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怯懦、金国悲壮。

北宋灭亡，一言以蔽之，就是：敌人强大、自己怯懦。而大金不是。敌人的确非常强大，但金国并不怯懦，而且越到后期越是慷慨悲歌。

所以，对于金国为何灭亡，就不能简单概括，而要具体作答。

概括能够降低认知成本，但前提是具体。需要追问哪一次战役的失败、哪一个要地失守、哪一段时间跌落之后，才能给出金国为何灭亡的概括。

成吉思汗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卫绍王完颜永济，在听说这家伙当上金国皇帝后，立刻生起逐鹿中原、灭掉大金的雄心壮志。“五年庚午春，金谋来伐，筑乌沙堡。帝命遮别袭杀其众，遂略地而东。初，帝贡岁币于金，金主使卫王允济受贡于净州。帝见允济不为礼。允济归，欲请兵攻之。会金主璟殂，允济嗣位，有诏至国，传言当拜受。帝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遽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金使还言，允济益怒，欲俟帝再入贡，就进场害之。帝知之，遂与金绝，益严兵为备。”

这不能说纯属段子，也只是一个偶然而已。听听就好。

大金灭亡的肇始于三州沦陷。

金国形势图

蒙金世仇，所以蒙金战争必然爆发。而在蒙金世仇之上，还有中原与草原长期碰撞。自秦汉以来，中原和草原的对抗就一直是东亚世界的主题主线。所以，在草原完成统一后，蒙金战争也就不可避免。这跟金国皇帝是英明是平庸统统毫无关系。

在草原统一之后，金国要么再次伟大，战胜这个新崛起的对手；要么霸主跌落，被这个新崛起的对手打败。金国没得选。

而在对抗草原方面，金国远强于其他中原王朝。因为金国来自东北。

秦汉不仅要防草原，而且要防东北。隋唐也是如此。大唐盛世终结于安史之乱。而安史叛军之所以雄冠大唐，是因为这群人守着帝国的东北方向。至于五代和北宋，草原方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东北方向的契丹大辽。而金国不仅无需设防东北，而且还能依托东北对抗草原。

因此，金国的主要对手只有草原、没有东北。所以，金国边地问题的关键地点是草原与东北的夹缝地带，具体说就是抚、昌、桓三州。

抚州，今河北张家口市张北县；昌州，今内蒙古太仆寺旗西南九连城；桓州，今内蒙古正蓝旗北。这三个州不仅是金国中原地区的门户，而且是金国中都大兴府的门户。一旦三州失守，那金国的中原地区将完全暴露在蒙古铁蹄之下，金国心脏中都还要首当其冲。类比大明，金国也颇有一点儿“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硬气。

抚、昌、桓三州示意图

但问题是：金国在三州的防守形同虚设，蒙古人几乎兵不血刃拿下三州。更要命的是：金国还弄丢了桓州群牧监的四十万匹优质战马。元朝郝经《沙陀行》写到：“更得金源四十万，大青小青绝世无。”

为啥金国始终无法重建骑兵部队？因为甫一开战就把战马尽数打光。

当然三州沦陷的终极标志是野狐岭之战。此战之后，金国精锐尽丧，不要说三州沦陷，就是东北的东京、华北的中都也要跟着沦陷。

但前提是三州，而不是中都。中都沦陷是三州沦陷的必然结果，而中都保卫战也仅是野狐岭之战的延续。

三州沦陷、中都围城。金国朝廷提前逃到开封。开封曾是北宋的首都，当时是金国的南京。在中路沦陷之后，开封成为金国的新中都。

和平之时，开封四通八达，自带繁荣气象。但战争时期，开封无险可守，就是亡国死地。所以，定都开封必须御敌于开封之外。

北宋御敌于河北、河东，凭借两河拱卫开封。但河东还可倚仗，河北无险可守。华北大平原就是是游牧骑兵的天然跑马场。所以，辽国一个冲锋就是澶渊之战、金国一个冲锋就是汴京之围。

