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书:我的老乡战友狗娃

绿拂晓 2024-04-27 08:33:32

来源|| 李兴书供稿

(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无关)

狗娃

2008年11月3日傍晚老乡打电话:“狗娃走了,明早8点老乡都去商量料理后事。”

陕西人名字叫“娃”的多,出门在外常被人取笑。身子是父母生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一方文化,一方习俗,叫猫叫狗,习惯成自然,没啥笑的。文革中狗娃更了名。但是,老乡见了面,还是“狗娃狗娃”的叫。

我们是一起出门当的兵,在一个部队服役。一起剿过匪,退役后又转业到同一个单位。习惯了,见了面还是叫“狗娃”。这样一直叫到老——感到乡音亲切、顺口。

狗娃比我们结婚早,1959年当兵前媳妇就给他生了头一个娃。对这,狗娃很是自豪。

说到小孩时,他总是抬头挺胸,脖子伸得老长,像只叫鸣的公鸡,青筋突凸,满嘴是劲,很是得意。“咱这是早生娃早享福啊!现在当爸爸,四十岁就能当爷爷。早栽树,早歇凉,老了不睡冰冰床;吃饭不用屁股抬,一碗一碗端上来……”张口一串串,一挑一担担。似乎眼前子女成群,儿孙满堂,他正坐在太师椅上吃香的,喝辣的,飘飘欲仙,满嘴流油,享清福哩。

狗娃从小家贫,放牛种地,没上过一天学,入伍前连名字都不会写。当了五年兵,在青藏剿了两年匪。战风雪,斗严寒,忍饥挨饿,吃尽了苦头。在腾格里沙漠挖了三年石膏,挥镐扬铣,装车卸车,汗撒戈壁。转业到地方后,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小宛农场种地、放骆驼。

别看他瘦干干的像个蚂螂,常年的劳作,他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两只手像螃蟹夹子。他豁达乐观,办事干练,处事有主见。他有他的人生观,他有他的活法。最大的能耐就是吃苦。为了孩子,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

他说,前檐水不往后檐流,孩子们是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养儿防老,大人要给娃做出样子。儿子就是顶门杠子,有了顶门杠子,老了睡觉也安稳,死了眼睛也能闭的实实的。

他说,雁过留声,人活留名。咋样证明你在阳世跑过一圈呢?第一,做高官当皇上。这自有人给你树碑立传,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第二,娶妻生子,血脉传承。咱是个小小老百姓,只有生娃。管他“蛤蟆老鼠”的,只要繁殖出来,续了香火,也算在阳世留下了“根”。就像喔狗尿尿,打个标记,证明你在阳世来过了。是吧?说不定盘古开天,哪朝哪代,茅屎缸里的蛆娃子成了龙,咱的祖坟里也长出个爬爬柏树——末末的末末孙子也当了高官。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有“根”就有希望,咱这秃子也能跟着末末孙子沾光哩!

狗娃头两胎都是女孩,硬是顶着“超生认罚”,终于整出了一个传宗接代、带把儿的“公蛋”。

有苗不愁长,看着顶门杠子一天一天地长大,狗娃的心事一年比一年沉重。孩子聪明得很,就是不爱念书。不上学,没文化咋行?从小娇惯的娃,含到嘴里怕化了,握到手里怕捏死了。原想,成材的树不用修剪,没想到大了更没法管教,只能搓手跺脚干着急。长到十七、八,和他一般大的娃上高中的上高中,读大学的读大学,他的娃还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当少爷哩。想到儿子以后的工作,他就喘不过气,心里像煎滚的油锅,又急又疼嘴难张。

文革后期,各单位农场停办了,地不种了,也没骆驼放了,狗娃被编外了,发百分之六十的基本工资下岗回了老家。好在狗娃见过世面,脑子灵光,人缘好,有力气。经过六、七年的打拼,在家乡也为儿子置办了一片家业——盖起了大瓦房,买了钢磨、建起了面粉加工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是,心病还没去根。“老子好歹还混了个“在外面工作”的,咋样也得给娃弄个铁饭碗才成。”

1987年,单位有个“顶职”暂行办法——他退休,儿子顶替;他的户口迁回老家,儿子的户口迁到单位。事是办了,但屁股上的屎没擦干净:儿子没文化,只能给弄个下苦力的工种。单位不景气,当时只给娃娃办了个顶替手续,报了个到,就被编外了。叫他把孩子引回家待着,每月队上给发生活费。

