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解读|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王思站 2025-01-03 19:15:10

上一回,在探春的带动下,组了个诗社。

我不知道这样的玩法,对现在的朋友们来说,会不会觉得有点特别。

我们现在写律诗的机会少之又少,对仗、押韵、平仄这些词,可能都有点陌生。

如果我们把写诗当成一种游戏,青少年朋友们真的能在里面学到不少声音和字词搭配的奥妙。

比如他们决定限韵,就让小丫头发一个音,这其实是在玩声音的游戏。

每个字都有它独特的声音,这声音还有它的“质感”。

就像“en”、“i”、“ong”、“ang”,它们各有各的味道。“ong”、“ang”的共鸣音特别大,听起来特别洪亮。写颂歌或者大气的东西,就常用“江洋韵”和“中东韵”。

比如《满江红》的“红”,就是“ong”韵,能把那种气势通过共鸣传出去。

“一七韵”呢,是“i”韵,听起来就像闭口哼唱,共鸣部位小,声音低低的,调性有点悲哀,常用来表达细腻的感情。如果是送别的诗,就选“一七韵”,像“一”、“离”、“寄”、“七”这些韵脚,都给人一种低微的感觉。

韵还分开口韵和闭口韵。开口韵就像大口唱歌,共鸣部位振动到鼻腔,声音特别堂皇、壮大。

闭口韵,小声哼唱,口腔不用开得太大。还有些韵,比如“由求韵”的“ou”,它就在中间,情感比较委婉。比如“秋”、“酒”、“楼”,都是“ou”韵,你把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秋天,喝酒,上楼”,是不是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好像里面藏着一种心情?

写海棠诗的时候,用了“盆、魂、痕、昏”这四个字,还没写诗呢,就感觉调性已经出来了。就像画画一样,基本的色调已经定好了,就看你怎么去组合了。

毕加索有个蓝色时期,他的调色盘里都是灰蓝色调,决定了他作品里那种忧伤的调性和感觉。“盆、魂、痕、昏”这几个字,就像绘画里的灰蓝色调一样。

每个人在用词或者画画的时候,都会找到自己的色彩调性。

我有时候看人画画,就发现画家穿的衣服的色调和他画里的人物色调特别一致。一个人,他的画和他的为人,肯定是有关系的。

音乐里也是这样,常听音乐的朋友可能一听就知道,这是贝多芬的,那是德彪西的。

德彪西的音乐总是飘飘的,贝多芬的通常是沉沉的,因为他们用的声音组合元素就不一样。

三十七、三十八回讲的,其实就是创作的本质。所有创作,都跟创作者用的元素息息相关。

真正的美学教育

表面上看,这些孩子似乎在玩耍,实际上,他们在“写诗”这个游戏中悄悄学到了很多东西。

如今,我们大力提倡艺术人文教育、通识教育,开设了琳琅满目的课程,可很多时候,却发现这些课程并没带来太大的改变。

问题不在课程本身,而是我们的心灵还没找到真正的归宿。

有时候,我们论艺术产业、文化产业,但一看会场的布置,就让人直犯晕。

一切都变得那么形式化,这时候你就会明白,美并不是你想要就能轻易拥有的。

小孩子们玩的游戏,才真正捕捉到了美学的精髓。他们懂得“盆、魂、痕、昏”这四个字听起来有多像,却又能细腻地分辨出其中的微妙差别,巧妙地放进诗句的第二、四、六、八句里。

就像画画时选灰色,色卡上有四五十种灰,肉眼看上去,前后两张似乎一模一样,但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暖色系多一点的灰和冷色系多一点的灰,感觉完全不同。

人的视网膜能分辨出两千多种色彩,如果不刻意去开发,你的色彩感就永远沉睡不醒。

宝玉送荔枝给探春时,特意挑了一个白玛瑙缠丝的碟子来配,这就是一种美学体验。

真正的美学,是我们在生活中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感受到的美,它需要生活的滋养,慢慢熏陶出来。

现在,东西方都在谈品位,但品位不是一蹴而就的。速成的只是消费过程,无法积累起真正的美学经验。

在三十七回和三十八回里,孩子们在游戏中慢慢打开了他们的感官世界、知性世界和理性世界。

黛玉肯定仔细观察过梨花的花蕊,也深深体会过梅花那种轻飘飘、好像只有魂魄没有肉体的感觉,才能写出“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样的佳句。

看到这样的诗句,你就知道,这个孩子的美学教育太成功了。

宝玉也一样,他在学校里对抗着主流教育,但和这些姐姐妹妹们玩的时候,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品格。

现在很多人都说社会上缺美,应该多加强美学教育或人文教育。事实上,这是人的内涵和品质的问题。

三百年前的十几岁小孩,在游戏里就能玩出他们的文化品位,玩出他们对声音、文字、修辞的讲究,玩出他们对文化典故的熟悉。这才是真正的美学教育。

三十七回的尾声,薛宝钗和史湘云躺在床上,聊着菊花诗的题目。

写菊花的人多了去了,怎样才能写出新意呢?她俩琢磨着,干脆让菊花当配角,人是主角。这样一来,人看菊花的眼光就多了无数种可能,对菊花的思考也就像拉开了闸门的水,一泻千里。

从《忆菊》到《访菊》,从《种菊》到《对菊》,一直延伸到《残菊》。

让我们感觉到,人的一生和菊花之间,仿佛有了一段漫长的回忆,人和菊花的关系也因此变得细腻入微,充满了细节。

如果粗粗一看,菊花就是菊花,枯了就拔了。但在这里,就算菊花枯了,还有《菊梦》、《菊影》、《残菊》……人对菊花的情感,还能继续流淌在笔端。这就是文化的魅力,它让我们的生活从粗糙变得细腻。

人们都觉得荷花残了就不好看了,可是有位诗人却说:“留得残荷听雨声。”