那么，此时的女真大金又该如何拱卫开封？

北宋可以凭借河东、河北两大战略纵深，但金国根本没有这个选项。一是因为退得太快。金国的统治阶级是广布于黄河以北的猛安谋克。大金迁都后，这伙人就以最快的速度退过了黄河。二是因为没有经营。北宋在两河方向长期保有几十万大军和数不清的坚城要塞，苦心经营了上百年，但女真人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

关键是：怎么经营两河都没用，澶渊之战、靖康之围都是前车之鉴。所以，女真人直接放弃两河地区，而在两河的南部边缘地带建立了关河防线。

“关”是潼关、“河”是黄河，金国依托潼关、黄河两大天险以及数十万军队打造了一条冷兵器时代的马奇诺防线。

相比三州，中都啥也不是。所以，三州沦陷，中都必须沦陷。同理，相比关河，开封同样啥也不是。所以，关河瓦解，开封也就必须瓦解。因此，金国存亡、开封存亡，都要看关河防线能不能挡住蒙古人的进攻。

关河防线示意图

关河防线的核心重点，既不是潼关也不是黄河，而是河中。

河中，古称蒲坂，秦汉以后长期作为河东郡的治所。在金国，河中是河东南路的一个散府，下辖七个县、四个镇。自战国开始，这里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其恰好处在黄河几字形最末一笔的曲折上，是山西、陕西、河南三地的关键枢纽。所以，金国要防住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就必须守住河中，蒙古人要进攻中原腹地的大金朝业必须拿下河中。

在这方面，金国占了先机。因为它比蒙古人更先发现了河东的战略价值，即“河中重镇，国家基本所在，弃之为失策。设为敌人所据，则大河之险我不得专恃矣”。

但是，金国的庙堂将帅没有勇气去守，金国的地方武装没有能力守住。在绍定四年（1231年）蒙金战争中，河中彻底沦陷。随即，蒙古三路大军的攻金态势正式成行，中路渡黄河入河南、东路由山东入河南、西路出汉中入河南。

三路大军中，最要命的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西路方向。这支军队相当于完全绕过关河防线，直接迂回到金国的后方腹地。

蒙古人堪称战争大师，但战力、战术各占一半，甚至战力的比重还要更大。战力高强的蒙古人怎么打都能打赢。而在绝对力量面前，金国一切高妙布局就全仅具观赏价值而毫无实战效果。

拖雷行军示意图

按理说，拖雷的西路军不可能从陕西迂回到河南。先要冲破秦岭大山，再要席卷汉中盆地，然后穿行于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夹缝地带、沿汉水东进。这还不算完。他们还要连破陕西金州、湖北房州、湖北均州、湖北光化。一路穿山越岭加攻城拔寨之后，才仅仅抵达汉水南岸，而要踏入河南、决战金军，还要再向北强渡汉水。

绍定四年（1231年）秋，西路军由宝鸡出大散关。绍定四年（1231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西路军全部渡过汉水、抵达禹山，直面金军主力。也就是说，西路军在路上就耗了四个月的时间。这时候，全军上下早已精疲力尽，成了强弩之末。

时间长、路程远。所以，西路军就不可能一路抢劫、一路行军。不管蒙古人愿不愿意，他们都得配备一支庞大的辎重部队。“睿宗所领军马四万，行营军一万”，“彼虽号三万，而辎重三之一”，无论是三万还是四万，拖雷所部的辎重部队必须要占到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强。

兵者诡道，却是明牌的诡道。简单说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所以，西路军的一切行踪全是明牌，金军了如指掌。然后，金国就把关河主力调到汉水、硬顶拖雷。

