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宫里怀孕庆贺的声势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就连曾经为沈君柔怀孕欣喜的皇上,目光也更多地偏向了燕贵人。
我劝慰沈君柔,怀孕时最忌伤神动气,无论怎么样,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养好身体才是关键。
我好说歹说才把她安抚下来。
然而,不巧的是,那一日在御花园里,她们两人撞了个照面。
沈君柔冷冷地站着,等着比她品级略低的燕贵人向她行礼,然而燕贵人却带着骄矜的微笑,挑衅地抬起了头。
「姐姐还没有听说吧?」她微微一笑,
「皇上已经封我为嫔了,如今大家平起平坐,我不必向姐姐行礼,姐姐也不必向我弯腰了。」
燕贵人垂下眼睛: 「姐姐的家人,不知道有没有得到皇上的特许入宫来探望呢?」
这对沈君柔来讲,又是一道极重的打击。她生母早逝,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后来她因家罪而入宫,又哪里有什么人给她撑腰呢?
讽刺的是,从燕贵人怀孕起,她的母家就借着太后的势不断入宫,俨然她怀的便是太子。
「同样是怀孕,姐姐看起来倒是憔悴不少,本宫会让皇上多多关照姐姐的。」燕贵人轻飘飘地走了,留下沈君柔气得浑身发抖。
我匆匆赶到的时候,沈君柔已经平静下来了。
但她没有看我,只看向燕贵人离去的方向。
她这些年已经学会忍耐,所以她只是摆弄着手上的帕子淡淡道:「我们回去吧。」
我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一个月之后,燕贵人的胎掉了。
听说落胎的时候,她凄惨无比,没有太医能够诊断出她究竟为什么落胎,最后含混地归结到她母体虚弱,不适宜生育上。但是我知道,是沈君柔偷偷调换了燕贵人的饮食。
李斯特菌。
我告诉过沈君柔,切开的瓜果就算看起来表面无虞,实质上也会滋生出很多细菌常人吃了都会拉肚子,更不适宜给孕妇吃。
我教给她保护自己的知识,变成了她毁灭另一个女人的利刃。
8
那句没有问出口的斥责,终于被我狠狠地撂在了她面前:「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没有这么教过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燕贵人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是她最罪不至此。你要知道,她——」
「我要知道什么?」沈君柔恶狠狠地打断了我。
她理直气壮:「你不是告诉我,这世间没有神佛吗?」
「我明明是嫔位,比她更高一级。她嘴上说她已经封嫔,就不必向我下跪,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第一次在和她的对话中感到荒谬和无力:「你就这么在意这些事情吗?你不是说只要被封了嫔妃就感到开心吗?」
我声嘶力竭:「这些嫔啊,贵人啊,又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们都被锁在这个笼子里,出也出不去,这一生都要仰仗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这样的日子,为什么又要互相倾轧呢?」
沈君柔勃然大怒。
她瞪着我:「你在说什么?绪卿,如果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你原来只是内务府的一个小宫女!」
「你还不开心?你还有本事对我指指点点了?」
「我为什么要开心?」我一字一句地问,又像在跟自己说话,「我想活在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下跪、没有磕头、没有主子和奴隶的地方,要在那个地方我才能够开心。」
「我想活在一个男女平等、我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结婚就不结婚的地方,那样我才开心!」
「在这个鬼地方,我没有一刻感到开心,我只是活着,我只是苟活着而已!」我的胸腔剧烈地鼓动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悲哀和绝望从我的心脏处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眼泪第一次滚滚而下。
我告诉过你这么多,而你仍然只是想做一个所谓的人上人——
我看着沈君柔愤怒而不解的眼神,像在八月大太阳下突然被人淋了一桶冰水。
我跪了下来,这个举动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而悲哀。
「柔嫔娘娘,我不能再伺候您了。」
这是我跟沈君柔的第一次决裂。
9
我自请去了承香殿。这个宫殿内见证过浑身伤痕的沈君柔,见证过沈君柔的获宠,最终迎来的是一个意志消沉、只想躺平的我。
好在皇上因为顾念着跟沈君柔的相识之情,如今的承香殿已经变成一个清静素雅,嫔妃日常都会往来的小佛堂,所以我在这儿的日子也不算难过。
每日不过添添香油、清扫灰尘罢了。剩下的日子,我就发呆,或者睡觉,又或者翻看呈贡的佛经,一边看一边发出大声的嗤笑。
佛堂里毕竟人少,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佛堂里击出阵阵回响,这样听起来倒反而不那么孤单了。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我喃喃念道。
佛教化救渡无边的众生,却并不说众生我渡。
我随即嗤声冷笑: 「要不渡就不渡,渡了人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想来佛祖也不过是个虚伪人罢了。」
一道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轻轻笑了起来:「姑娘这话倒有些意思。」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竟然是一个光头的和尚。
我冷笑,摆出了宫女的架子:「你是谁?这可是承香殿,你怎么能轻易进来?」
其实我是心虚,宫女在这个地方偷懒摸鱼,要是被大太监抓到了,那可会招来重重的责罚。
这和尚看起来是个生面孔,或许我还能吓吓他。
他踱步到我的面前,姿态好像在接近一只小动物。
他的声音轻柔: 「你别怕,我只是听到你的说话,觉得很有些禅意。」
