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江
越军攻占东部制高点
倒是E2高地上的情形好生奇怪。白天,高地上的战斗双方始终保持接触,但是到晚间8时过后,越军第316师第174团的战士们后撤了。
E2高地上法军抓紧时间修筑工事。另一方面,高地上的弹药也不多了,两名士兵爬向山腰间一辆早已被击毁的坦克。坦克上的机枪还是完好的,普热要士兵去把机枪拆回来。他本人坐在山顶碉堡的下层,冥思苦想战局。
其实,E2高地法军此时所做的,差不多完全多余了。
越军第316师指挥部里,师长黎广波和中国顾问徐成功正在准备实施对E2高地的大爆破。经过半个月来中国和越南工兵的共同努力,一段神秘的地道终于挖到了E2高地顶端大碉堡的下面,工兵们在那里装填了整整一吨TNT炸药。
预定时间终于到了,晚间9时,黎广波命令:“炸药点火。”
此刻,时间倒像凝固了,师指挥部没有听到E2高地上传来那骇人的爆炸声。出什么问题了?黎广波和徐成功惊异地对视了一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E2高地传出闷雷一般的巨响,整个奠边府都抖动了。
由于是夜间,无人仔细领略这场大爆炸的景象。天亮后才得知,炸药坑的位置略有偏差,炸掉了山顶大碉堡的一半。普热正好置身于幸存的那半边碉堡里,他感到一种地震滚过的感觉,就像海战中的舰艇突然被鱼雷击中似的,剧烈的震荡使他一度失去知觉。
还有一名中士夏布里埃正蹲在前沿一个炮弹坑边,眼见一股巨大的“泥喷泉”由硝烟伴随直上云霄,大地像筛子一样抖动。随着耳膜一阵剧痛,他本人被气浪抛了起来,直直地甩进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地堡口。
在奠边府战壕中的法军士兵
E2高地地表塌陷了。地堡和碉堡的碎块飞上了天,又纷纷扬扬地从天上落下来,山顶上的法军有一部分被泥土埋葬了,余下的大部分被震死,即使活着的,也在一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E2高地上从此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九年后,一个法国记者身临其境,看到这个坑里寸草不生。
为了避免误伤,大爆炸前越军后退至安全地带。E2高地的那声巨响过后,越军战士重新冲上了空气滚烫、充满血腥味的高地。
枪声唤醒了E2高地上几名昏迷的法军士兵,他们抓起枪,趴在炸松了的土地上向越军射击。E2高地上还有战斗,不过法军战斗力已经大大削弱了。
普热也从昏迷中醒来,拿起冲锋枪投入战斗。打了一会儿,他发现子弹不多了,就抓起一个无线电报话机,想向德卡斯特里或朗格莱求援。送话器坏了,却可以从听筒里清晰地听到到处都在战斗,各处法军一个劲呼唤增援。普热判断,援兵不会再有了。而且,要是这几个山头今晚守不住,明天奠边府就完了。
天亮前,越军又进攻了一次。朗格莱向生死攸关的东部山头派出了他最后四个残缺不全的连。他身边仅存的105毫米榴弹炮只剩下11发炮弹了。
1954年5月7日早晨4时,E2高地上,普热又先后聚拢了35个人,他觉得再抵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这时,他手头有了一台还完好的报话机,于是向德卡斯特里的参谋长瓦多请求撤出E2高地。瓦多告诉他:“你得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至少要坚持到天亮以后。”
“明白了。”普热说,“如果你没有别的指示,现在我要砸毁这台报话机了。”
突然,普热的耳机里响起陌生的法语:“不要砸毁你的无线电台。”这是一个越南人民军无线电报话兵的声音,他听到了普热和瓦多之间的对话,操着法语插进来说,“胡志明主席优待俘虏。”
普热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到天明,他的士兵已经没有多少子弹,只剩一些手榴弹在手里。
普热朝着无线电报话机连开三枪。
E2高地突然出奇的安静,枪声停息了,密密麻麻的越军战士朝着E2高地山头一步步逼近。
法军的子弹打完了,越军也不再打枪,双方以手榴弹作主要武器扔来扔去作血肉搏杀。
普热命令撤退,并且亲自断后。
越军追了上来,普热手里只剩一个手榴弹了。当几名越军战士逼近到距离五六米远的时候,普热投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几乎在同时,越军投来的手榴弹也在他身边爆炸。普热被击中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俘虏。
5月7日早晨4时40分,越军占领了E2高地。天亮以后,董仁命令六管火箭炮向奠边府困守之敌轰击。
法军终于放弃抵抗
在炮火准备后,从东面进攻的越军来到了距离德卡斯特里的指挥部只有400米的地方,不过是一水之隔。
这是一个浓云密布的早晨。经历了整夜战斗,奠边府的枪炮声不那么激烈了。朗格莱和比雅尔比较镇静,两人在上午7时见面的时候,还觉得E2高地可以夺回来。朗格莱的打算是,收缩西部防线,把还能够集中起来的一点点兵力交给比雅尔指挥,夺回E2高地。
没等朗格莱动手,越军对E12高地的最后一次进攻就开始了。E12高地是楠云河以东法军控制的最后一个小高地。
黄文泰打电话给各师师长,要求各师严密包围敌人,不使漏网。
上午9时,德卡斯特里和科尼通了电话,他报告:“E2、E4、E10高地已经失守。”
科尼问:“你还剩多少人马?”
