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末的桂香总带着股子倔劲，明明该是萧瑟的秋，偏把甜腻的香气揉碎在风里。我阿宽作为家中长子，底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阿强和妹妹阿娟都争气，一个在县重点读高二，一个在镇中学念初三，奖状贴满半面土墙。
那日堂姑母回娘家，蓝布包袱里裹着两年前借的三百块钱。母亲推让时，姑母突然盯着我说："阿宽这后生多实在，要不我给他介绍个对象？"这话像根导火索，母亲眉间的褶皱瞬间炸开——我相了两次亲，都折在姑娘嫌我家底薄。
姑母说的姑娘叫阿琴，住在隔壁公社的柳树屯。三十里黄土路走得我脚底打泡，到地方正赶上晌午。阿琴端着青花瓷盘从里屋出来，柳叶眉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那精明劲儿让我莫名想起村头小卖部打算盘的二婶。
饭桌上演了出荒诞剧。她爹妈热情得过分，往我碗里堆了三层白面馍。我想起发小柱子相亲败在"只吃一碗饭"的教训，硬着头皮吞下三大碗。等阿琴端着锅底最后半碗锅巴出来时，我分明看见她筷子在瓷碗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厨房里烧火时，阿琴劈头就问："听说你能吃八碗？"我讪笑着打哈哈，她突然正色道："结婚要不要分家？"我说爹娘供弟弟妹妹读书不容易，分家的事缓两年。她脸色骤变，拎着猪食桶摔门而出，留我在柴火堆里呛得直咳嗽。
从阿琴家出来，日头已经西斜。拐过村口老槐树，竟看见阿凤蹲在姑妈家门槛上嗑瓜子。这个从小掐尖要强的假小子，扎着马尾辫，红头绳在风里乱飘，活像只斗鸡。
"哟，这不是'八碗'兄嘛？"她吐掉瓜子皮，笑得前仰后合，"听说你去相亲？咋着？让人姑娘拿扫帚打出来啦？"我黑着脸不接话，她突然蹿起来揪我耳朵："装什么哑巴？小时候你推我掉水塘的账还没算呢！"
暮色里走这三十里山路，简直是场酷刑。阿凤非让我背她，还威胁要喊"耍流氓"。我憋着气走半道，她突然把我摁在野柿子树上："阿宽，你老实说，我配得上你不？"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满地落叶上像团跳动的火。
这姑娘啊，打小就是混世魔王。记得六年级那年，她非让我替她写寒假作业。我抄到手酸，她啃着糖葫芦监督："字写丑了我撕了你！"初中时更离谱，她让我背着她踩过结冰的河面，冰裂的瞬间我俩都摔进刺骨的河水，她反倒笑得打跌："这才叫同生共死！"
去年收麦时节，她拦着我帮工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家麦地三亩七分，你今儿不割完别想吃晌午饭！"我弯腰割到日头偏西，她蹲在田埂上啃黄瓜，汁水顺着下巴滴在蓝布衫上。收工时她塞给我两个熟鸡蛋，蛋壳还带着体温："算你小子有良心。"
此刻她瞪着眼睛等答复，睫毛上沾着草籽。我突然想起她帮我补衣裤时笨拙的针脚，想起她揣着热红薯翻山送粮的寒冬，想起她总把家里仅存的细粮馒头塞给我。这姑娘的泼辣里，藏着比桂花还甜的细腻。
"阿凤……"我喉咙发紧，"你老欺负我，我……"
"屁话！"她突然软下来，声音像浸了蜜的桂花糕，"你以为我真要你提亲？我就是……"她突然转身踢石子，夕阳给她镀了层金边，"我爹哮喘又犯了，小妹要读师范，家里缺个主心骨……"
那天到家时，母亲正蹲在灶台前添柴。我说相的亲没成，却带回了要娶的人。娘愣了好半晌，突然抄起烧火棍作势要打："当年你推人家掉水塘，现在得对人家好！"
提亲那日，阿凤穿着借来的红的确良衬衫，别扭地别着印花发卡。她爹拽着我的手直抹泪："这丫头从小要强，你多担待。"后来我才知道，她早把家里仅有的五十斤麦子换成新被褥当嫁妆。
婚后日子像过山车。她嘴上不饶人，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煮猪食。我承包荒山种果树那年，她挺着六个月身孕跟工人扛树苗。孩子出生时，果园刚挂果，她抱着啼哭的娃娃在果林间转悠："咱们闺女以后是果林公主！"
最难忘的是暴雨夜。山洪冲垮了看护房，她把我推出摇摇欲坠的木门，自己抱着孩子缩在墙角。泥水灌进耳朵时，她还在喊："先抢育苗本！"那本子记着我们三年的心血，字都被雨水泡花了。
如今二弟在省会当了工程师，小妹是市医院护士长。我们的果园扩成生态园，阿凤设计的"桂花酿"成了网红产品。去年同学会，阿琴带着老公孩子来捧场，她男人悄悄问我："当年咋没相中我媳妇？"我指着在桂花树下叉腰指挥的阿凤："看见没？这才是我的劫数。"
有人说姻缘天定，可若没有阿凤当年死皮赖脸地"逼婚"，或许我还在相亲路上跋涉。命运这玩意儿真有意思，它总爱把最对的人藏在最意外的转角。就像那年桂花香里，我本以为要空手而归，却收获了最烈的一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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