薛宝钗和史湘云不经意间聊到的那十二种对待菊花的不同态度,其实就是每个人对菊花心情的延伸和拓展。当有宾有主的时候,一天的时间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二十四小时了,而是变成了生命对它的期待、享受,还有过后的回味。

黛玉写的那十二首菊花诗,里面有很多值得我们深思的东西。人的生命如果不展开,菊花就只是菊花而已。已经被那么多人写过的菊花,怎么还能写出新意呢?可是对文化有信心的人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再创造的。所以,菊花就被她们拉出了十二个新的主题。

不止像菊花诗这样,薛宝钗还给史湘云安排了一个特别好玩的活动。秋天桂花开得那么美,可以赏桂花;螃蟹也肥了,可以吃螃蟹,然后再写诗。

现在一到周末,大家出去游玩,常常会说:“真无聊,到处都是人,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其实,当人失去创造力的时候,是玩不出什么花样的。

唤起的青春记忆

宝钗和湘云两人商量妥当,一夜无话。第二天,湘云就兴冲冲地请贾母等人来赏桂花。

贾母她们都笑着说:“还是她有兴致,我们就去扰扰她的雅兴。”

这一天,十几岁的孩子当家做主,特意邀请贾母来玩乐。

现在,都是大人决定,真该把机会留给孩子,让他们来决定周末的去处和玩乐。

午时,贾母带着王夫人、凤姐,还请了薛姨妈等人一起进了园子。

老太太乐呵,儿子不在,家里就不用立那么多规矩了。所以,祖孙之间、老年和青春之间,才有了一场温馨的对话。

平常贾母在家里是权威,说一不二,没人敢反驳。王熙凤算是胆子大的了,但也基本都是听贾母的。

这对年纪大的长辈来说,其实挺悲哀的,因为到最后,家里根本就没有平等可言了。

中国古代的儒家伦理太严苛,好在还有个能放松的地方,那就是花园。花园就是个可以逾越规矩的地方。

贾母平时很少去大观园,今天她和一些晚辈一起来了,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青春时光,所以她也试着做回少女,找回那份青春的记忆。

《红楼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里面的人物都不是固定的,贾母是位年轻过的老太太,现在的孩子们有一天也会变成贾母。

作者其实是在讲一种生命的状态,从《忆菊》到《残菊》为什么要写十二首?因为生命,都要经历从青春到年老的过程。

贾母这天聊了很多,回忆了她嫁过来之前的好多事情。在古代,女性结婚就是少女时代的结束。

现在年轻人结婚时都是嘻嘻哈哈的,在古代,出嫁这一天是要哭的,我觉得那个“哭”,跟即将告别少女时代有很大关系。

贾母嫁过来以后也辛苦了很长时间,从孙媳妇到儿媳妇再到婆婆,一步步爬上来的。

其实,贾母心里是希望这些孩子在没结婚以前能放纵一下,因为不知道哪天会嫁到哪家去,媳妇可未必好做。

贾母便问:“哪一处比较好呢?”王夫人赶忙回答:“老太太喜欢哪一处,哪一处就好,全凭老太太做主。”

王夫人作为儿媳妇,总是这样,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以贾母的喜好为准。

相比之下,王熙凤就大胆多了,她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便建议说:“藕香榭就挺不错的。榭是中国园林里一种特别的建筑,建在水边上,可以直接欣赏水景。藕香呢,是因为那里种了荷花,有藕的清香。”

凤姐又细细描述:“藕香榭已经都布置好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正盛,河里的水又清又亮,坐在河当中的亭子上,又敞亮,看着水,眼睛也舒服。”

秋天,就是要赏秋景,这时候树叶大多已经落了,视线特别开阔。要是树叶太多,阳光都不容易透进来,就没这么明亮了。

桂花可是秋天的一道独特风景,通常都是先闻到花香,然后才看到花树。桂花小小的,金黄色的,叫“金桂”。要是有机会,大家一定要去看看那种三四十年的老桂花树,能长到两层楼那么高,香味浓得让人惊叹。

(我在杭州待了十几年,每年中秋到深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是桂花盛开季节,说来惭愧,每到这个季节都想逃离杭州,因为实在闻不来桂花味......)

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话很是。”说着,就领着大家往藕香榭走去。

贾母在,大家都特别小心,毕竟大观园里的设计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这情形,就好像在暗示贾母,她突然从老年回到了青春年少时,有点不习惯,觉得有点儿危险,因为青春总是不守规矩。

藕香榭盖在池中央,四面都有窗,左右有曲廊通到岸上,后面还有一座曲折的竹桥连着。竹桥架在水面上,走起来因为竹子的弹性,桥会晃晃悠悠的,特别有趣。

年轻人走在竹桥上,还会故意乱晃,贾母平时不是坐轿子就是有人搀扶,现在走在这竹桥上,战战兢兢的,生怕摔了,毕竟年纪不饶人!

凤姐特别聪明,赶紧上来扶着贾母,一边安慰她:“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没事的,这竹子桥本来就是‘咯吱咯喳’响的。”

进了榭里,只见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一张上面摆着杯箸酒具,另一张上面摆着茶筅、茶盂各种茶具。一旁不远处有几个丫头正在煽风炉煮茶。

煮茶和沏茶可不一样,元朝以前人们通常都是煮茶喝,沏茶的习惯是元朝以后才有的。煮茶是用锅子,把茶饼、茶砖碾碎,加上盐、生姜末等其他佐料,一边煮一边加水,有点像熬汤。

这种方法大概一直到宋朝还在用;沏茶就是用水直接冲,这两种方法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并行的。过会要吃螃蟹,煮茶可以解腻去腥。

另一边,也有几个丫头在煽风炉烫酒。吃螃蟹当然要配黄酒,黄酒要热着喝才好喝,既能解腻又能驱寒。

贾母很高兴,就说:“想得真周到,地方也好,东西都干干净净的。”