这一“等通知”,有上文,没下文,成了兔子蹬鹰,又等了好多年。留下的尾巴成了痔疮,着实叫狗娃难受了好多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咋样活,还得咋样活。

孩子大了,狗娃又张罗着给娃娶媳妇、续香火。“手上没有一把米,叫鸡鸡不来”,好在家底殷实,虽然过的不是油揌面的日子,但在四邻八乡还是叫人眼馋。栽下了梧桐,没费啥神就招来了凤凰。

记不得是哪一年,狗娃老伴去世了,他把儿子、媳妇、两个孙子带到单位上,求爷爷告奶奶到处下话、肯求给娃安排个活。还好,队上叫娃出野外当了一名普工。

既来之,则安之。单位在场部给一家五口安排了两间平房。

从老伴过世,狗娃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在老家,环境熟悉,都是熟人,知根知底,谝闲传,逛逛街,种种菜,养养鸡,倒也快活。回到单位,换了环境,生人多,熟人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成天戴个草帽,提个小方凳,坐到大门口,面向公路,看过客,看车流:

看当官的,为宦的,开着公车胡转的;

看出力的,流汗的,拉着车车卖菜的。

看耍牌的,押宝的,托儿一伙骗人的;

看勾肩的,搭背的,打情骂俏骚情的。

看醉酒的,呕吐的,滚到地上装狗的……

他说:“这就是社会!”“坑、蒙、拐、骗、偷,不看不由你,存不存在也由不得你。不看白不看,长着眼睛不是出气的!”

就这样天天看景度日。他说,“五十岁混年年,六十岁混月月。咱是七十岁混天天,茅坑里栽一跤——离屎不远咧!”

他一坐就是半天,一看就是一晌。风吹日晒,口干舌燥,不敢喝水。他说,“人老了,夹不住尿啊!”

中午,有人见他眯瞪打盹,喊他,“嗨,饭时了,该回家喂脑袋了!”狗娃长出一口气:“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回到家里脸色难看啊!”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想来,狗娃必有难言之隐。

2007年,狗娃一个月的工资是1380元。他的身份证、户口本、工资折,全被孩子“保管”了,儿媳每月准时到单位领取他的工资。

在家吃饭,每月孩子定额发给老子抽烟、坐车、洗澡、上厕所等一包搅的零花是20元。从厂子进城坐公交是五毛,城里上一次厕所得三毛,一碗牛肉面要三块五。想吃瓜果?哼哼,扇扇自己的嘴巴,唾沫往肚里咽吧!

一次,狗娃上了公交车,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才搜腾出三毛钱。正准备下车时,被单位一职工看破倪端,掏了五毛钱给狗娃买了一张票。

到老乡家吃饭,吃个半饱就不吃了,老乡很是纳闷。狗娃说,孩子不准他串老乡,“吃饱了,回家没法交待。”

一次到老乡家,说他想喝一口白糖水,老乡给他泡了一大碗。临走又塞给了10元钱,还挡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去。一上车,狗娃悄悄地交代司机:“离队部100米下车”——怕家里人撞见,生出六指,惹来麻烦。

2007年9月,狗娃拉着哭哭腔找到几个老乡:“实在呆不下去了!”

大伙劝他,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按老家习俗,老子当由儿子赡养,那是名正言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忍着点,留下来和儿子一起过活为上策。

狗娃走后,几个老乡又商量:改日再去给孩子做做思想工作。认为,调解去的人不宜多,以老乡探视为由,登门拜访,从侧面捅破,点到为止。

拜访后,起色不大,外甥打灯笼照旧。一月零花依然是二十。狗娃老是觉得“肚子空落落的没吃饱”。

狗娃说老伴的丧事是他一手操办的,“对得起老婆,对得起娃他舅家。老伴走到我头里享福了。死前没受罪,死后也风光。”

他赞成“厚养薄葬”,也赞同“量力而行”,丧事办得体面些。他说:人活了一辈子,突然走了,不能无声无息,还不如丢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老伴去世,狗娃请了乐队,请了哭灵的“孝子”。录了像,制成光盘,要给后人留作纪念。他说,那些哭灵的妇女,哭得实实动容,哭的催人泪下。哭出了音节,哭出了阴阳顿挫,哭出了调调,哭得天昏地暗,哭出了如丧考妣,哭出了他的心声。

……

一个月后狗娃眼泪巴洒、恓惶地又找来了。

他表示,坚决要回老家。“在这里熬不上一年就没命了!”