我抬头看向这个和尚,他的面容清俊文雅,依稀有些眼熟。
「你是谁?」我突兀地问道。
他愣了一愣:「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倒有趣。」
这就是我和成亲王的第一次相见。其实他也不是成亲王,他是承远居士。
姬远是太后的小儿子,天生有缘法。
自五岁起,姬远就进了大残寺清修,更是在十二岁那年剃度出家,皈依佛祖。
他常年不在宫内,只是近日太后病重,他才回来侍疾,想来,出家人也有一些难以割舍的尘缘。
我赶忙爬起来鞠躬:「我只是偷懶翻看佛经罢了,请勿怪罪奴婢,出家人慈悲为怀,请大师宽恕。」
没错,这一出就是道德绑架。
对待妓女要讲怀才不遇,对待和尚却要讲道德。
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套路。
但是姬远,他是套路之外,神佛给我偶然投下的那抹微笑。
10
他从未举报过我偷懒摸鱼,那么我自然也可以在他静心念佛时,在一旁悠闲度日。
我们偶然谈及一些佛法,他往往会被我的奇思异想逗得笑出声来。
他也会和我描述大禅寺里的红枫和绿柳,沉雪和青堤。
在那佛法之外的花红柳绿里,他亦能寻到一抹寂寞。
我默然不语,随即轻轻叹道:「这世界哪里有什么不寂寞的呢?」
红尘之中,亦是红尘之外,我听见沈君柔平安诞下一子的消息,却只觉得心如止水。
只是那段时间,我在神佛之前跪下的时间变长了,我在祈求着什么,从未与人说起过。
我求着沈君柔孩子的康健平安,更求沈君柔自己的安康。
同时,我也在为燕贵人腹中那从未见过生天孩子,求一份来世的顺遂。
我不是有神论者,只是在这深宫,人人都需要一份寄托。
无论那寄托是男人,或是一尊木头。
太后的病久久不愈,因此姬远也在宫中待到了新年。
这是我和沈君柔相识的八年来,头一次不在一起守岁。
不过这个新年也并不难过。
沈君柔诞下小皇子,便向皇帝陈情,说要为宫里的孩子祈福,所以给承香殿添了不少的香油钱。
又说承香殿里伺候佛祖的宫人辛苦,晋为柔妃的沈君柔特意嘱咐厨房添了好些菜式。
我托着我的食盒躲在殿后,这菜肴是我熟悉的滋味,但仔细品一品,又带了点别的味道。
「你不与她们看烟花去?」
姬远带笑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
我懒得回头,只快速拭去脸上的泪痕:
「有什么好看的?」
我将餐盒归拢: 「你今晚也可以尝一尝宫里新式的菜肴。柔妃娘娘知道你茹素,给备下了一桌素斋。」
姬远的眉目微凝,随即摇摇头:「柔妃娘娘,美则美矣,却缺少了些灵魂。」
我抿了抿唇,感受到自己的牙齿磨了又磨。
我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行了个礼,随即往外走去。
姬远的笑声从后面传来:「你要是愿意,我把你送回柔妃身边怎么样?」
我顿了顿,摇头拒绝:「不必了。」
他入宫已然三月余,能打听到我的来历也不足为奇。
姬远的声音缓缓的,像一种蛊惑:「那你愿不愿意随我出宫?」
我悚然回头,只看到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些黯淡不清的光芒。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被束缚这深宫之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出去。」
11
我还未曾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喧闹声,我顾不上姬远,赶紧出去迎接。
原来是皇帝率着一众嫔妃前来佛堂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他身后的皇后穿着鎏金刺绣的凤袍,身上的凤凰图案端庄而典雅,与皇帝颇是一对相称的夫妻。
然而,若再看向沈君柔,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华衣,远远比不上她浑然天成的艳丽美貌。
难怪她能够站在皇帝的左侧,远远地将淑贵妃的风头压了下去。
我赶紧上前拜见: 「奴婢,见过皇上、皇后,见过各位娘娘。」
皇帝默不作声,只从我手中接过供奉的线香,径自在佛前上了三炷。
在此期间,姬远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手持着佛珠,远远地看着他这所谓的皇兄。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突然开口,对身后的妃嫔们挥了挥手,「让我们兄弟二人好好叙叙旧。」
皇后和妃嫔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退至门后。
沈君柔瞟了我一眼,又一眼,表情恼怒起来。
但她也只能出去等着。
皇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了姬远一番,轻笑道:「你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天真得紧啊!」
姬远没说话,但他一直盘弄着佛珠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皇兄何意?」他问。
皇帝轻笑:「都说你已经出家多年,怎么还叫朕皇兄?你不该叫朕施主吗?」
姬远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竟让我觉得有一丝陌生。
皇帝转头看着垂首不语的我,微笑起来:「你怎么不说话?那日你在朕面前嘴皮子不是溜得很吗?」
我将头垂得更低。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姬远,突然大笑起来: 「你啊,你连宫里一个小宫女都骗不过去。」
姬远浑身一震,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一样向我投来。
这才是真正的他。
阴毒的目光,满是贪婪和仇恨的表情。我抬起眼眸,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烟花吗?」我顿了一顿,「那呼唤叛军的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呢?」
远不及我家乡,那万紫千红的夜空。
12
第一次对姬远起疑心,是因为他的佛法委实烂得一塌糊涂。
若真是一个潜心修佛的人,怎会连《金刚经》那一句话所暗含的禅意而如此生疏呢?