湘云笑着说:“这是宝姐姐帮我一起预备的。”湘云是个特别直率的女孩子,虽然今天是她做东,但她还是告诉贾母其实是宝钗帮的忙。

贾母说:“我就说这个孩子心细,凡事都想得妥妥当当的。”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了,贾母现在越来越疼宝钗,赞美她的话也越来越多,可以看出来,贾母心目中的孙媳妇已经不是黛玉,而是宝钗了。

她疼黛玉,大多是因为把对女儿的爱转到了黛玉身上。但她更疼宝玉,希望宝玉将来的媳妇能懂事、能干,这方面黛玉显然不行。

一边说着,贾母又看见柱子上挂着一副黑漆嵌蚌的对联。贾府里,对联到处都是。对联通常写在纸上,但藕香榭是水边的亭子,用纸写容易受潮。

“黑漆嵌蚌”就是在涂着黑漆的木头里镶上贝壳,特别讲究。

贾母不知道对联写的是什么,就找人来念。其实诗不一定非得看,听也是一种享受。

湘云就念给贾母听: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这里的“芙蓉”不是我们现在说的芙蓉花,而是荷花。“芙蓉影破”就是有船来了,荷叶在水里的倒影被荡开了。过去人们多用兰木做船桨,所以是“兰桨”,“归兰桨”就是出去玩的船回来了;“菱藕香深”就是说水里的菱角和藕都有很浓的香味。“芙蓉”对“菱藕”,“影破”对“香深”,“归”对“写”,“兰”对“竹”,“桨”对“桥”,每一个字都在对仗。

贾母听完,抬头望了望匾额,扭过头跟薛姨妈聊起天来:“想我小时候,家里也有个这样的亭子,叫什么名字来?‘枕霞阁’!对,就是‘枕霞阁’。”

这可是贾母头一回提起年轻往事,“什么”那俩字,透出年代久远的味,老人家记性不好,有些记不清了。

我猜,“枕霞阁”肯定是看夕阳的绝佳之地。五十年来,贾母从没敢回想自己的少女时光,这会,她忆起自己也曾是个被宠上天的女孩。

她说:“我那会儿,跟他们现在这么大,整天跟姐妹们一块儿玩。”这话里,不光有对青春的怀念,还藏着一丝感伤。贾母年轻时也有玩伴,现在呢?都不知道散哪儿去了,大概嫁了人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有一回,我不小心脚下一滑,掉下去了,差点儿没淹死,好不容易被拉上来,头还让木钉给碰破了。你看我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的一块儿凹进去,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疤。”

贾母这段往事,谁都不知道,但青春留下的痕迹,是抹不掉的,作者这时候,把贾母的青春一下子给唤醒了。一个老人,摸着头上的疤,回忆着过去,那疤就是她和青春的唯一纽带。

很多时候,老人得跟年轻人在一起,才能找回青春的记忆,人生最精彩的,就是老人和年轻人的对话。

贾母接着说:“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又怕水又怕风的。可谁承想,我竟然好了。”这是她生命里的一段重要记忆,里面有害怕、有恐慌,还有对死的恐惧。

凤姐不等贾母说完,就笑嘻嘻地插嘴道:“那时候要是活不成,现在这大福大贵的日子,谁来享呢!可见老祖宗从小就有福气,那木钉碰出个窝儿来,是为了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不就是个窝,因为万寿万福装不下了,所以才凸出来一块。”

贾母回忆过去,凤姐却调皮地打断了她。凤姐总是变着法地讨好贾母,她用大家都熟悉的老寿星模样来调侃贾母,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贾母笑道:“你这猴儿,老拿我开玩笑,我恨不能撕了你那张油嘴。”

按老理,做媳妇的哪敢这么说,可凤姐懂贾母的心,知道她喜欢这样。王夫人是那种规矩得连句玩笑都不敢开的儿媳妇。

王熙凤知道,贾母心里其实住着另一个史湘云,她也年轻过,贪玩过,后来当了媳妇,好多东西都憋在心里。今天借这个机会,释放了出来。

贾母做了一辈子孙媳妇、儿媳妇,等她自己做老太太的时候,就希望底下的人能活泼点。尤其贾政又不在家,她就有点想找回少女时的那份活泼,辈分也就没那么严了。

凤姐笑着回道:“等会吃螃蟹,怕凉了积在心里,逗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也就没事了。”这一点上,王熙凤真是招人疼,贾母身边有这么个会讲笑话的可爱孙媳妇,自然高兴。

回归活泼的天性

贾母笑着说道:“明日你就日夜跟着我,我倒能常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你回家去。”

王夫人也笑了,接话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这么惯着她,还这么说,她明日越发没规矩了。”

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亲侄女,王夫人担心她这晚辈在贾母面前失了礼数,所以赶紧出面说些规矩话。

贾母却笑道:“我就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分寸的孩子。”在贾母看来,伦理辈分固然重要,但“家常没人的时候,娘儿们原该这样亲亲密密的。只要礼数上不错就行了,没必要让他跟神似的那么拘谨。”这里的“家常没人”,指的是贾政不在家,而“礼”是外在的行为表现,“体”则是做人的本分。

有时候我们说一个人“有礼无体”,就是说那人表面上规矩礼节一大堆,可本质上却不好。

贾母觉得,只要本质不坏,人活得自然点最好,那些繁文缛节可以少些。

一行人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后,凤姐忙着摆桌子,要杯筷。亭子里设了三桌,上面一桌坐着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是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小桌,是李纨和凤姐的。虽然设了座位,但李纨和王熙凤作为孙子辈的媳妇,婆婆、太婆婆都在这里,她们不能座,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间伺候着。