关河主力加各地援军，足足十五万人，而且都是金哀宗花巨资打造的精锐之师。就这种仗，拖雷的西路军怎么可能打赢？然而，他们就是打赢了，不仅继续一路攻城拔寨，向开封狂奔，而且一边引诱着金军跟自己猛跑、一边放出奇兵来回骚扰。四万蒙古大军在前面引诱跑，十五万金军在后面尾随追击，就这么一直追到钧州三峰山。到了这里，蒙古人就突然抄起屠刀、露出獠牙，硬生生屠掉了全部金国主力。

这里面当然有兵法有诡道有战术，但根本是力量。金哀宗苦心经营的女真精锐在蒙古游牧骑兵面前不堪一击，就是一只随时会被砸烂的风筝。

正如野狐岭之战是三州沦陷的终极标志一样，三峰山决战也是关河瓦解的终极标志。自此之后，金国退无可退。他们妄想找到下一座中都。但归德不是、蔡州也不是，金哀宗和他的金国朝廷已是乱世浮萍，最后乱世殒命。

三州之战时，金国军队的掌门人是两名带有宰执头衔的将领，即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和参知政事完颜承裕。

可以说，这个用人没问题。独吉思忠和完颜承裕都是宋金战场上摔打出来的实战派将军，而且都有处理草原事务的经验。

但问题是路径依赖。在宋金战场能练出了攻城拔寨的本事，但这些本事在草原战场毫无用武之地。而且，宋军是什么能耐？就是打败宋军一百次，也不足以证明有多能打。特别是当时的南宋，正值主暗臣愚，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派不出来。

同时，独吉思忠和完颜承裕手下的金军将领，也是宋金战场上成长起来的。这些人的战争能力和战争经验统统无法适应蒙古人的闪电战。这就相当于金兀术虐了一辈子刘光世，突然遇到了岳飞，然后就是怎么打怎么输。

完颜胡沙

所以，甫一交战，金军就被彻底打懵。独吉思忠战败免职，完颜承裕顺位接班。

但这俩人是一丘之貉。甚至，完颜承裕还不如独吉思忠。独吉思忠尚且敢到草原修长城，完颜承裕则连三州都不敢守。他将抚、昌、桓三州全部拱手让人。最后，金国朝廷虽然重新调整部署、派出主力，但主客易手、无力回天，野狐岭之战为三州之战画上句号。

三州沦陷，一是因为蒙军的降维打击，二是因为金将的本领恐慌。当然，更关键的是被蒙古人吓破了胆。但凡金军将领中能出一个城防大师，在三州打一场或几场城防战，也不至于让蒙古人突入到中都城下。

关河攻防时，大金军队的掌门人也是两名带有宰执头衔的大人物，即平章完颜合达、参政移剌蒲阿。这两个人都是侍卫出身，都经历过蒙金战场的历练。所以，就成色而言，金哀宗时期的两名统帅远强于卫绍王时期的两名宰执。

但问题是犹豫。拖雷西路军开拔的时间是绍定四年（1231年）秋。绍定四年（1231年）九月，金军就获悉了拖雷所部的动向。此时，窝阔台的大汗主力正在进攻河中。

这时候，金军应该怎么办？不管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金军就该按枢密院判官白华的建议去打，即：“为今计者，与其就汉御之，诸军比到，可行半月，不若径往河中。目今沿河屯守，一日可渡，如此中得利，襄、汉军马必当迟疑不进。在北为投机，在南为掣肘，臣以为如此便。”

关河攻防示意图

但是，这两个久经沙场的猛将怂了，他们不敢接住金哀宗给予的这份沉重期望，而是捏着十几万大军在关河防线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直到拖雷抵达汉水，两位统帅才带着关河主力去阻击蒙古人的西路军。

然后，梳理一下金国军队的四名掌门人：独吉思忠，独吉氏是阿骨打起兵时的功勋部落，仕途起步为行省都事，相当于大金最高行政机构尚书省的办事人员。完颜承裕，从姓氏就能看出是大金皇族，“以宗室子充符宝祗候”，相当于大金皇帝的机要秘书，负责管理皇家重要信物和印鉴的官员。完颜合达，“以亲卫军送岐国公主，充护卫”，简单说就是宫廷侍卫出身，在大金，这绝对是赢在起跑线显耀职位。移剌蒲阿是契丹人，但民族不重要、起步最重要，“哀宗为皇太子，控制枢密院，选充亲卫军总领，佩金符”，是金哀宗潜邸的侍卫。