德卡斯特里回答:“大约还有四个营可以战斗,但是每个营都不到两个连。战斗不起多大的作用了,但是我们还在坚守最后的阵地。”
一个炮弹落下,双方都听不见了。科尼大声呼唤,继续通话。科尼问:“你们还能不能守住河岸?”
德卡斯特里:“我们要是守不住河岸,那就连一滴水也喝不上了。”他接着说,“我们在试图向南部突围。”
科尼:“那得到晚上才行。”
德卡斯特里:“我需要得到你的批准。”
科尼马上说:“我批准了。”
德卡斯特里停了一会儿,似乎无话可说了,但是他不愿意放下话筒。科尼:“你们还剩下多少炮弹?”
德卡斯特里:“只剩下一点了。”
科尼:“我命令空军全力支援你们。”
德卡斯特里:“空军一分钟也不能停。越军已经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越军第308师的第36和第102团已经投入进攻,进攻的重点在东边。”
德卡斯特里感到再也没什么可说了,他说了一声“再见”以后又说:“也许在最后完结以前我还能跟你通一次电话。”
河内浓云密布,一场暴雨眼看就要降临。科尼放下听筒的时候把头深深地垂下来,额角渗出了汗水。满屋子的参谋们肃立,鸦雀无声。
1954年5月7日上午9时后,越军攻占E12高地,进而肃清了楠云河东岸的全部法军。
放弃抵抗的法国军队
奠边府西部和北部防线的法军全面收缩,朗格莱抽调力量,还想反攻E2高地。
临近中午,一架法军飞机飞来,朝德卡斯特里指挥部准确地投掷了刚刚绘制的奠边府战局地图,朗格莱和比雅尔匆匆看了一遍,召集几位营长会商。开始,比雅尔还主张集中力量突围,但是刚刚空投的地图表明,越军已在奠边府南部挖下三道堑壕,作好了反突围的战斗准备。营长们看了新到的地图后都认为,他们的士兵疲惫已极,无法突破越军的包围圈,贸然突围,结局更糟。
短暂的会议没有取得什么结果,朗格莱、比雅尔和瓦多等人一起去见德卡斯特里。
德卡斯特里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对比雅尔说:“你最好带着你的人躲得远远的,那么多次反击都是你指挥的,要是越盟抓住你,他们可就乐坏了。”
比雅尔对德卡斯特里说:“一切都完了,要是你同意,今晚我们突围。”
“不,”德卡斯特里说,“我不会同意任何人这样做了。我就待在这儿,到明天天亮我们结束一切吧。”
比雅尔回到了自己的营指挥部,他把身边还能站立的士兵召集到一起,问他们,我们能不能突围?士兵们沉默了片刻,有人对比雅尔说:“不行了,这不值得。我们要是突围的话就会死去,我们虚弱得走不了一百米就会昏过去。”
听到这番回答,比雅尔彻底打消了突围的念头,默默走回自己的掩蔽部。
最后的胜利
1954年5月7日下午3时,武元甲再发攻击命令。他宣布,作战最勇敢的部队,参与战役的部队将获得胡志明主席授予的“决战决胜”红旗。越军终于在白天发动大规模进攻了。韦国清与徐成功、于步血、董仁通了电话,各师中国顾问报告,越军指挥员对胜利充满信心。
越军三个师,从东、西两面夹击。东线的第312师进展迅速,不过30分钟,就打到了楠云河边。
下午3时30分,朗格莱去见德卡斯特里,最后一次试探着问,是否突围?
德卡斯特里摇了摇头:“这是自取灭亡。”四下里一片寂静,军官们都看着德卡斯特里。德卡斯特里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什么也不要留下。”
掩蔽部里谁也不说话了,朗格莱抬起胳臂,向德卡斯特里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下命:“破坏武器和一切装备。”
这道命令甚至传达到了战地医院:“一切都完了,医生!下午5时30分停火,停止抵抗,所有可以破坏的武器和弹药都在此之前破坏。”
实际上,下午3时以后,奠边府法军的精神崩溃了,越南籍士兵和非洲籍士兵纷纷投降,法军指挥系统濒于瘫痪。
下午5时,德卡斯特里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已经临近,他抓起无线电电话,与河内最后一次通话:“我们被包围了,楠云河以西的三个据点已经全部陷落。敌人到处都是,不知道我军伤员情况如何,各部队军官都在问我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已处在喀秋莎火力的威胁之下,我军士兵因缺乏睡眠疲惫不堪。情况万分危急!”
