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时候，20岁的我在东莞石龙和附城一带已经打了3年多工了，虽然还没有值得称道的成绩，工资收入也只是大众化，但也算是久经风雨，具备了一定的打工经验了。
最开始我在寮步的一家塑胶厂上班，后来看到电脑越来越流行，竟然鬼使神差报了个培训班，想不到，这个偶然间的决定，却成了我改变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我这人平常有点懒散，也就是没有什么野心，凡事如果过得去就不怎么有改变的想法。但骨子里却又有点清高，看到太过分的事情就会拍案而起。
这种性格也就决定了，当自己在一个安然的环境里时，会很快淹没在人群中，一旦遇到违背自己主观的大刺激时，却又冷不丁让别人无所适从。
当时寮步的塑胶厂是个本地老板，也就是把一些塑料颗粒放到注塑机里加工成各种产品，主要又以鞋底居多。一开始说好了一只鞋底3分钱，一模3只，一个小时20模的速度，我们每天大概能拿到20块钱，这个工价在当时算是很不错了。
可几个月之后，老板看大家的速度越来越快，工资也慢慢提升，于是就提出要削减工价，我一怒之下就提桶跑人了——那时候在工厂辞职的人，几乎都有一个黄色的塑料桶，里面装着自己的洗漱用具，什么洗衣服沐浴露、衣架之类的东西。
我虽然走了，但大多数同事还是继续留在那里，那个年代，虽然看到到处都有工厂在招工，但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遇到的老板基本也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人们也就继续默默忍受着单价下降的待遇。
我之所以怒不可遏拍屁股揍人，主要是心里还算有点底气，有个高中毕业证也算是读过几句书的人。如今又学会了电脑，粗略懂得打字和一些表格。在培训班看到高级班的人在学画图，我也曾观摩过几次，也曾私底下像那些学员请教过，对电脑制图也有个基本的了解。
有了点技能加身，自认为找个工作 不难，如今刚好遇上这种孰不可忍的事情，走得也就一点也不留恋了。
但提着桶真的走到大街上时，才突然有点天下之大、何去何从的茫然。从寮步坐上1路公交车到了东莞汽车站，干脆就在万江的立交桥下坐着，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在盘算去哪里好。
突然，有个路过我面前的人竟然和我打招呼了，我这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原来是在培训班时认识的一个男子，他叫阿亮，也是我请教问题时最不保守的一个。
我之前听阿亮说过，他在西平的工厂上班，却出其不意地在这里相遇，自然也非常高兴。阿亮见我提着桶，当然明白我是自由人了，便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厂里上班。
阿亮大致给我介绍了一下他们厂的情况，一家卫浴制品厂，他在设计部当了个小头目，如果我去的话，也知道你会电脑，可以介绍我进他的部门。
这样的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喜从天降，当即就提着桶跟他回了西平。老远就看到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雅圣洁具”，看样子规模还算不错。在那年代，一般有这样标牌的工厂，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很顺利地进了雅圣，也真的成了阿亮手下的一个小兵。进厂之后才知道，阿亮在厂里也算是有份量的高管了，我们都是八个人的大宿舍，他却一个人住着小单间。
阿亮很够义气，带着我在全厂走了一个圈，算是基本了解了公司的生产流程。我所在的设计部主要就是出图纸，按照客户的规格要求画好图纸，得到客户承认后试生产实品，再次得到客户许可才能量产，这里面图纸就是一个关键节点。
因为电脑基础学得很不错，绘图的软件也基本有个了解，阿亮教起来也挺轻松的。经常拿我在大家面前举例，说你们几个还不上进，人家新来的都要超过你们了。
和阿亮真正熟悉之后才知道，他是常德人，离我们益阳也很近，应该也是出于老乡的观念才愿意熟络照顾我吧。。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感恩阿亮，可以说，他就是我打工生涯的贵人。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者错过了他的引荐，我的人生或许会完全不同。
雅圣的工作其实并不高大上，相反，我们在家里看到的洗手盆浴缸都是光亮可人的，但在它 的生产过程中却又脏又累。
白垩粉为主原料做出来的胚胎，烧制后还要抛光打磨上釉。尤其是打磨的车间，更是漫天尘埃，工人们戴着厚厚的防尘口罩，一天下来鼻孔里也塞满了，挖出来的都是白色的泥浆。
虽然我不用那么脏那么累，但产品的设计其实相当简单，基本都是客户订好了一个模型，我们只是简单地把纸上的参数变成电子图纸而已，以便于机器成型。
于是，等到熟悉之后，我心里就开始有点躁动不安了，认为这样的岗位没有什么前途。但阿亮却和我说，你是刚学电脑制图的人，只能从这样简单的工作做起，尽快掌握电脑技术才是硬道理，平时多学多练，那样才能在有机会的时候脱颖而出。
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有人几个月前和我说这番话，即使是阿亮，大概率也会被我忽视嗤之以鼻，但这时候听他说的话，似乎突然就心里亮堂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确实就整天呆在电脑面前，拿到手的任务高质高效做完交差，大部分时间就在那里学习其它知识了。买了很多电脑制图的书，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向阿亮请教，阿亮也不懂的地方就一起去书店找资料。
在雅圣呆了一年，我的机会真的来了，阿亮做了这么多年“高管”，也有一些认识的老板，有个永州人想要在虎门开个模具厂，正在到处找设计得师傅。也是湖南老乡的介绍，阿亮把我介绍去了，就直接辞职去虎门上班了。
我对虎门一点也不陌生，这里算是益阳人的大本营，甚至走在镇口一带的街上，就能经常听到老家的乡音。
工厂也是刚起步，老板自己也是做模具出身，把图纸这一块全部丢给了我，业务上的事就是自己包圆，家里的杂务就是老板娘兼着，顺带还要给二十来个人安排食宿，也是累得叫苦不迭。
陆续拿到了几个单子，前期当然是先打样，这时候就考验我的制图水平了。虽然在雅圣的设计和模具设计毫不相干，但这一年多来的“摸鱼”，我已经能完全胜任了。打出来的样品逐渐得到客户的承认，工厂的忙乱就更加凸显。
于是，老板娘就给我添置了一个“助手”，新招来的文员，四川姑娘阿娟，刚从职业中专毕业出来的姑娘。纯洁得像一张白纸，甚至做错事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说她不是，她自己就眼泪汪汪起来，弄得我们都不忍心再说她。