我那时怒气冲冲,正话反说,他却没有听出我这话中的言外之意。
再后来,我们说起宫外景致。
一个心无旁念的出家人,怎会对着花红柳绿的红尘如此留恋?
他说起山寺里的寂寞生活,说起对尘世间的向往,这样的人怎可会一心出家?
我在宫里也快十年了。
我那乐于助人的愚蠢本性虽惹来沈君柔的嘲讽,但却也让我结识了一些生性纯良、知恩图报的宫人。
他能够打探出我的来历,那些宫人也能替我探听来他那传奇故事的来龙去脉。别小看小小的宫人。
他们是这座宫殿里的毛细血管,微小,但一切都依靠着他们。
从来就没有什么一心向佛,只有太后害怕小儿子威胁皇位,被皇上斩草除根,才假借修佛之名将他送出宫去,以保他这一生的平安。
可惜这姬远并不是个安分的人。
血脉至亲的哥哥可以做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为什么他只能在山寺里做一个苦修的和尚?
只不过是出生早晚的关系,难道人生的机遇便能差别如此之大吗?
皇帝拥有江山,拥有美人。
我见过姬远看沈君柔的神色,是惊艳,是沉醉,是渴求。
他那些言不由衷的嫌弃,那些藏在清心寡欲之下的贪婪,我见过太多了。
所以我穿过重峦叠嶂的走廊,在皇上的御书房前跪下磕头,对大太监刘腾低声道:「公公,我有事求见,事关姬远皇子。」
我厌恶刘腾在我身上徘徊而黏腻的目光。但当我跪在皇上面前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心绪。
我婉声把我所见、所知、所推断的事情低声说了出来。
皇上并没有抬起头,然而随着我的叙述慢慢往下延伸,他扔下了笔,目光如同锐利的箭矢一般:「你可曾撒谎?」
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黄天在上,奴婢若要撒谎,陛下自可诛了奴婢的九族。」
「奴婢入宫以来,受了皇上庇佑,这才能有容身之地。如今皇上励精图治,任贤革新,才有了如今河清海晏的大贤盛世,奴婢再不懂事,也知道忠君报国,自然不能让人谋害陛下!」
我的声音像小时候诗朗诵那样古怪又夸张。
但是皇帝只觉得我是因为见到了他激动。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他们最怕的就是他们的统治被推翻。
因此,我的话对皇帝来讲不啻一记警钟,总而言之,他还是派了暗卫前去调查。若无事发生,我自然会被处罚,但若找到任何苗头,我便是功臣。
是的,我就算离开了沈君柔,我也要在这皇城里累积起自己的资本。
13
沈君柔看起来风光,但是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宫内从未有一个嫔妃能够像她那样出身底层,然而晋升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的妃子。
如今她又诞下了皇子,隐隐地有些挑战皇后为首的家世优容的后宫妃子的势头。
皇帝前朝稳固,自然也就并不再乐意去纳那些重臣们的女儿和妹妹。
他受够了贵女们的骄矜和清高,如今更乐意选择那些出身平民却温柔顺从的女子为妃为嫔。
我很理解他,毕竟谁乐意回家还被妈骂?自然是要选一个乖巧柔顺的小宠物更得欢心。
沈君柔在皇后那儿的印象不好,然而对于那些尚在低位、出身卑微的宫妃来讲,她就是她们的指望,她们的庇护伞,自然也是她们的目标。
对于皇后来说,沈君柔就是一个活靶子。因为揭露姬远叛乱有功,皇帝便给了我一个五品女官的职位,虽然我还在承香殿内,但却也实打实地领了女官的俸禄。又清闲又有钱拿,我很满意。
我从来不信姬远能轻易对宫女生出了好心。
他虽然说是和尚,但毕竟是统治阶级,他不可能对底层人民怀有同情怜悯。
愿意把我送出宫去的那些话,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沈君柔的过往,希望以此来引得沈君柔的关注,甚至或许他还有一些更为龌龊的想法,我懒得再去深究。
现在的皇帝也是个封建帝王,但是他毕竟也还算得上勤勉。
这些年间,他也出台了一些对百姓民生有利的政策,在宫内,他对宫女太监也算得上优容。
我并不想再经历一场暴乱,更重要的是,以姬远的愚蠢程度来讲,他根本不可能在政事上有所作为。
两权相较,我还是选为姬庭打call。姬远的事情,皇帝选择了悄悄处理,宫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太后和皇上,和剩下的几个亲信。
姬远费尽心思召集的叛军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禁军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皇帝突然给了我一个女官的职位这件事引来了皇后的侧目。
若是其他宫女,她自然是不会在意的,毕竟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讲,这个年纪早就已经过了初次承宠的年纪。
但我是沈君柔身边的熟面孔,这件事情还是让皇后觉得坐立难安。
14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春天本就是一个容易过敏的季节。
