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红楼梦》是一本女儿书。

其实细想来，《金瓶梅》也是。

《红楼梦》里，从贵妇人到千金小姐以至于丫鬟，各有各的光彩与故事，各有如梦似幻的时刻。虽然也有贾珍与孙绍祖，但终究有贾宝玉在珍惜着一切。是古代女性们至为美好的体现。

《金瓶梅》却更实在：古代女性，自妻妾到粉头，如何互相倾轧，争宠卖俏、锱铢必较地博取一点点的利益。

张竹坡提过，孟玉楼是作者自况，深刺吴月娘的贪婪与纵容，刻画潘金莲的刻薄与奸诈——但再想来，她们也都可悲可怜。

人类DNA里自带把基因传下去的本能。上古雄性自带父系不确定性，会为了保证交配权与基因纯度大打出手，甚至要求专属的交配权。贞洁之类奇怪的概念，源头大概可以追溯到此。终于配偶与孩子都被物化，慢慢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社会状况：

女性是否守贞，直接事关其配偶的社会地位了——于是倒逼出了贞节牌坊这种鬼东西。

所以西门庆很爱抢别家的女人：他不介意那些女人是否与别人过过日子，因为是自己抢来的；还曾因为抢不到，而雷霆大怒：他本预备抢花子虚的女人李瓶儿，但他自己出了事，李瓶儿中途嫁了蒋竹山，西门庆雷霆大怒。“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

后来李瓶儿又嫁过来了，西门庆本待马鞭子抽。但一段对话后，好了。

西门庆：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

李瓶儿：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

西门庆立刻欢喜无尽：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

李瓶儿是否嫁过人、嫁过几个人，西门庆其实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自己，“我的女人只喜欢我！”“终究被我抢来了！”

在《金瓶梅》那个极端丛林社会条件下，保证自己的伴侣不被抢+能抢别人的伴侣≈成功。

更扭曲的一点：就在此前西门庆气李瓶儿嫁蒋竹山时，吴月娘在另一边吐槽李瓶儿，认为“孝服不曾满再嫁人”也是污点。一句话打压了三个人：李瓶儿一个，孟玉楼和潘金莲两个。

然而潘金莲自己去跟西门庆吹枕头风，也大搞挑拨离间：“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全忘了自己毒死了武大，再嫁进西门家的。

所以《金瓶梅》乍一看是西门庆色欲亡身，死后繁华散尽；再细想，是西门庆对他女人们的威压与控制、

可是全书宅里最重要的戏份，却是后院诸女之间，尤其是潘金莲领衔的明枪暗箭互相戕害。潘金莲激打孙雪娥，宋蕙莲含羞自缢，李桂姐趋炎认女，韩道国纵妇争锋，争宠爱，卖富贵。

《红楼梦》虽然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但曾经有过美好；《金瓶梅》却是个从一开始就身不由己地势利着、争宠互害的世界：而那才是古代女性面对的现实。她们被控制着，必须按照西门庆们的游戏规则互相戕害争宠才能活下去。

那句感叹“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实是这本书中诸多古代女性命运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