凤姐吩咐道:“螃蟹别多拿,仍旧放在蒸笼里,先拿十个来,吃了再拿。”因为螃蟹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又要了水来洗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一份先让给薛姨妈。

薛姨妈是客,礼节上自然要先给客人吃,但薛姨妈觉得什么都让别人弄好没意思,还是自己动手才有趣,便说:“我自己剥吃才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把剥好的蟹肉奉与贾母,第二份给了宝玉。又命小丫头们去取用菊花叶、桂花蕊熏过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用菊花叶子是因为菊科的味道能压过腥味,绿豆面子可以洗掉蟹黄的油腻,桂花蕊则能让手上留下香味。

曹雪芹写得这么细致,让我们在三百年后还能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料理螃蟹的。

据说因为《红楼梦》的缘故,现在已经有人把这个方法与螃蟹宴结合在了一起。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螃蟹,就下座来让人,又走到外头,命人盛两盘子螃蟹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赵姨娘、周姨娘是贾政的妾,湘云想到她们不方便来参加这个聚会,便派人给她们送了两盘子过去。

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便跟凤姐开玩笑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按理说应该去服侍贾母,但因为有凤姐在,鸳鸯和凤姐也熟了,所以才跟她开这个玩笑。凤姐笑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走廊上两桌坐的都是丫头,可她呢,却跑来跟丫头们嬉笑打闹。

这一天,不光贾母不想摆贾母的架子,王熙凤也不想当王熙凤了。老年人变得像年轻人一样活泼,主人和仆人也平起平坐了。宴会上,大家都卸下了平日的束缚,恢复了各自的活泼天性。

鸳鸯她们正吃得高兴,见凤姐来了,都站起来笑道:“奶奶又出来凑什么热闹?让我们也享享清福。”

凤姐笑着骂道:“鸳鸯小蹄子,越发没大没小了,我替你们当差,还不领情,反倒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给我解解馋。”

王熙凤跟鸳鸯说话,语气亲密得紧,哪像主人和丫头,简直就像姐妹一样。

她们年纪差不多,只是平日里辈分严,不敢流露出这份亲切。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就喝了下去。

琥珀、彩霞二人也不甘落后,也斟上一杯,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也是来者不拒。平儿早就剔了一壳蟹黄送来,秋天蟹肥,母蟹的黄最是美味,可能还加了点姜醋调味。凤姐就说:“多倒些姜醋,我口味重。”这一句话,透露出王熙凤重口味的饮食习惯。

凤姐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你们坐着慢慢吃,我可得去照顾老太太了。”

鸳鸯就笑她:“好没脸的,吃我们的东西。”意思是说,你一个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跑到我们下人这边来吃螃蟹。

凤姐笑着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看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王熙凤这天真是乐开了怀,加上喝了点酒,说话都有点没遮没拦了。

贾琏是她丈夫,她这样说,就相当于现在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开玩笑说,我丈夫看上你了,要把你娶回来做小老婆!关系好的女人之间,是真会开这种玩笑的。

鸳鸯就呸了她一口,说:“这也是做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就作势要抹。不过鸳鸯说说而已,不见得真敢抹。毕竟她是个丫头,再亲密也得有分寸。

凤姐就笑着求饶:“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也笑着凑热闹:“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意思是说,如果贾琏真的要娶鸳鸯为妾,那平儿这个陪嫁丫头,岂不是要吃醋了?

众人笑道:“你们看看,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的醋,她也算会搅酸的了。”这里的“吃醋”是双关语,刚才吃螃蟹要加醋,她们两个如果嫁给同一个男人,那岂不是更要吃醋了?

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的螃蟹,听琥珀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去。

刚才鸳鸯说“抹你一脸黄子”是假的,现在平儿可是来真的了,因为两个人都是丫头,就像我们现在聚会常拿着蛋糕互相抹一样。

平儿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了个空,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呢,不防被吓了一跳,“哎呀”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瞎了眼了,混抹你娘的。”这标准的凤辣子语言,讲话真是粗得很。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来。鸳鸯笑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鸳鸯没抹成,结果平儿却抹到了凤姐的脸上。

这一段,讲的就是这些女孩子的活泼。她们其实都还没到二十岁,平日里主人、仆人间规矩森严。

今天大家一开心,玩闹起来,规矩就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贾母回忆着少女时期,凤姐跟丫头们打闹,大家在游乐与玩赏中,都恢复了部分平等的天性。

贾母那边一听,一连串地问:“到底见了啥好事,这么乐呵,说出来也让大家乐乐。”

鸳鸯笑着高声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一急,把螃蟹黄子抹了她主子一脸。现在主子奴才正打闹呢!”

贾母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们在逗乐,就跟着王夫人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贾母还说:“你们看二奶奶那可怜样儿,给她点儿小腿子、脐子尝尝不就完事儿了。”其实螃蟹的脐子是不能吃的,吃螃蟹时都得拿掉,贾母这是故意拿她开涮。

鸳鸯笑着答应了,又高声说:‘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敞开了吃。’凤姐洗了脸过来,又伺候贾母她们吃了一会。

这时候,气氛一变,镜头就转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一出场,那股子冷静和孤独劲就扑面而来。她不敢多吃,就尝了点夹子肉就下来了。

王熙凤吃得那个狼狈样儿,黛玉却只吃一点点,因为她身子骨弱,怕螃蟹太寒。

贾母吃了一会儿就不吃了,大家也就散了,都洗了手,有的看花,有的玩水看鱼,玩了一会。

王夫人跟贾母说:“这里风大,又刚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歇歇吧。要是高兴,明天再来逛逛。”儿媳妇就是贴心,时刻惦记着贾母。

贾母听了笑着说:“正是这个理。我怕我走了,你们玩得不尽兴;我要是不走,又怕你们拘谨。既这么说,就一块儿回去吧。”你看老太太多懂孩子们的心思。

吃螃蟹只是个由头,孩子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开诗社。贾母在,他们不敢提这事,得等贾母走了才行。

贾母也挺识趣的,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吃多了。”湘云答应了。贾母又嘱咐湘云和宝钗:“你们俩也别吃了。那东西虽然好吃,但不是好东西,吃多了肚子疼。”

因为螃蟹太寒了。“她俩连忙答应着,把贾母送出园外,又回来吩咐收拾残席,另摆一桌。

宝玉说:“也不用另摆了,我们就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中间,酒菜都摆着。也别固定坐位了,谁爱吃啥就吃啥,大家散坐着,多自在!”

