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迁延不愈,为了能够静心养病,我带了很多书,来到祖母的老宅。当时祖母已经去世,留下两间半旧的砖房,哥嫂占着较大的一间,我就住在小屋。
白天吃完药,我爱到院里的葡萄架下看书,葡萄茎密密地缠绕铝合金架子,形成一个绿色的小屋,坐在藤椅上伸手就可以触到葡萄,可惜这种葡萄的品种不好,果实只有小手指甲盖大小,我尝过一粒,又酸又涩。我尽量避看它们,免得腮腺分泌过盛。夏天的太阳很毒,但坐在这绿色的小屋里,光线只有斑驳的影儿,完全没有热的忧虑,感觉很惬意。这里便是我的世外桃源。
一天,我在葡萄架下看书,忽然院外传来怪异的哭声。寻声而出,一群孩子正在推搡个头略高的孩子,那个孩子浑身是土,显然是摔倒了才爬起来。他的模样极丑,浮肿的眼皮,眼睛毫无神采,头发稀稀疏疏,好象头上的疙瘩还流着脓水。
我的侄子是孩子头,再发进攻号令。我连忙喝止,侄子很淘气,但一听我的话,还是收敛了嚣张气焰,一个手势,孩子们鸣金收兵,快快离去。
回到家,我问:“刚才那个小孩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他是傻子,农村来的。”侄子面露鄙夷,“总在裤兜子里拉屎撒尿,一身臭味。是个大傻子。”
“别欺负人家。”我责备侄子,同时感到悲哀,为什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都会歧视弱者?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在起作用?本以为孩子之间只有天真和纯洁,没想到还有歧视和欺凌。
平时,除了买药,我很少出门,也很少与人交流。有几次,买药回来,我看见那个病孩,孤独地坐在巷口的石坛上,目光散漫游离,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我在街坊邻居的闲聊中听说,这个病孩自幼父母双亡,一直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孩子身世可怜,命运多舛,智商低,而且有癫痫的毛病,也许这些顽疾将伴其终身。
有人说:“养着吧,好歹是条命,小猫小够还要吃呢。”
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谁又能把善良分割成无数的碎片,然后分发出去?在病中我与书为友,渐渐淡化了怜悯之心。
看书多了,头昏脑涨,我便到胡同里看孩子们玩游戏。侄子是永远的皇帝,孩子们各封诸侯。病孩自告奋勇担任“信使”,这是无人喜欢的差事。虽说两国交战不杀信使,但事实上往往难逃厄运。侄子和其他孩子商量以后,答应了病孩的请求。我真替病孩高兴,毕竟孩子们开始接纳他了。
我欣赏侄子君临天下的威仪,更欣赏病孩认真的态度。作为使者,他期期艾艾,呆讷笨拙,但除了恭敬有礼外,似乎还有一种不甘受辱的尊严。
孩子们生龙活虎,玩得热火朝天,就像拍电影一样,我简直看入迷了。
然而,游戏突然转向,开始有人抱怨使者是叛徒,接着发生拉扯动作。我刚要阻止,其中一个孩子,抡起巴掌打到病孩的脸上。病孩顿时呆怔了,眼圈里噙着晶莹的泪,嘴里含着“乌拉乌拉”的怪声。终于两行滚圆滚圆的泪珠划落下来,像晶莹剔透的珍珠,像酸涩的葡萄粒,是羞辱?是愤怒?是无力的抗议?他“扑通”倒在地上,尘土浮动,剧烈地抽搐起来,泪痕粘满尘土,黑黑的两道,犹如命运与苦难之间的等号。孩子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
几天后,我出门买药。来回都没看见病孩。巷口的石坛孤零零地忍受阳光的照射,我一摸,很烫手。我的心一紧,病孩怎么会在上面稳如坐佛呢?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见到病孩,有人说病孩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在大江边发现他的尸体,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只是稀疏的头发上,挂满了风干的脓块,江水也未曾融化掉。
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人再提起病孩,似乎这个安详的地方,他从未存在过。孩子们的欢笑声仍旧在胡同里回荡。
我依然养病。平日饮食起居,完全靠自己,反正独立惯了,倒也适应。晚上守着火炉熬中药,等熬完第二遍药,小屋里已经弥漫浓重的药味,一般健康的人不能忍受,所以哥嫂和侄子很少进我的小屋。
院子很大,长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两株杏树,开得热烈,雪白中染有淡淡的粉红,尤其夜幕低垂时,树间仿佛白雾缭绕。看上去极美,可惜我不会作诗,辜负那诗意盎然的景致。
院子的西南角便是病孩外婆家,北开的小窗户正对着杏树。我偶尔看见老太婆从小院门口经过,左腋下夹着丝袋子,右手拎着铁丝弯成的耙子。与很多拾荒者一样,老太婆委琐邋遢。每当我看到她佝偻的身影,心里便想:她的生活一定很艰难。病孩的夭折,定然深深刺伤了她,一个身心疲惫老人,又在承受着怎样的悲哀?