即使这里是皇宫,卫生条件仍然有限。草长莺飞的季节,宫廷里的孩子中却爆发了痘疫,就是俗称的天花。
这病在皇宫里飞速地感染。
第一个爆出来的就是尚书房。
这些年,宫里一共站住了五位皇子,除了珍嫔和皇后的,沈君柔的九皇子,还有两个孩子是姚妃和玉嫔的儿子。
除了四皇子和沈君柔的阿志,阿志是九皇子的小名,其余三位皆感染上了天花。公主们因为在内宫里学习,侥幸逃过了一劫。
托姬远的福,我已是承香殿的掌事大宫女。
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让宫人用纱布做了口罩,开窗通风,保持距离。
总而言之,这些举动也是聊胜于无。
我自个儿是不怕的。
我曾经偷偷给自己接种过牛痘,但是我仍然担心沈君柔。
我抓起一束线香,让宫人们分送各宫,并只说这香在佛前供过,如今送到各宫娘娘处,能够为各宫祈福。
至于沈君柔那一份,我亲自去送。但是我没有见到沈君柔。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跪在皇上面前哭诉,沈君柔想要谋害皇嗣,所以偷偷用宫外传来的染着痘水的衣衫换给了珍嫔的儿子。还感染了其他皇子。
而九皇子却因为柔嫔提前防备,平安无恙。
这本是无凭无证的事情,然而皇后却扯出了之前燕贵人落胎的故事。
她找到了内务府的人,那人承认沈君柔当年确实调换了燕贵人喜爱食用的瓜果。
沈君柔当年手段稚嫩,本不会如此轻易成功。
这个问题我也曾疑惑过,但没料到皇后才是这螳螂捕蝉后的黄雀,她当时隐而不发,暗中相助,是因为她也不喜燕贵人的行事做派,顺水推舟借沈君柔的手除掉她。
如今,她还要用这个把柄来扳倒沈君柔。一鸟二吃,我都要为皇后鼓掌了。
好手段,好心计,好埋伏,这样的人真不愧能稳坐皇后之位。
一个好的皇后,必然是一个好的说客。她成功地让皇上对沈君柔的怀疑达到了顶峰,他在震怒之余立刻下旨,将沈君柔扔进冷宫中,不许任何人探望。
最糟糕的是,沈君柔当时已经出现感染痘疫的症状了。
但淑贵妃当晚头痛症发作了,召走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沈君柔身边的宫女前去哭求淑贵妃,却也只得到她一句:「一个谋害皇嗣罪人,有什么要请太医的必要?太医要是走了,本宫的头疼可怎么办?」
淑贵妃一向攀附皇后。
她的意思,就是皇后的意思。
15
既然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我就只能去求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腾。
虽然之前也打过交道,然而我实在讨厌他那恶心的目光,后来便也没有接触。
如今我陡然前去,轻则会受到一顿嘲讽讥笑,重则他会向皇帝进谗言,把我和沈君柔归为同党,扔进冷宫里。
后者我倒是不怕,只要能见到沈君柔,我的心也会安定一些。
但刘腾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绪姑娘,您这是何必呢?您就在承香殿好好地做您的掌事大宫女,凭着之前的功劳,这辈子宫里的人都会对您恭恭敬敬的,何必堂这浑水呢?」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看着猎物的志得意满,我不得不弯下腰,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荷包:「刘公公,请您喝杯茶。」
刘腾伸手把荷包一推,但手却一直在我的腕上摩挲着:「这话就见外了,咱俩之间怎么还谈钱呢?」
他的手又湿又凉,带着一种太监独有的虚浮感。
我忍住喉头涌上的恶心,仍然卑躬屈膝地讨好笑道:「公公,求您想想法子,柔娘娘毕竟是我旧主,不管怎的,我也得进去瞧一瞧她。」
看刘腾不为所动,我咬咬牙,把姿态放得更低:「说不准今天晚上陛下一发怒,就赐她一条白绫了。公公,您瞧,我怎么着也得送她一程。」
刘腾看着我笑:「绪姑娘是个聪明人,怎么不知道什么是求人的法子?什么是求人的态度呢?」
我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他却将我抱了个满怀,他身上腥臊的尿味混杂着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我浑身一抖,恶心得直想吐。
他喷出来的鼻息在我耳边激起我全身的鸡皮疙瘩,我下意识要推开他,要尖叫,要呕吐。
但我知道,这是救沈君柔的代价。
我始终没有挣扎。
16
我拢好衣襟去见沈君柔的时候,她正发着呆。
「你怎么来的?」
她看着我,声音发抖,不知道是发烧发的,还是哭的。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来,一把扯开我的衣领。
「这是什么?」她声音尖厉,几近破音,发着抖查看我身上的痕迹,「你干嘛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
沈君柔在宫里沉浮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宫里太监是个怎么卑劣龌龊的存在?