宝钗说:“这话在理。”

湘云说:“虽然这么说,但还有别人呢。”于是又命另摆一桌,挑了些热螃蟹,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她们一块儿坐。

刚才是贾母、王夫人的丫头吃螃蟹,现在轮到小姐们的丫头们吃了。然后在山坡桂树底下铺了两条花毡,让答应的婆子和小丫头们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时再来。

湘云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大家看了都说:“新奇,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限韵的原因说了一遍,宝玉说:“这才是正道,我最不喜欢限韵了。”

各自思忖选试题

抹蟹黄的热闹转眼间换成了写诗的静谧,像喧嚣的市集突然变成了宁静的图书馆。纷乱、躁动的场面很快被一片沉静所取代。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竿悠闲地钓鱼。”前面还在描绘着宏大的场景,镜头一下子就聚焦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一出现,就像带来了一阵孤独而又迷蒙的雾,她的出场总是和沉静紧紧相连。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儿,然后俯在窗槛上,轻轻地把桂花捋下来掷向水面,引得游鱼纷纷浮上来,嘴巴一动一动地唼喋着。”那些鱼,把花当成了美食,争先恐后地抢着。宝钗和黛玉,一个玩花,一个钓鱼,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再看看其他人:“湘云出了一会儿神,又让了一回袭人,还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静静地看着鸥鹭飞翔。迎春则独自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每个人的画面都像是一幅精美的特写画,有人钓鱼,有人赏花,其实,她们的心都已经飞到了诗上。

宝玉是最忙的了:“他看了一会黛玉钓鱼,一会又挤到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会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们饮两口酒;袭人还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到座间,拿起小巧的乌银梅花自斟壶来,又拣了一个小巧的海棠冻石蕉叶杯。”这个“乌银梅花自斟壶”,就像是个小宝贝,平时丫头们倒酒的壶都大得多,这个壶小巧玲珑,可以自己拿着在茶几旁倒酒喝。

老的银会发黑,所以叫“乌银”,上面还有精美的梅花图案。“海棠冻石蕉叶杯”,就像是用冰块雕成的芭蕉叶形状的酒杯,上面点缀着海棠花。现在很多人刻印章用的寿山石就叫“冻石”,摸起来凉凉的。

丫环看见黛玉要饮酒,忙着走上来要斟酒,黛玉却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这一天,每个人都像是从繁琐的伦理和辈分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个个孤独的、自由的个体。

“说着便斟了半盏酒,一看却是黄酒,黛玉便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这就是黛玉,身体娇弱,太寒的东西她受不了,只吃了一夹子肉,胃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宝玉连忙说:“有烧酒。”便命人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然后蘸笔在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意思是说这首诗归我了。

宝玉见状便说:“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成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又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写了一个‘潇’字,‘潇’就是潇湘妃子的潇。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写上一个‘红’字,‘红’就是怡红院的怡红公子。

探春走来看看,笑道:“竟无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吧。”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规矩,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这句话说得真有趣,这些人里只有宝玉是男孩子,可是探春觉得宝玉有时候太细腻了,像个女孩子一样,所以特地警告他写诗不准带出闺阁字样。

说话间,史湘云轻盈地走来,一口气把第四、第五的《对菊》和《供菊》两个题目都勾了,还潇洒地写上了一个“湘”字。

探春见状便说:“你也该给自己起个号了,这个诗社不讲伦理辈分,每个人都得有个号。”

李纨是“稻香老农”,林黛玉是“潇湘妃子”,薛宝钗是“蘅芜君”,探春自己是“蕉下客”,史湘云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取号。

湘云笑着回应:“我们家里虽然有几处轩馆,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什么意思。”这话里不经意间就透出了她寄人篱下的境遇。宝钗一听,立刻说道:“方才老太太还提起,你们家也有个水亭,叫‘枕霞阁’,那不就是你的吗?虽然现在没了,但你到底是旧主人啊。”众人一听,都觉得有道理。宝玉更是迫不及待,没等湘云动手,就替她把“湘”字抹了,改成了一个“霞”字。

十二个题目都已经定好了,大家各自写出来,然后都交给了迎春。迎春又另拿了一张薛涛笺——唐朝才女薛涛用桃花瓣做的那种粉红色的纸,特别有名,就叫“薛涛笺”——一并把大家的诗录了出来,在每人作的诗底下都写明了各自的号。

十二个菊花诗题

《忆菊》、《访菊》、《种菊》

《忆菊》、《访菊》、《种菊》……这十二首诗,首首相连,次序井然。

《忆菊》之始于宝钗,皆因秋菊花未绽,心中不免追忆往昔,那份向往之情,也随之油然而生。

“怅望西风抱闷思”,秋风起,心绪烦,西风里藏着几分愁。

“蓼红苇白断肠时”,河边红蓼,滩头白苇,都是秋天写的信。红与白,绘出一幅秋意浓的画。

“空篱旧圃秋无迹”,离了旧日花圃,秋意怎就悄然无踪?这“秋无迹”三字,用得妙极,实则是说菊花不见了踪影。

“瘦月清霜梦自知”,秋夜寂,月瘦霜清,菊花凋零梦中寻。

“念念心随归雁远”,大雁南飞,心也随它去了远方,只因心中挂念那菊花。

“寥寥坐听晚砧痴”,夜坐静听,河边砧声寥寥,添了几分寂寥情。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黄花即菊花,谁人能懂我因菊而病?只得自慰,重阳时节,菊花定会再绽笑颜。这便是宝钗的性情,总怀希望,不悲到底。《忆菊》之中,孤独有之,然希望更浓。