午后,我在葡萄架下看书。忽然传来喊声。老太婆正在窗口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问:“有事吗?”
老太婆急切地说:“孩子,有救心丸吗?我家老头子犯病了,药吃完了,还没去买……”
我连忙取了药跑到她家。一进门,一股浓重的霉烂味扑鼻而来。老太婆接过药,走到炕边,炕上躺着一个老头,瘦得骷髅似的,花白的头发与黯黑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四下瞧瞧,屋里堆满了杂物,这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喂过药之后,老太婆淘了一条热毛巾,为老头儿擦脸,她擦得很认真,就像在完成一项很精细的工作。老头儿半闭着眼睛,轻轻抬起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当触到老太婆的身体后,又缓缓放下。
老太婆忙乎完了,这才想到了我,她略带愧疚地擦了擦椅子,示意让我坐下。我见老头没有危险,便连忙告辞。走出门,老太婆说:“谢谢你啦,好孩子。”
我无法忘掉她的目光,那一瞬间充满了无助。也许她的境遇,远比我想象的艰难。
我说:“大娘,我每天就在院子里看书,有事喊我一声就行。”
出乎我的意料,老太婆居然笑了,而且面部表情很丰富,看得出,她不是内向封闭的老妪,“孩子,我经常在小窗户瞧见你,整天价看书,将来有大出息的。”
我苦笑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我攒了一些废品,或许你可以拿去卖点钱。”
“我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是福气了。可惜……”老太婆似乎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我突然产生一种好奇感,竟脱口问道:“你没有儿子?”说完 我有些后悔,老太婆的女儿早逝,外孙子离奇溺亡。我这样的问话,或许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可是,老太婆很平静,丝毫看不出难过。她伸出五个手指,说道:“我有五个孩子,大闺女死了,四个儿子谁也不管我。是我上辈子造了孽,生了一群畜生!”
这种被舆论谴责无数次的道德问题,已属老生常谈。无需深入讨论,便分晓答案。子女的不孝,是造成老人生活困窘的直接根源,是最大的造孽。于是,我更加同情老人了。
过了几天,老太婆果然来到院子,拿走了我积攒的废品。出大门时,恰巧碰见买菜回来的嫂子。嫂子鄙夷地看着她的背影,颇为不满地对我说:“你让她进来的?”
我点点头。
“你呀,甭可怜她。没听过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嫂子的眼神,像一把冷冰冰的匕首,“你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是个铁石心肠,傻外孙死了,谁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也许老人的心历经沧桑,已经欲哭无泪。我是这样想的。
“去年过年,她二儿媳妇来过。我们在屋里聊了半宿。”嫂子端出铁盆,一边摘菜一边说,“老太太落得今天的下场,根本不值得人可怜。人家当妈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呢,把女儿嫁给一个半疯半傻的人,只为图人家的彩礼,结果闺女经常挨揍,受不了,投了河。四个儿子,从小到大,她干脆不管不顾。老头子也不是啥省油的灯。二媳妇说了,老公公年轻那会儿,花着呢。老了老了,指望儿子赡养,那不是做梦吗?就算儿子全是白眼狼,那也是他们教子无方,活该!啥事啊,都有因有果。”
这时,顽皮的侄子散学归来,一跑一颠,嚷着肚子饿。嫂子没头没脑骂了几句败家孩子,然后回屋做饭去了。
我枯坐良久,合上书,回到小屋。不一会就飘出了药味,有点苦,有点涩,弥漫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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