几个老乡一合计,关键是“娃的心在石头上”。

狗娃不能自由回老家,问题的核心是在1380元的退休金上。狗娃就是银行。狗娃在,银行在;留住狗娃,就攥紧了钱袋子。狗娃走了,银行就没了。

根据狗娃当时的身体状况,老乡分析,虽然年过古稀,脑子没糊涂。买个卧铺,托乘务员照看点,一个人坐车还能行。户口本、身份证、工资折,娃要卡就卡吧,和子女不能翻脸。他说:“回到老家,暂时没户口本和身份证问题不大。毕竟是自己的老家,都是熟人、老脸,抬头不见低头见,王八咋能认不得鳖哩!工资折的事另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了。”

三个老乡和狗娃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队上,向单位领导说明来意,取得理解和支持。领导批给了1000元路费,又到财务科备了案。

备案内容是:

所借1000路费从当月工资中扣除;从本月起工资按月寄到老家;没有本人委托签字,今后工资任何人不得领取。

老乡交代狗娃,把钱装好,不要被人发现了。啥都不用带,空手走就行了。约好三天后下午三点半,叫他避开单位人多的大门口,在北边100米处等着,找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接送他上车,不易察觉。

老乡还叮咛,为了避免不要的麻烦,上车时我们就不到跟前送了。但是,老乡都在车站附近,“会目送你上车的。”

第三天中午几个老乡正准备行动,突然接到狗娃打来的电话,说他“昨天下午就跑了,现在已到了兰州。”

听声音,他的情绪很激动,精神不错。几个老乡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好戏不长,一个多月后狗娃被儿媳追了回来。

原因是:有狗娃的“备案留言”,钱领不上 ,只得硬着头皮把他先人“请”回来。

回来后,怕前面的“密谋”露馅,给老乡添麻烦,狗娃再没敢多串老乡。

经过这次折腾,狗娃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走个百十来米,就得把随身携带的凳子放到地上,坐下来歇一歇、缓缓气。他的身体像一盏即将耗尽油料的灯,拉长缩短,忽暗忽明,挣扎地摇曳着生命之光。

他说话少了,个性变了,不管走到哪儿,手上总离不开草帽和凳子。还是那顶破草帽,还是那个小木凳,还是大门口,傻呆呆地一坐就是半天。

抬头看太阳,低头思爹娘,草帽遮风雨,凳子比儿强。

……

2008年11月4日早8时。

几个老乡赶到厂部天已麻亮,院子里微星未动,静悄到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响声,只有小狗的吠叫声彼此起伏。

入冬前,狗娃倒开水时不小心打碎了暖壶,滚烫的开水从腰部一直浇到脚根,大腿面子烫起了黄豆大的明水泡,连裤子也不能穿。他这一躺下,就再没能起来。

狗娃住两间平房的东头紧靠院墙,两者之间有一条三米左右的过道。娃们捡了些烂砖头,利用左右,堵住前后,一根檩条,棚上树枝,压上泥巴。前墙留了个小门,五六平方的地面,木板支了个床,算是老子的“卧室”。草泥墙还没干透,就把老爷子抬了进去。

当天早上最低气温是零下五度。

狗娃头北脚南,脸上盖了一张黄纸,顺着东边院墙躺在木板上。

砖头支的床,泥巴糊的墙,四周透寒风,吹得人心凉。咽气二十个钟头了,还四平八稳,四坡四扇。没点一张纸,没烧一炷香,连个巴掌宽的灵位牌都没见。

老乡商量:

请已退休老主任为主事,全盘料理;十一月六日火化;与离退休管理科联系,解决车辆及火葬事宜;逝者为大,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乡老战友的份上,每人一个花圈,再拿些钱。

六日,狗娃火葬了。

人死如灯灭,化作青烟,随着清风,无影无踪。

狗娃是:封山育林林失火,养儿防老老亦空。

狗娃终于能自由回家看外婆了,和外婆一起唱那古老的歌谣:

箩箩,面面,

吃羊屎,

巴蛋蛋,

巴了外婆一罐罐。

外婆来了做啥饭?

打鸡蛋,下挂面。

外婆不吃不吃吃两碗,

外婆夸娃是个欠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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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拂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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