因《忆菊》之情,遂生《访菊》之意。宝玉笔下,《访菊》生动: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茶盏莫淹留。”霜降天晴,正宜出游,莫让酒杯茶盏绊了脚步,访菊要紧。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霜前月下,谁家菊香?槛外篱边,何处秋浓?“谁家种”与“何处秋”,问得妙,答得也妙。

“蜡屐远来情得得”,木屐上蜡,防水又防滑,踏泥泞,穿乡间,只为访菊情切切。

“冷吟不尽兴悠悠”,对着菊花,吟诗不断,兴致高昂乐悠悠。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菊花若知我心意,莫负我寻你、咏你、挂你杖头之苦心。

《访菊》之后,种菊之念更浓。《种菊》亦是宝玉手笔: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秋圃移菊,亲手栽下,篱畔庭前,菊香四溢处处在。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未料秋雨滋润,菊竟活了,今朝带霜绽放,美不胜收。诗中秋与寒交织,梅兰竹菊四君子,皆因耐寒而得名。春夏之花虽热闹,却难比秋菊之品格,带霜而开,更显对抗之精神。

“冷吟秋色诗千首”,面对菊花,诗兴大发。

“醉酹寒香酒一杯”,酒醉之际,以酒祭菊,寒香入梦来。

“泉溉泥封勤护惜”,泉水灌溉,泥土封根,殷勤护菊心自明。

“好知三径绝尘埃”,菊径之中,无尘无埃,象征高洁,如归陶潜之故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官路漫漫多尘埃,菊径清清心自在。

《对菊》、《供菊》、《咏菊》

菊花已经种下,就可以和它对话了,于是史湘云写了《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花从别处花圃移来,珍贵赛过黄金。

“一丛浅淡一丛深”,丛丛菊花,有的浅淡有的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菊花象征着退隐的闲适与自在。“萧疏篱畔”,那是家园的角落,荒凉又安静,孤独且清幽。“科头坐”,便是卸下官帽,摘去繁华,只留一颗闲适的心。这都是从繁忙中抽身,找寻自我的过程。

“清冷香中抱膝吟”,秋意浓,菊香淡,抱膝吟诗,诉说着菊花的孤傲品性,宛如孤高的诗人。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算来算去,世间再无比你更傲世的了,菊花,你独在秋凉时绽放。虽孤独于喧嚣之外,却有我懂你。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此刻我与你相对,如知己般亲密,这美好的秋光,咱可不能辜负。湘云性格爽朗,气度不凡,她说菊花就是她的挚友,要珍惜这相伴的时光。

《对菊》之后,仍不舍与菊别离,便采菊插于瓶中,是为《供菊》,亦出自湘云之手。

“弹琴酌酒喜堪俦”,弹琴饮酒,有菊花相伴,真是喜上加喜,菊啊!你是我的最佳伴侣。

“几案婷婷点缀幽”,案头因你而美,一枝菊花,点缀出幽幽雅致。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湘云也引陶渊明之句,面对这香菊,想起陶家门前的路。书看累了,放下书卷,眼前还有秋中最美的一枝花。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与菊相伴的秋天,既有新梦萦绕,也有旧游回忆,真是美哉。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我不愿与污浊为伍,春风中的桃李,我从未留恋。只有你,菊花,才是我的知己。

接下来,便是潇湘妃子的《咏菊》登场。

“无赖诗魔昏晓侵”,这里的“无赖”是缠绵不舍之意。从早到晚,诗意如魔,缠绕我心。黛玉执着于诗,一旦提笔,便视其为至重之物,时刻萦绕心头。

“绕篱欹石自沉音”,绕着篱笆,靠着石头,我沉醉在诗句的琢磨中,自得其乐。

“毫端运秀临霜写”,毛笔轻挥,临霜而书,写出了菊花的生命之姿。

“口底噙香对月吟”,这句子真美,月光下吟菊诗,口角似带菊香。“噙香”二字,独具匠心。

“满纸自怜题素怨”,写秋写菊,皆是自怜之情,似我生命之写照。“素”乃秋之色,“题素怨”即诉秋之幽怨。

“片言谁解诉愁心”,谁能懂我诗中愁绪?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渊明品菊后,菊花便成了高风亮节的象征,千百年来,人们传颂不已。

潇湘妃子的《咏菊》,尽显孤独自傲之个性,正是黛玉自己的写照。

《画菊》、《问菊》、《簪菊》

歌颂菊花之后,仍觉意犹未尽,便想在菊花凋零前,用画笔将其永恒定格。宝钗的《画菊》便是讲述如何画菊。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写完诗后,感觉仍未完全捕捉到菊花的神韵,于是拿起画笔,将菊花的风采尽情展现。“丹青”,便是绘画的艺术。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画菊时,用浓淡相宜的墨点染叶片,再勾勒出枝条,最后点缀花朵。那“泼墨”之法,犹如吸水饱满的笔蘸上墨汁,轻点之间,叶子便跃然纸上,浓淡分明,栩栩如生。再用藤黄与朱标稍加渲染,让花朵仿佛带着寒霜,展现出菊花在凛冽秋风中绽放的傲骨。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画中菊花,或淡或浓,神韵毕现,仿佛随风摇曳,翩翩起舞。“跳脱”,或作“条脱”,乃是女子腕上的镯子。画画时,镯上的秋意似乎都融入了画中,让整幅作品都弥漫着秋天的气息。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这画中的菊花,犹如采自“东篱”之下,贴于屏风之上,重阳佳节时,便能再次感受菊花的美丽与芬芳。这与她之前的“慰语重阳会有期”遥相呼应,宝钗的《忆菊》与《画菊》真是相得益彰。

