扭过你的面孔来!”一道亮光,如同炮火一般闪烁着,随之一个声音高叫着。侯吉珲应声,向后靠来,硬生生地砸在了杨伯涛怀里,幸亏后面的覃道善,身子同时向前倾倒着,支起了杨伯涛的身子,三个人才没有同时倒下去。
两个解放军战士,急忙走了过来,把他们给扶正了,不屑地看了侯吉珲的裤裆一眼,骂了一声:“怕死鬼,照个相,都吓得尿裤子了。”
杨伯涛根本没有听清,那位解放军战士在骂什么,而是直愣愣地向车厢外看过去,黄维还没有倒下,而是站在站台上,确切地说,是站牌下,站牌上写着三个黑体大字:商丘站。再看靠近车厢的这边,两名解放军的干部,正架着相机,要给黄维拍照,等他们即将抓动气囊的那一刻,黄维总是能快速地扭过脸去,让他们捉摸不到自己的面孔。
“黄维,我再次警告你,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照好这张照片,让全国人民,看清你罪恶的嘴脸。”车厢门口站着的那名干部,大声命令着。
“我黄维,不是罪犯!只不过是个失败者而已。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突出来,否则,我们还要在战场上见!照相、登报、攻击、谩骂,是特务们干的勾当,我黄某人,不屑!”说话时,又急速地甩过头去。
“呜,呜,呜……”远处,响起了悠长而犀利的汽笛声,站在一旁的一个大干部下达着命令:“不要照了,加快速度,全部下车!”
一阵慌乱之后,众人七手八脚地下了火车,紧接着又被解放军战士一个个扶着上了两辆加了篷布的卡车,快速地向火车站外 驶去。摇晃的车厢内,人们麻木地坐在那里,如同又一次躲避过生死关一样。侯吉珲无力地靠在了杨伯涛的肩头,小声地说了句:“我家是长沙城外的,我家是长沙城外的……”
汽车,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终于停了下来,众人机械般地下了汽车,只见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周围是青砖高墙,上面拉起了铁丝网,不时传来寒风吹动风铃的声音,后面,是一排接一排的平房,院子的空地上,拉出两张桌子,一群解放军干部高喊着:“排好队,一个个重新登记,分配房间。”
杨伯涛麻木地随着部队,没有任何意识地往前蠕动着,机械地报着自己的姓名、职务,糊里糊涂地跟着两名解放军战士走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脚脖,流血了,有一种清凉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