纳瓦尔将军的副手博代将军这几天一直在河内,他抓过电话对德卡斯特里说:“让这场战斗见鬼去吧,让航岗的拉朗德上校自己想办法突围。我们不会放弃你,你打得很好!”
德卡斯特里向河内通报,到下午5时30分,他将派出联络员与敌人联络,请求停火,并要求越方准许法方明天用飞机前来运送伤员。
科尼接过话筒对德卡斯特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突然,参谋长巴斯提尼追进屋对科尼说:“你没有提到白旗的事情。”
这句话提醒了科尼,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进了作战指挥室。这时,博代正在和德卡斯特里道别:“再见,我的朋友,你们尽了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一场艰苦的战斗……”
科尼来到他身边,一把夺过话筒:“德卡斯特里,我完全理解你们。你们会在战场上打到最后一刻。现在,什么事你都可以做,就是不要打出白旗。你们失败了,但是别打白旗。”
话筒那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科尼听见德卡斯特里说:“眼下我在做的就是保护伤员。”
又过了一会儿,德卡斯特里向科尼说了最后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毁掉大炮和所有通信设备。再见,将军!光荣属于法兰西!”
在这之后,是法军报话员的声音:“越军离我们只有十几米远了,我们得关机了。向巴黎问好!一切已经结束。再见!”
听到这个声音,在科尼的指挥部里,几位将军的脸上一下子挂满了水珠,不知哪些是泪珠,哪些是汗水。
在奠边府地下掩蔽部,德卡斯特里和朗格莱默默地对视,然后紧紧拥抱。在战斗的56天中,这两个人的友谊始终保持着。朗格莱向德卡斯特里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跑回自己的掩蔽部销毁文件。[
不一会儿,指挥部掩体顶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是越军战士的脚步,因为法军士兵不会踏在司令部的掩体顶上乱跑。
越军第209团第130营连长谢国律带领战士在午后占领了楠云河铁桥的东岸阵地。下午5时许,越军从四面八方向奠边府中心区发起最后一次冲锋。越军的一排炮弹在铁桥西侧的法军阵地上爆炸了,乘着烟雾,谢国律指挥一个排战士冲过铁桥。
一个法军排长见到冲过来的越军刚想遛走,就被越军战士喝住。他略有犹豫,然后把枪放在地上投降了。
谢国律用法语问这位法军大胡子军官:“德卡斯特里在哪里?”
俘虏告诉冲到了跟前的越军,沿着坦克压痕的左侧向前,就是德卡斯特里的指挥部。其实,德卡斯特里的指挥部就在眼前了。
越军一冲过楠云河,法军就不怎么抵抗了。谢国律带领战士一阵风似的逼近法军指挥部,向洞口投出了几枚手榴弹。
随着硝烟散去,洞口出现了一名手拿白毛巾的法国军官,他呼喊:“德卡斯特里将军请你们派一名军官进来,他准备投降。”
话音方落,谢国律带领五名战士冲进了半地下的指挥部。
奠边府战役被俘的法军
德卡斯特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棕褐色军服,军装上斜挂着一条勋章绶带,神色忧郁然而笔直地站在墙边。他甚至连衬衣都换过了,还戴了一顶红色的军便帽,使面色更显得苍白。面对着冲到了眼前的越军战士,一支点燃了的香烟在德卡斯特里的指缝中微微抖动,他连声说:“不要开枪,不要向我开枪。”
谢国律用法语喊道:“谁是德卡斯特里将军?”
德卡斯特里听懂了谢国律的话,应声说道:“我就是,我是否还应再下命令,要我的部队停止抵抗?”
谢国律紧握着枪摇摇头,大声说:“不用了,那完全多余,你的士兵们不用你的命令就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就在谢国律和德卡斯特里的头顶,一位年轻的越军排长朱伯世脚踩掩蔽部,举起一面金星红旗,尽情地挥舞起来。此时,是1954年5月7日17时40分。
在朗格莱的指挥部,这位瘦削上校的精力仿佛一下子消耗尽了,他无力地坐在角落里。
他在几年以后回忆说:“我们听到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在滚动。我坐在椅子上,没有想任何事情。通向外面的阶梯就在我的面前,从那里可以看到外边的一片天空。我们其实一直在想,一枚手榴弹会从台阶上滚下来爆炸。但是,没有出现手榴弹。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胜利的越盟士兵,他端着一支上着刺刀的步枪,对着我们喊了一声‘出来!’”
朗格莱默默地举起双手走出掩蔽部,他不再想战斗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