潇湘妃子的《问菊》与她的《咏菊》也是相互映衬。《问菊》更是写得出神入化,直问到菊花无言以对,其实问菊便是问己。

“欲讯秋情众莫知,漫将幽意叩东篱。”起首并不惊人,却道出了寻找秋天的迷茫,最终来到东篱旁,寻觅那份独特的秋意。“东篱”再次出现,自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后,这典故便与菊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孤标傲世偕谁隐?”你那孤傲的标致,要带着谁一同隐居呢?黛玉的孤傲,让她不屑与世俗为伍,若要隐居,也必是独行其道。

“一样花开为底迟?”同样都是花,为何你偏偏避开繁华,选择在这寂寥的深秋绽放呢?这两问,问得惊心动魄,古典诗中写菊花的虽多,但如此精彩的却寥寥无几。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你在花圃的凉露、庭院的寒霜中独自开放,该是多么的冷清、多么的寂寞啊!大雁已南归,蟋蟀也病弱无力,你是否会思念它们呢?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你莫要以为自己孤独骄傲,便这世上无人可与你交谈。就把我当作你的朋友,来倾诉你的心声。这问话,只有黛玉问得最贴切,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理解菊花的孤独与清高。

下面是蕉下客探春所作的《簪菊》: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有人把菊花插在瓶里,有人种在篱旁,而我却要把它簪在发间,作为我的妆饰。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这里的“长安公子”指的是唐朝诗人杜牧,他因家世显赫而被称为“长安公子”,且对花有着无比的热爱。“彭泽先生”便是陶渊明,他曾任彭泽县令,对酒有着狂热的痴迷。陶渊明曾用官帽滤酒,那洒脱不羁的形象,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短鬓冷沾三径露”,我的短发上沾满了“三径露”,这代表着我不慕名利,追求清高的生活态度。

“葛巾香染九秋霜”,“葛巾”是用葛制成的头巾,我戴上菊花,头巾上也染上了深秋的霜气,那香气与秋意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我这份清高的追求,或许并不被世俗之人所理解,但他们笑我、嘲我,我也毫不在意。这情景,颇有几分陆游“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的意味。陆游曾醉酒插菊,被孩童们拍手嘲笑,但他却毫不在意,那份洒脱与自在,正是我们所追求的。

《菊影》、《菊梦》、《残菊》

再看史湘云《菊影》。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这首诗不是讲菊花,而是在讲影子,讲光线。月光下菊花的影子会慢慢移动,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玲珑”常常形容月光。月光把窗外菊花的影子打在窗户上,有远有近;被篱笆筛碎的月光照在篱笆旁边的菊花上,全是光和影的感觉。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这样的菊影,就像是菊花留下的魂魄。“印”就是讲影子印在地上。

“珍重暗香休踏碎”,在月光底下行走,因为珍惜菊花的香,不忍踏碎它们的影子。

“凭谁醉眼认朦胧”,菊花影子朦朦胧胧,好像醉酒之后看到的菊花,也许比菊花还要美。注意《菊影》中这个虚字“影”的重要性,看她是怎么样把光影感觉写出来。

下面一首是潇湘妃子的《菊梦》,菊花已经凋零了,要怎样才能把菊花留在梦里。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在这么美的秋天里,在篱笆旁边睡了一觉,醒来后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菊花和云、月光在一起,不那么清楚。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这里引用了庄子的典故,庄子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醒过来以后问,到底是我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我?生命最美的状况是像仙人一样,有一刹那是忘我的,出神的。不忘我,就不会有自己和蝴蝶“物我两忘”的状态,物我两忘是人生最美的状态。“陶令盟”和“庄生蝶”对仗,“陶令盟”指陶渊明当年弃官归故里,觉得自己跟菊花的约定比官场上的约定还重要。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虽然有点难舍梦中的感觉,可是随着大雁的越飞越远,这个梦还是断掉了,但睡梦中常常会被蟋蟀的叫声惊醒。蟋蟀让人联想到菊花,这都跟秋天有关。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在梦里还好,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么孤独,有很幽怨的感觉。原来菊花只是一个梦,可是这个心绪要跟谁讲呢?这里感觉到了生命中的一种荒凉。

最后一首是蕉下客探春写的《残菊》。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小雪是阴历的十月,说明已经入冬了。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剩下的花蒂还留有余香,原本金黄的颜色已经变淡了,菊枝上也已经没有了完整的叶子。“翠离披”是说绿色已经凋落。

“半床落叶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连床榻上都是落叶,蟋蟀的声音越来越弱,大雁也已经飞走了。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好在明年秋风再起的时候,还会再见面,还会有菊花。

从这些诗里我们看到,他们将十二首诗连成了人对菊花的生命态度。“虚”字反而变成了主体,怎么“忆菊”?怎么“问菊”?怎么“簪菊”?最难的不是写菊花,而是写“问”的重点、“梦”的感觉。

黛玉魁夺菊花诗

李纨作为社长,她自己不作诗,只是笑着评判:“通篇看下来,每个人都有几句特别出彩的。今天我的评判:《咏菊》排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颖,诗也新颖,立意更是新颖,难怪潇湘妃子能夺魁;接下来是《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潇湘妃子林黛玉一下子就把前三名都包揽了,菊花诗里稳坐头把交椅。宝玉一听,高兴得拍手叫好:“极是,极公道!”宝玉心里美滋滋的,毕竟他女朋友得了第一。

黛玉却很谦虚,说:“我那首也不太好,有点过于纤巧了。”