她的呼吸急促得像一个破风箱,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你为什么要犯傻?你怎么这么蠢?你--世界上怎会有你这么蠢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呢?」
她翻来覆去地说,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高,嗓子里几乎沁出血来。
她像在骂我,又像在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这么蠢呢?」
我掏出怀里好不容易带进来的药:「别说了,快先把药吃了。」
我一边说,一边想让她躺下。
她动也不动,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你放心,你放心。」
沈君柔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娇艳柔软的桃花眼,然而此时,那妩媚的桃花却像结了冰的火。
「我不会让你,不会让你,我一定,一定要杀——」她磕磕巴巴的,浑身抖得像筛糠,一会儿热得发烫,一会儿又冷得打战。
我赶紧用一边的破棉絮给她裹上:「 你发烧了,得吃药才能好。这病不可怕的,你放心,我见过——」
她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听不见我说话。但是她的眼泪却一直在往下落,比她被皇后掌嘴那日落得更凶更急。
她突然把自己蒙在了破棉絮里,发出了一声母兽一般的尖声嘶叫:「我恨,我恨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一掌一掌地拍击着床板,直到自己的手腕被床板上的木屑扎得鲜血淋漓都没有停止。
我握住她的手:「好了,你不要担心,起码我不会怀孕。」
我糊里糊涂地安慰她:「其实没事的。」
沈君柔猛地抢过我手里的药,囫囵吞咽下去,混合着她的眼泪,溅到了她身上华贵的锦袍上。
「她们觉得我出身低贱,不屑与我为伍。我费尽心思讨好她们,在她们面前做奴做婢,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我--」
她把头埋在了我的怀里呜咽着,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把她哄入睡。
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17
皇后和淑贵妃坚信沈君柔走不出冷宫。
正如她们也没有料到,沈君柔又怀孕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沈君柔的儿子也感染上了痘疫。
沈君柔抱着皇帝的大腿哭诉:「若真是臣妾所为,臣妾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儿子呢?再说,臣妾自己也染上了病症,难道就不怕毁容吗?皇上,臣妾虽读书不多,可也不是愚蠢的人啊!」
皇上沉吟半晌,面色有所松动,沈君柔又再接再厉:「内务府那个指控臣妾的奴婢,如果当年臣妾真的做了,为什么她当年不出来指控臣妾呢!还是说——她是受人指示的呢?」
美人落泪也是美的。
皇帝对皇后的不满已经是人尽皆知,所以,沈君柔还是被放出了冷宫。
可她降回了嫔位,皇帝对她也没有以前热络。
我离开承香殿,自请回到了沈君柔身边。我陪着沈君柔逐渐恢复健康,好好养胎,照顾九皇子。
我从宫外偷偷弄进来了牛痘的痘种,九皇子染病,便是因为接种了牛痘,并不是染疫。
这段时间,沈君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宫里似乎都要忘了还有她这个人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宫里面逐渐流传开关于皇后的风言风语。
自从皇后的四皇子出生后,宫里每年都进新人,然而孩子们诞生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最近的一个也是一年前了。
皇后常常在低位分的小嫔妃们承宠前后,赏赐给她们一些吃食,有人便渐渐开始怀疑这点心有问题,便有消息灵通的悄悄地送往宫外的大夫那儿去检测。
不出意外,里头含着一些避孕的药物。但低位分的小嫔妃们也并不敢声张,只是不再吃那些食物。
这些流言便只在宫内悄悄流传。
然而,就在某一日,沈君柔去探望最近颇得圣宠的良贵人时,不小心吃了皇后赏下的一盘点心。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腹痛下红,急匆匆地喊来了太医。
良贵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吓得胆战心惊,在皇上和皇后面前,将近日的流言和宫外大夫给出的证据、这盘糕点的来龙去脉等等,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好几位常在和贵人都被召来做证,其中一个在皇上面前哭得凄惨,不住地向皇后磕头:「娘娘若不想嫔妾怀孕,直说便是,如何要这样伤嫔妾的身子呢?」
皇后却面不改色:「臣妾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镇定自若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臣妾赏赐的每一道菜,都是从陛下的宫里出去的,都是刘腾亲自去送的。」
她突然顿住了,眼神飞速瞟了一眼躺在一边奄奄一息的沈君柔:「柔嫔,你的意思是皇上害得你——」
「娘娘,您不喜欢臣妾,臣妾知道的。臣妾从不怪您。」
沈君柔落泪的每一个角度都经过她精心练习,美得惊心动魄,「可这件事情,臣妾何错之有?只是来看望良贵人,贪了嘴,便没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看向皇帝:「太医说,臣妾掉的,是个男胎。」
皇帝脸色一沉。
她面色苍白而绝望:「皇上,您放臣妾走吧!」
「臣妾,在这吃人的宫里,好害怕。」
18
皇上训斥了皇后,罚了她半年的俸禄。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皇帝到底还是怜惜沈君柔,她那恐惧得瑟瑟发抖的乖顺模样激起了他心里的保护欲。
他又为了安抚她,给她晋了德妃之位。不过,沈君柔最满意的是,刘腾被皇帝杀了。
当室内只剩我和沈君柔的时候,我本想说什么,她却先一步捂住我的嘴。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好像长舒了一口气。
我低头替她换被血浸透的小衣,眼睛逐渐模糊到看不清东西,只有那刺眼的血色始终挥之不去。
