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白纸上写下"离婚"两字时,窗外雨刚停,儿子睡得正香。才满月的他不知道,妈妈右脸上还留着奶奶的五指印,爸爸的心已经碎成了2008年汶川地震后那块从照片墙掉下来的相框玻璃。有些伤,是贴了创可贴也愈合不了的。
那个早晨,我妈手里端着冬瓜排骨汤走进产房,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混着若有若无的奶腥味。她说阿琳月子里需要进补,我看着蒸腾的热气在老旧的白炽灯下氤氲,竟想起了十五年前在食堂吃豆腐脑时她也是这样唠叨。
就在刘阿姨送来大件毛巾的瞬间,阿琳轻轻"嘶"了一声,不小心被烫着了。我妈变了脸,脖子上的那条青筋又跳了出来——跳得和当年我考了全班第二名时一模一样。"这么金贵?汤都拿不稳,以后怎么带孩子?"
清脆的巴掌声后,满月酒的糯米团子掉在了地上,阿琳的脸却慢了半拍才红起来。病房里只剩下呼吸机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为我倒计时。
我不记得我带着儿子和阿琳回老家的情形,只记得那天后备箱里装着一堆新买的尿不湿,副驾驶上放着一本翻到第37页的《如何做个好爸爸》。书角因为我无数次翻阅已经微微卷起,看起来像个不服输的倔强嘴角。
"你妈那巴掌,是想让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什么都不是。"阿琳摸着脸说这话时,我正把车停在红绿灯下,窗外一对老夫妻牵着手过马路,老太太的花布袖子在风里飘着,我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她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气息全无。
"那是什么意思?"阿琳没看我,眼睛盯着窗外那盏不知道亮了多久的红灯,"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排在第二位。"
沉默是最差劲的回答,也是我们这代人最擅长的。一路上,收音机里放着2010年那首情侣们都爱听的情歌,副歌唱到"我愿意为你..."时收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像我支离破碎的解释。
车里后视镜上挂着一个绿色的平安符,是去年我妈非要系上的。"开车小心点,"她说,"你们一家人都在车上呢。"当时阿琳笑得很甜,把头靠在我肩上,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没有隔阂的亲密。
回家后的第三天早上,我发现阿琳在给律师发邮件。笔记本屏幕上的字很小,但"离婚财产分割"这几个字却像是被放大了一百倍刺进我眼里。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右手有节奏地敲击着键盘,左手无意识地摸着脸颊——那里早已没有红印,却像有什么隐形的疤痕。
"你认真的?"我问,声音干涩得像放了三天的馒头。
"比你妈打我那巴掌还认真。"她头也没抬,手指依然在键盘上飞舞,屏幕的蓝光映在她脸上,像一层薄冰。
那个瞬间我想起了我们结婚时,她穿着那件袖口微微泛黄的婚纱(她说那是妈妈的,带着福气),我们在草坪上拍照,阳光正好,她的笑容像六月的茉莉花。我妈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红包,却怎么也塞不进阿琳那件裙子并不存在的口袋里。
"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谈什么?谈你妈早就看我不顺眼的事实?还是谈你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站出来维护过我?"她终于抬起头,眼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或者,我们谈谈你为什么总让我感觉,我嫁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全家?"
墙上的挂钟"咔哒"一声,指向了九点整。这是我奶奶留下来的老钟,每到整点会发出一声轻响,小时候我总觉得那是它在和我说话。现在它好像在提醒我,时间到了,婚姻也到了尽头。
周日下午,我妈打来电话,说做了儿子最爱吃的藕粉小圆子(其实他才出生一个月,根本不能吃这些)。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仿佛那个巴掌从未存在过。"你们什么时候带孩子回来?老太太整天念叨着要看重孙子。"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那棵已经黄了一半叶子的梧桐树,突然意识到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阿琳在屋里收拾行李,把儿子的小衣服一件件折叠整齐,放进那个当初我们一起挑选的粉色箱子里。
"妈,你知道你那一巴掌意味着什么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你这孩子,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我那不是心疼孙子吗?"
我终于明白,在有些人的世界里,爱可以是伤害的借口,而亲情可以是践踏尊严的通行证。
那天晚上,阿琳带着儿子回了她妈妈家。临走前,她在玄关处站了很久,似乎在等我说点什么。我们的婚纱照还挂在墙上,照片里她微笑着靠在我肩上,照片的右下角有一小块水渍,像是谁不小心滴上去的泪痕。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当我们的儿子长大,他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与尊重。"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怀里的婴儿,又像是怕惊醒某个再也回不去的梦。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山崩海啸。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还是只是一个没有完成任何角色的失败者。
昨天,离婚协议书寄到了家里,信封角落带着一枚淡淡的咖啡渍,像是阿琳习惯性地边喝咖啡边处理事情时留下的。我把它放在桌上,摆在那本从未看完的《如何做个好爸爸》旁边。窗外,2023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了下来,覆盖了一切,也带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