李纨反驳道:“巧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堆砌生硬。”黛玉又接着说:“我看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转到‘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极了,把供菊都说完了,没处再说,就又回到未折未供之前,意思深远。”黛玉这是在夸枕霞旧友史湘云的《供菊》写得好。李纨说:“确实如此,但你的‘口底噙香’一句也毫不逊色。”探春又插话道:“说到底,还是蘅芜君的‘秋无迹’、‘梦自知’,把‘忆’字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些人不仅是诗人,评起诗来也是头头是道。在诗社里,有两种学习方式:一是尽量展现自己的个性;二是学会欣赏别人独有而自己无法替代的部分。

宝钗笑着接话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把簪菊描绘得无懈可击。”湘云也说:“‘偕谁隐’、‘为底迟’,真把菊花问得哑口无言。”这是在赞美林黛玉的《问菊》。

李纨又说:“你的‘科头坐’、‘抱膝吟’,让人一时都舍不得离开,菊花要是有知,也该腻烦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说了半天都没提到宝玉,宝玉便自嘲道:“我又落第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最后一名。宝玉很有意思,在这些姐姐妹妹面前,他总是认为这些女孩子比他强,而且最好的一定是黛玉。今天他很高兴,因为女朋友拿了一二三名,这时才想起来怎么没人提到他。

他说:“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菊?‘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菊不成?只是恨自己比不上‘口底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自知’这几句罢了。”他自认不如这些女孩子,又说:“明日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

这就是宝玉的典型个性,他最懂得欣赏别人,总能发现别人的好,永远没有嫉妒之心,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林黛玉因为性格孤僻所以能创作,个性太平衡的时候,表现力就不强。

宝玉最懂得欣赏,欣赏其实就是欣赏每个人的独特性。所以宝玉有一种美学上的福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他眼里都很精彩。

李纨安慰他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罢了。”

大家又评了一会儿,又要了热蟹来吃,围坐在大圆桌子上。宝玉笑道:“今日持蟹赏桂,也不可无诗。我已经吟成了,谁还敢作?”他刚才输了,现在又有点想比试。

宝黛钗的螃蟹诗

宝玉给他的诗作起了个名字,叫《食螯》。他写道:“持螯更喜桂阴凉”,意思是说,吃螃蟹的时候,桂花树下凉凉爽爽,再也不像夏天那般酷热了,真是让人高兴。“泼醋擂姜兴欲狂”,吃螃蟹得泼上醋,还得把姜捣得碎碎的,一想到那味道,就让人兴奋得不得了。

接着他又写:“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这里的“饕餮”就是特别爱吃的人,“横行公子”呢,就是那些横着走的螃蟹,大家都觉得它们肚子里没肠子。

还有一句“脐间积冷才忘忌”,螃蟹掰开后,那个三角形透明白色的东西是蟹脐,性寒得很,吃了伤身,可不能吃。这句诗其实是在讽刺螃蟹没心没肺,还小心眼儿,心里积着冷气呢。

“指上沾腥洗尚香”,手指上沾了螃蟹的腥味,洗完手还留着那股子蟹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苏东坡曾写过一篇《老饕赋》,他常笑自己一辈子忙忙碌碌,就为了找口好吃的。

这首诗有点像打油诗,黛玉笑着打趣:“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也笑了,说:“你这会儿才思枯竭了吧,不说自己作不出来了,还贬低人家。”

黛玉听了,也不说话,也不多想,提笔一挥,一首诗就写成了。他们这是在比赛呢,游戏间,每个人都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

黛玉写道:“铁甲长戈死未忘”,就是说螃蟹死了还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堆盘色相喜先尝”,螃蟹蒸熟后,那艳红色看着就让人喜欢。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螃蟹的大钳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像白玉一样嫩。壳一块块凸起来,蟹黄越多壳越凸。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你这么多肉,还有八只脚,摆在我面前,我可得拿你下酒。结尾是:“对斟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直叫好,黛玉却一把撕了,说:“我作的不如你的,我烧了它。你的诗很好,比刚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给别人看。”

这时宝钗也笑着说:“我也勉强写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给大家笑笑吧。”这一来,宝钗、宝玉、黛玉之间的三角关系又微妙起来了。他们借着螃蟹互相讽刺,但因为教养好,我们很难看出他们在较劲。

宝钗写道:“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桂花开时,在梧桐树下喝酒,多舒服啊。“长安涎口”就是说那些爱吃喝的有钱人,流着口水盼着重阳,因为那时候螃蟹就肥了。

“眼前道路无经纬”,这句是在骂人,“无经纬”就是乱走没规矩。

“皮里春秋空白黄”,螃蟹里有白的黄的。这里用了个典故,《晋书》里形容一个人心机深,用“皮里春秋”,意思是这人看着是个皮囊,里面却心机重重,老在算计。宝钗把这话改成了“皮里春秋空白黄”。

大家看了都叫好,惊讶宝钗怎么想得出这样的句子。宝钗真厉害,她的意思是,你们真要斗,我也不是斗不过,所以说了些刻薄尖锐的话。她平时写诗可不会用这种尖锐句子,看来她平日的含蓄敦厚不完全是真的。

宝玉说:“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接着往下看,“酒未敌腥还用菊”,菊花清雅,能消减欲望,摆脱名利纠缠。

“性防积冷定须姜”,因为积冷,所以螃蟹怕人世,不跟人亲近,所以说“性防积冷”。那就多用点姜吧,姜是热的,能驱寒。

“于今落釜成何益”,意思是你这么厉害、这么多心机、这么多嫉妒又怎样?“于今落釜”就是放到大锅里煮就什么都没了。

“月浦空余禾黍香”,“浦”就是水边,月下的河岸只剩下稻禾高粱的余香,因为螃蟹已经被吃掉了。这是讽刺你心机再多,到最后也是白忙一场。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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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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