「万一你——」我带着颤抖的哭腔开口。沈君柔脸色苍白,却还是倔强地仰起脸:「我是极品宜男相,我、我自然还能生下孩子——」
她身子实在是虚了,说几句话便沉沉睡去。
那些小宫妃们都受过沈君柔的恩惠,那良贵人,更是一家老小都是被沈君柔救的。
这些年,她也学会了恩威并济,学会了步步为营。
但是骨子里还是这么地莽撞。
我看着她白如宣纸的脸,却带着一丝满足的笑。
我终于咬着牙无声落泪。
这是我的姊妹,我的女儿,我的沈君柔。
我严格调理她的饮食,每日煮沸热牛乳给她喝,不许她再为了纤纤细腰而节食,三大营养要素都给我均衡摄入,下午没人的时候,我让她跟着我一起锻炼。得空了,我继续教她读书习字。
皇上很喜欢沈君柔因为摄入了充足的蛋白质而白里透红的气色,又听说她在读书,更是觉得她上进文雅,便偶尔召她前去养心殿伺候笔墨。
次数多了,自然也会碰上皇后。
皇后明显老了,但是面对沈君柔时还是气势十足地冷笑:「德妃对下人自是好的,但却是个心狠的额娘,宁可舍了自己的孩子,也要刘腾一条命。」
「刘腾,不就是碰了绪卿姑娘一次吗?也值当妹妹用一个皇子去换?」
「只要妹妹一句话,本宫自然会给你主持公道,何必用腹中的皇子开玩笑呢?」
皇后字字锥心,可沈君柔声音娇贵得滴水不漏:「皇后娘娘在说什么呢?臣妾腹中的孩子,是娘娘您容不下。」
她露出一个艳冠后宫的笑意:「不过皇上说了,臣妾和陛下,还是会有孩子的。」
她傲然直视皇后:「臣妾毕竟年轻。」
19
我问她怼了皇后开不开心。
「什么怼不怼的,本宫不知道。」她傲慢地扶着我的手,「开心?本宫在这宫里要开心做什么?!」
她侧过脸瞅我:「你呢?」
我叹气:「我告诉过娘娘,若女子不用生孩子,生来也能自由自在,活在人人平等的地界儿里,我才开心。」
沈君柔百无聊赖地把头扭了回去:「又是这套,这些疯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得了,要在外头被人听见,定会觉得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我应了,又陪她走了一会儿。
「不行,那个地界,本宫不高兴。」沈君柔思索了一会儿,「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人人平等,那不也就没有奴才了?本宫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上,若人人平等,谁给本宫磕头穿鞋?若你开心,本宫就不能开心了。」
她鼻子里嗤笑一声:「不是给你拨了两个人伺候吗?一会我就再派两个人去伺候你,保准你舒舒服服的。」
这都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
我懒得跟她掰扯:「不用了,她们挺好的。」
沈君柔摸了摸自己肚子:「本宫怎么感觉,好像又有了?」
我笑了:「一会儿就请太医来看。」
沈君柔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道:「其实,生个女儿也挺好的。」
九皇子年纪还小,但是已经显露出一些非同寻常的聪慧。
不过三岁,他已经能流利地背诵文章诗词,所以很得皇上喜爱。
她若有所思,随即笑着看我:「你说,要是个公主,就叫欢悦,好不好?」
欢悦,这不就是开心的意思吗?
我握住她的手:「你第一次生阿悫我都不在你身边。」【悫què :恭谨】
沈君柔皱起鼻子:「疼,可真是疼啊。」
所以这一次,我一定会在的。
我会好好保护你。
保护你和你的「开心」。
20
沈君柔后来接连两胎都是女儿。
淑贵妃明里暗里讽刺,说她肚子里只能生女儿,沈君柔也不生气。
一来阿悫近年来越发显露出机灵聪慧,皇上爱如珍宝,二来她近些年越发平和,所以只是看着淑贵妃笑道:「姐姐说得是,我的公主们都活泼爱闹,惹得我头疼,哪像姐姐,一辈子不必受这种苦。」
淑贵妃入宫后始终没有孩子,这是她的心病。
沈君柔近些年十分得宠,在宫里的地位也越发稳固,就连皇后都要避开她的风头。宫里不断增添新人,淑贵妃就更没有怀孕的指望。
沈君柔凑近淑贵妃:「姐姐,妹妹看你身上这刺绣真美。」
她突然皱了皱眉:「姐姐身上可是熏了什么香?」
她柔婉道:「妹妹闻不得这味道,就先告辞了,皇上还在等着我呢。」
淑贵妃的身体僵住了。
有了九皇子,就算宫里进了再多新人,皇上也总会见沈君柔。
和九皇子比起来,其他的皇子都相形见绌了,甚至连皇后的四皇子也是。
四皇子本来也不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连自己的愤怒和皇后给他灌输的对沈君柔的恨意都掩饰不住。
这样的喜怒形于色只会让皇帝对他愈发失望。
在中秋家宴上,四皇子对阿悫的敌意终于让皇帝彻底爆发。
「兄友弟恭,你做到了哪点?! 你丝毫没有兄长的样子,又愚蠢自大,只会欺辱幼弟,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皇后赶忙跪在了地上,她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惊恐。
阿悫倒是不慌不忙:「父皇息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四皇兄自然有他的好处,皇兄孝顺,请父皇也不要生气了。」
皇上看到阿悫倒是消了些气:「傻孩子,你还替他说话,罢了。」
沈君柔这才盈盈下拜,说了几句场面话。皇帝的脸色和缓了,让沈君柔和阿悫坐到他身边去。
阿悫淘气地跟我挤了挤眼。
这个孩子,私底下跟我总是有些小小的亲昵动作,因为我是宫里最溺爱他的人。
宴席上的气氛又欢快起来,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沈君柔温柔地看着阿悫,又向皇上敬酒,看起来倒真是其乐融融。
21
我曾想过阿悫当太子。
沈君柔更是想过如果阿悫能登上皇位,她便是独一无二的圣母皇太后,自个便能美得乐出声。
沈君柔确实当上了圣母皇太后,但那皇太子却不是阿悫。
阿悫死得很早,死在他九岁的那一年。
九皇子出殡的那一天,天降霜雪。
沈君柔的头,不知道是因为雪,还是因为别的缘故,落得苍白一片。
同样憔悴而一夜苍老的还有皇帝。
阿悫天生聪颖,是从小就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人,也是心慈温和,从小就对天下万民寄予厚爱的人。
皇帝不止一次叹道:「此子心胸宽广,既有容人之雅量,亦纳万千苍生。」
他天性纯良,不仅皇帝宠爱他,他下头的兄弟们亦是对他敬爱有加。
要查出凶手实在是太容易了,皇后和四皇子几乎没有给人犹疑的时间,还由于四皇子对阿悫那毫不掩饰的记恨,那手段拙劣得令人觉得是狗急跳墙。
但皇后的地位实在是无可撼动。
她的父亲、她的祖父、她的外祖父,都是在这个皇朝历史上留下过赫赫威名的人物。
皇后是他们的亲人,也是他们在朝中地位的基石。
所以皇后不能有事。