但阿娟也是个乖巧的女孩，只是因为没有经验而已，大家热心教她，她学起来倒是很快，慢慢就能主动帮我们解决一些问题了。
说是工厂，其实也就是租来的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工厂，二楼是我们的宿舍。我这个“高管”单独有一间小房子，其他人都是三五个人挤着住。
大家都熟悉了，阿娟就成了厂里的一道亮丽风景线。二十几个人里，包括老板娘在内也只有四个女的，但阿娟似乎对我情有独钟，一有空就在我的座位旁边看着，说是想向我学习。
其实后来才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是对男孩有那种意思，她会主动靠近你吗？
同事们，就连老板娘也起哄了，说小关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你和阿娟就很般配啊，干脆就凑一对吧。
阿娟倒是不害羞，反倒大大方方地说，人家是领导，我只是个打杂的，也得他看得上我才行啊。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我或许也是情窦未开，虽然对阿娟并不反感，却并没有主动想过真的要在一起的念头。
那年中秋节，难得有一天假期，我刚走出门准备去找老乡玩，阿娟就出现在门口，说自己想去鸦片战争纪念馆，却不知道往哪里走。
我反正也没有什么事，顺便就叫了一辆摩的直接送她过去。一路上，我坐在中间，阿娟坐在我后面，紧紧地搂着我的肩膀，我的后背一阵酥麻。那一瞬间，我隐隐有种感觉，阿娟似乎并不抵抗和我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那一天，离开销烟池我们又去了沙角，还去了威远岛上的威远炮台，那时候还有个水泥厂，因为阿娟一定要看落日，等到天黑了却叫不到摩托车，只好慢慢步行回到威远桥附近才看到车，一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
可阿娟似乎兴致不减，还拉着我说要请我去滑冰。刚好在威远大桥下有个旱冰场，我不得已只好陪着她去了。
我可从来没有滑过冰，阿娟就牵着我教起来，很快也能慢慢跟着她滑一段了，看得出来，她非常的高兴。
直到晚上十点多我们才回到宿舍，临走前，阿娟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很久，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有了中秋节的游玩，我们的关系似乎进了一步，但还算不上什么恋人。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总是认为，最完美的爱情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只有情不自禁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才是最值得信赖和拥有的感情。
十一月底，阿娟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说他父亲生病了，让她尽快回家。
尽管我很舍不得她离开，阿娟还是辞职了。临走的那天，我亲自送她去了虎门总站，坐上了去四川的大巴车。
阿娟坐在车上，下巴搁在车窗上，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握着我的手，我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着，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阿娟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大家都很不习惯，我也更显得郁郁寡欢，有事没事总是想起阿娟在的时候。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工厂的订单也快速增长，阿娟的记忆，似乎逐渐在我脑海里淡忘。
第二年正月刚过去，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看着显示的归属地在四川，心里突然有那么一种触动，难道是阿娟打过来的？
电话接通，果然是阿娟的声音。在电话里，阿娟娓娓说着这几个月来的情况，说他父亲是脑溢血中风住院，经过抢救好歹保住了命，但医生说还需要半年左右的康复期，将来或许能够拄着拐杖走几步。
阿娟还说，自己其实很想出来打工赚钱帮父亲交医药费，可母亲身体也不好，两个妹妹也还在上学，暂时就只能留在家里了。
阿娟并没有说什么，但我隐隐觉得，她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打电话给我，很可能是想向我寻求点帮助，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明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点害怕，担心自己给她寄钱去了之后，她要是不来广东了怎么办，那不就真的成了人财两空？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为当时的决定而后悔。在电话里，我只是安慰她不要着急，等父亲好点再出门打工也是一样的，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再后来，应该是过了一年多，这期间一直没有见到阿娟来广东打工，心里曾经有那么一点庆幸，为自己当时没有轻信她的话冒失做出决定。
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然在博美的街口见到了阿娟。她挽着一个男人走着，男人应该也没有什么钱，身上穿着很朴素，脸上的神情也有点拘谨。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阿娟稍微有一点点迟疑，随即就很大方地向我介绍，这个男人就是他的未婚夫，也是她的初中同学，因为他帮阿娟的父亲交了医药费，所以才订了婚。
我目送她们慢慢走远，很长时间里都在问自己，是什么原因，让我错失了一份美好的情缘呢？
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因为汲取了阿娟的教训，在确认我们确实互相中意后，就主动出击了，也很快和妻子结了婚。
妻子也知道我和阿娟的往事，到现在，我们偶尔也会说起年少时的事情，妻子还会取笑我优柔寡断的个性。
但我却一直在心里检讨，感情的事，如果掺杂了金钱和利益，真的能让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来。
我自问不是一个性情凉薄的人，但当年就是因为“钱”而枉顾了阿娟的一番柔情，这种心思，当然是不能让妻子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