从这四名金国军队的掌门人，能够发现什么？

如果金国像北宋那样是标准的官僚制王朝，那这四个人全都不算“正途出身”。他们要么是王朝勋贵，要么是侍卫近臣。简单说，就是跟大清一样，要么是八旗子弟要么是包衣奴才。如果八旗子弟和包衣奴才能干，那金国还可以续写辉煌。问题是这帮人早已堕落。在金世宗的射弓宴上，大金的皇家侍卫就已经赢不了南宋的外交使臣。而金国又偏偏在这个又狭小又差劲的圈子里选拔大金军队的掌门人。不仅选不出完颜宗翰、完颜娄室这样的常胜将军，甚至连完颜宗弼这样的常败将军也选不出来。

关键是从上到下，几乎都是这种“任人唯亲”的底层逻辑。如果认为这四个人的样本太少，那看一看金哀宗苦心经营的都尉军的将领们：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殄寇都尉完颜阿拍、许州折冲都尉夹谷泽、振武都尉温撒辛、荡寇都尉蒲察打吉卜、安平都尉完颜斜列、振武都尉唐括韩僧、虎威都尉纥石烈乞儿、果毅都尉完颜猪儿、虎贲都尉完颜陈儿、鹰扬都尉完颜大娄室、鹰扬都尉完颜全节。

大部分将领，要么是女真大金的王朝勋贵，要么是金国皇帝的侍卫近臣。而这恰是女真大金的用人逻辑：坚决要用“自己人”。

完颜守礼

在大厦将倾之时，金国皇帝为何还能那么硬气？因为他始终拥有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核心人脉。这群亦亲亦奴的宗室近臣们，一定会坚决站在金国皇帝一方。金哀宗自杀殉国后，权点检完颜斜烈、承御石盏氏、近侍局大使焦春和、内侍局殿头宋珪，立即自杀殉主。坚决要用“自己人”，“自己人”也真会为主尽忠。

阿骨打开国之时，就是这个格局，女真本位主义；金哀宗灭亡之时，也是这个气象，女真本位主义。

但问题是权贵在堕落。无论是卫绍王完颜永济还是金哀宗完颜守绪，他们所倚仗金国权贵阶层全都没能力挽狂澜。而且，这种体制性的任人唯“亲”、任人唯“近”还会带来更为严重的负的外部性问题。那就是从根本上瓦解金国的凝聚力与合法性。既然金国是女真人的金国，那契丹人、汉人又为何忠于女真人的金国？

金国中都保卫战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契丹人被逼造反。随即，这伙人立即联络已经放弃中都、准备议和的蒙古人。最后，契丹人和蒙古人一起攻陷了大金中都。

木华黎

嘉定十六年（1223年）木华黎去世时，仅汉人军队的数量就已经超过蒙古军队的数量，而且承担了主要的攻城作战。

宋金战争期间，黄淮地区可谓军阀林立，而大部分军阀归了南宋，被收编为镇抚使。其中，最成功的镇抚使就是南宋四大名将之一的岳飞。蒙金战争期间，两河地区也可谓军阀林立，但大部分人归了蒙古，成为蒙古人的灭金急先锋。如张柔父子、史天泽兄弟，都是蒙古方面独挡一面的人物。

如果金国严格按照官僚制的逻辑选贤与能，那是不是可以免于灭国？历史不能假设。因为从错误的前提出发，能够得出任何符合逻辑的结论。因此，假设没有意义。但是，历史可以解释。在一切皆为定局的情况下，可以对各种相关参数比权量力，找出最重要的那个变量。而这个变量就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