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嘴里含着半勺饭走的。

两周前，病房打来电话，说父亲一直闹着要回家，急得把碗都摔了。我不得不叫儿子搁下工作，开车把老父亲接回了家。

有天晚上，他盯着四方桌上的挂面袋，我不情愿去煮了一碗，嘴里还咕哝真会麻烦人。

刚喂完第3勺，碎面条还没嚼完，父亲的头猛地一歪，身体被抽空了一样，突然倾斜下去。

我吓得脑袋发懵，叫了救护车，抢救到凌晨，人还是走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不敢回想，父亲是不是临终前预料到了什么？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话也不多，自从前些年母亲走后，整个人就更寡言少语了。

前些年，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要接我和老伴过去住。我发愁扔老父亲一人在农村老家，想带上他一起去城里。

可他摆摆手，说一把老骨头走不了，走了就没法上坟了。

无奈之下，我搬去了城里，来看父亲的次数也少了。直到前几年父亲突然摔倒，头磕出了血。我让儿子找了家正规养老院，每月花费4000多。

刚开始前3年，父亲在里面住得都很安生。直到父亲前些年捂着嘴说尿不出，到医院一查是前列腺癌。医生说老人年纪过大，建议保守治疗。

担心父亲承受不住，我和哥哥商量干脆瞒着，借口说去疗养，把父亲转送到了社区医院的安宁病房。

有时父亲疑惑身边床位怎么莫名其妙空了，我都打马虎眼说他们搬出院治疗去了，不敢说他们被推去了太平间。父亲若有所思点点头，但排尿困难的症状始终没有缓解。

两周前，病房打来电话，说父亲执拗着要出院回家，怎么劝都不听，一抡胳膊把桌上的饭碗水杯全砸了，还大声叫嚷着听不懂的话。

这种现象医生早已见怪不怪，一般都会注射安定药物，或用束缚带固定住手脚。那天我赶到病房，听见他用极小的气声说了句，“回，回老家……”

我突然有些心虚，从养老院到安宁病房，我从来没问过他的意思。

我叫了辆救护车把父亲送回了老屋。当时父亲虚弱到已经走不动路，鼻孔里吸着带回来的氧气瓶。

老屋多年荒废，桌子和床已经沾了一层尘土。可把父亲推进屋后，就再没有闹着大叫过，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母亲的遗照，我推着他来到四方桌前，父亲伸直胳膊，用袖子去擦拭照片上的灰尘。

我心里一酸，拿了过来用抹布擦拭干净。把父亲推到院子里，我又花了一下午，把老屋的床铺桌椅全擦了一遍，加上腰间盘突出，整个人累得浑身酸疼。

那晚，我没有走，就睡在父亲床边。没了止疼药和安定，父亲常常睁着眼睛到深夜。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我甚至不知道父亲还糊不糊涂。

离开了安宁病房的医疗护理，所有擦身喂药换洗衣物，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事儿，我也68岁了，多年的骨刺和腰椎疾病，也让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原本是好意在老屋照顾父亲几天，可他不是难受得直哎哟，就是把大便拉到床上。擦身时下半身又散发一股难闻刺鼻的味儿，我的耐心也在照料中一点点耗尽。

大哥退休后三天两头去旅游，虽然我俩商量好了，他出钱我出力，可是长期这么累着，我的身体也快垮了。我就寻思着给大哥打电话，让他来把老父亲接走，好让我喘口气儿。

有天晚上，刚给父亲擦了把脸，他的眼睛就瞅着案板上的面条，我立马意会了他的意思。心里忍不住抱怨道，真是会折腾人，都不让我休息会儿。但我还是不情愿地烧开水，下了挂面，又打了俩鸡蛋搅碎，把面条煮得软烂，盛了小半碗端到他身旁。

我见过父亲在医院吃的饭食，无论面条米饭还是菜，都会被护工拿粉碎机打成糊糊状。就算再有营养的东西，看一眼也就完全没胃口了。

看了一眼碗里的糊涂面条，父亲竟然笑了。

近些年都难得见他笑一下，我有些惊奇，舀了一勺喂到他嘴里。他在嘴里含了很久，每一下都慢慢咀嚼，看着我整个人都急了，恨不得替他嚼完放他嘴里。

见他终于咽下去，又喂了一勺，这次他慢慢嚼着，眼睛看向母亲遗照的方向，又看了看我，闭上了眼睛。

料想父亲肯定没吃饱，我又喂了一勺。这次父亲只是张嘴，再没嚼一下。我等了足足两分钟，去倒杯水的空档，扭头一看。父亲竟然头一歪，整个人栽了下去。

我吓得脊背发凉，扶着父亲瘫软的身体，颤抖着手打了120，救护车很快赶来，一路上抢救，始终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直到凌晨，从抢救室出来，医护人员无奈告知，父亲已经没了！

那一刻，我整个人懵了！明明刚刚还喂他吃面条，大哥过两天还要接父亲走，为什么会走得这么突然？

我已经上了年纪，可那个时刻，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暴哭。

没父亲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心寒悲伤！那一刻，内疚自责懊悔同时涌上来。就在父亲临走前几天，我还在抱怨照顾他累坏了我的身体，还在嫌弃他身上有刺鼻难闻的臭。

大哥还在外地赶不回来，儿子又在加班，我只能一个人在医院办手续，联系殡仪馆。

一个年纪稍大的医生走过来，温和地说老人最后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

我以为他是安慰我，头也没抬。

“在我老家有个说法，老人走时嘴里含着饭，是很大的福气，这样走到下头都不会饿着。有些事情科学没办法解释，但我们是相信的。”

父亲的葬礼办完后，我一直睡不好，在无数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深夜，我忍不住回想，是不是父亲早就猜到了什么，预感到了自己的大限，才拼命要回家，看最后一眼母亲的遗照。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瞒着他患癌的事，他是不是能走得更明白踏实一些？

如果我开口和他聊聊母亲，他会不会心里没那么孤独？

可是这些事儿不能往深处想，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怀疑，其实父亲预感到了自己的临终。

而每每想到这一点，懊悔内疚就又漫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