沈君柔在听到阿悫的死讯后,一次都没有哭。
她从前是个多么爱哭泣的小姑娘,喜怒形于色,心事为人知,可是在她的儿子被人害死之后,她一滴眼泪都没落。
凶手们在御花园大摆宴席,赏着牡丹,那边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就像响在沈君柔耳中的哀乐。
但是她没有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喝着我给她煮的一碗莲子粥。
我看见沈君柔一点点地枯萎下来。
她从未认输,但这一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再怎么健壮生长的蓬勃野草,也有被人践踏到无法再抬起头的那一天。
我这辈子没有怀过孕,之后也绝不可能嫁人生子。
阿悫是我第一个抚养长大的孩子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纯良温柔,秉性聪慧。
就算被宫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着,偶尔也会在我的膝盖上搂着我的脖子撒娇:「卿姑姑,给我做奶油蛋糕好不好?」
他的口味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我把他从一个小小的婴孩,哺育成一个小大人的样子。
他是我未曾陪伴沈君柔初次生产的愧疚的投影,也是我真心实意的关爱凝结的化身。
沈君柔一蹶不振,但我没有,我胸膛里那蓬火燃得越发旺盛了。
那盆火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憎恶这个王朝,憎恶这不把人当人的封建社会,也憎恶愚蠢的自大的皇后。
22
所以我打算把皇后给杀了。
杀人其实很简单的,尤其我还是经历过住院医师培养的人。
我先是念了化学,后来又当了医生,我知道一点点的植物碱就能轻易地置人于死地,甚至让人无法查出来。
我没有成功。
死的是四皇子。
其实我并没有想杀他,只是他误食了那份给皇后的食物。
但我也并不后悔,我的心仍然因为阿悫的死亡而痛得麻木,什么都感受不到,在听见四皇子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的心甚至还因为欢欣而加速了。
我跪在了沈君柔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真可悲,我已经不会其他表达谢意、感激和离别的方式了。
我只是说,是我干的,你把我交出去吧!我说你还能生,别忘了你是极品宜男相,你再生一个儿子吧,这样你或许还是能当上你的圣母皇太后。
我已经听见宫门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是皇上和侍卫,我必须得抓紧时间把我想对沈君柔说的话说完。
「好好照顾自己。」我说,「内务府有几个我信得过的人,你有事就找他们去办。」
沈君柔一直没有哭出来的眼里突然涌出了蓬勃的泪水,我以为她会声嘶力竭地骂我或者怪我,但是她只是哭,那伤心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着惨不忍睹。
她好像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软在地上,毫无皇室贵妇的仪态,哭得不顾一切,眼泪鼻涕全都涌了出来,屋里只有呜咽号啕的声音。
当皇上带着人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沈君柔这个萎靡的样子。
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和衣领,就算死,也要走得有点面子。
我相信沈君柔一定会在我死后给我一份哀荣的,这么想想也算安慰自己,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什么来生。
我听见了沈君柔粗重的呼吸声,在皇上面前,她第一次丢掉了她温柔顺从的假面。
她抬起了头,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和愤怒,她从未把这种态度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来,此刻,她是真真正正的沈君柔,有着坚韧的、勇敢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那已经被咬出血痕的嘴唇轻启:「皇上,四皇子的死是臣妾所为,臣妾知罪。」
她挡在我面前,头狠狠磕在了地砖上:「全是臣妾一人所为,请陛下处死臣妾,饶了臣妾身边的人吧,也算给咱们的九皇子积福了!」
23
皇上叹了一口气道:「柔儿,你是伤心疯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皇帝的神色极其疲惫:「你说你害了四皇子,你是怎么害的?」
沈君柔磕磕巴巴:「我、臣妾、臣妾给四皇子、下了药——」
皇帝叹了一口气:「朕问过内务府的人,你从未接近过四皇子的吃穿用度,又能下什么毒?」
他看着沈君柔,神色中出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痛苦:「朕问过了,你这段时间都在宫里待着,想必是伤心过度有些魂不守舍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淑贵妃杀了四皇子,你可知?」
淑贵妃手里藏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借着探望四皇子的名义,把那匕首直接刺入了四皇子的心脏。
四皇子当场一命呜呼,当着皇后的面,淑贵妃披头散发,尖声大笑: 「你害得我没有孩子,如今我们扯平了!」
皇后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尖叫起来,扑上去搂住了四皇子,可那血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四皇子死的时候还睁着眼睛。
他身体里的植物碱还没有来得及发作,我下的毒还在那黏黏甜甜的汤圆中尚未消化。
淑贵妃从沈君柔那句「身上的香味古怪」中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在潜邸时便陪在皇帝身边,自小又身体康健,从未有疾病,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
因为皇后长期以来一直在她熏衣服的香料里下着药。
皇后想得清楚,淑贵妃的地位仅次于她之下,皇后生四皇子的时候便伤了身,再也无法生育,若淑贵妃生出了比四皇子更为聪明的孩子,皇后又如何自处呢?
闹出这样的事情,便是皇后家里再想掩盖也掩盖不住了。
皇后这些年来,戕害妃嫔,谋杀皇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倒了皇后的脊骨,
皇后这些年来,戕害妃嫔,谋杀皇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压倒了皇后的脊骨,更由于四皇子的死,她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皇帝借着皇后的错处,顺手将她父亲和兄长的封号褫夺了,皇后的娘家因为这件事情一蹶不振,倒是让皇上的精神好了许多。
沈君柔也重新振作了起来,她带着我一起去见幽困在居所里的皇后。
又见到了当年赏沈君柔巴掌的那个嬷嬷。
24
「你以为你能当上皇后?」皇后冷笑,你出身低贱——」
沈君柔不耐烦:「行了,翻来覆去就这句话。」
皇后仍然挣扎:「你以为宫里会少了鲜亮如花的女人吗?」
沈君柔厌恶地撇嘴:「那又怎样?」
皇后的嘴唇颤抖起来:「你在说什么?你难道就不难过吗?你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去别的女人那儿吗?」
沈君柔放声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这么蠢呢?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棋子,一个物件的喜怒哀乐,谁会关心?」
皇后沉默了,受着夫为妻纲的教育长大的贵女,终于抬起头:「我是不一样的!」
她喘着粗气: 「我是正宫!你们不过是妾室﹣﹣我们年少情深--」
沈君柔声音冰凉: 「你要是真的相信他,就不会亲自动手杀了我的阿悫,你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他会保护你和你的儿子所根本就不相信他会保护你和你的儿子,所以你才自己来。」
我静静地看着沈君柔,从她身上我又看到了她那不服输的生命力,她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沈君柔没有再看皇后,只是走到了窗边。从狭窄的窗口里看出去,连天空也是被割裂开的。
沈君柔看着那支离破碎的天空,又看着她脚下匍匐着的皇后。
「其实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沈君柔静静地说道,「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
「你即使穿着凤袍,也没有人在乎你,你虽是皇后,但她也能是皇后,我也能是皇后。没有人知道皇后到底是谁。」
「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
「你负责扮演端庄,我负责扮演温顺。」
「没意思。」
「你要让你的儿子当太子?本也是不可能的事,但你也去做了,不是吗?」她轻轻念叨:「既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没指望了,可我还有女儿。」
25
有一些人,天生就不怕困难,越是难,越是做不到的事情,她便越要去挑战。
沈君柔是一个,连带着她那两个公主姬清和姬旭,都学了她的样。
姬清便是欢悦公主。
如果说阿悫天生聪颖,可欢悦比阿悫更为聪明。
沈君柔没有再去想怀孕的事情,一方面是宫内的新人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生育的后遗症已经渐渐显露了,她怀孕得太早,接连生产间隔的时间又太短。
在这个年代里,没有消炎药,也无法进行腹腔手术,太医又都是一些为了保命的庸碌之徒,只说沈君柔若再次怀孕,那么难产的可能性将会极大。
沈君柔不再去想这个事情,只想着如何培养她的女儿们。
她央求我把教过她的东西,全部都交给两位公主。
我答应了,白日里,欢悦和阿旭在内宫里学女德和女训,晚上在我这里,学习数理化。
欢悦格外喜欢数学。
其实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能一点一点推算,后来,她算得比我更快。每走一步,她就能看到后面的百步。阿旭则更喜欢化学。
同时,沈君柔在前朝为公主们结识朝臣,搜罗民间的有识之士。
她要给自己的女儿铺路,殚精竭虑,不留一丝余地。
包括在皇上面前要用阿悫的死来为欢悦和姬旭博得欢心和怜惜,况且欢悦实在是聪明得无与伦比。
皇上的目光又回到了沈君柔和她的孩子身上。他几次叹道,若欢悦是个皇子,该有多好。
沈君柔笑了一笑,只说,无论是谁,不都是皇上的孩子吗?
身上流着的也都是皇上的血呀!
皇上沉思了半晌,还想说什么,但沈君柔已然转换话题,只说两个公主爱往宫外跑,可否让皇上给两位公主随意出宫的令牌。
公主本就深受恩宠,再说这个朝代对公主的要求并不严格,皇帝便也允了。
有了这个令牌,十二公主姬旭便可在外头造火药厂了。
此后,招兵买马,不在话下。
沈君柔说,你说,斗到最后没有赢家,其实是有的。
她说,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姑娘,我们要让她赢。
沈君柔最后还是当了圣母皇太后。
坤元帝是本朝第一个女帝。
其实她这个女帝在当时当得名不正言不顺,是她死后五十年,才由她的远房侄女,新的女帝正的名。
我后来葬在沈君柔身边,她专门给我留的地方,要让我一起享受香火。
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依稀在我耳边:「现在,我有没有让你开心一点?」
「你说的那个地界儿,在哪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