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瓦拉同志
公元1649年,时值清世祖顺治六年,距大明王朝灭亡已过去5年时间。此时,正忙于平定南方各路反清势力的清帝国肯定想不到,处在眼皮子底下的藩属国朝鲜正在秘密地进行着一场“反清复明”的宏伟计划,其主持者正是在当年即位的朝鲜孝宗李淏。这多少让人感觉匪夷所思,毕竟朝鲜早在12年前便归顺清朝,此后年年称臣纳贡,并派遣世子做人质,可以说相当顺服。
朝鲜孝宗李淏剧照
考虑到孝宗先前的经历,他怀有强烈的反清情绪是有原因的。原来,在清太宗皇太极第二次征伐朝鲜战役后(朝鲜史书称“丙子胡乱”), 李淏曾作为人质,在沈阳遭受长达9年的屈辱生活(1636-1645年),加之目睹国家备遭清朝的欺压和勒索,内心极不平之余,曾写下“我愿长驱百万兵,秋风雄镇九连城”[1]的“反诗”。由此,奠定其一生反清的心理基础。
不过,除了李淏对清朝的私人怨恨,他之所以规划“反清复明”,还有一系列光明正大的动机。具体说来,盖不出于以下三点:
其一,朝鲜对明朝的臣子义务。在朝鲜的眼中,明朝是“君父”,自己则是“臣子”。“臣子”遇难,作为“君父”的明朝责无旁贷的有救助义务,而“君父”遭忧时,“臣子”同样有尽忠的义务。这种认识因明朝万历皇帝的抗日援朝事件得到巩固。对于明朝的“再造之恩”,朝鲜没齿难忘,历代国王均思投桃报李。孝宗的“反清复明”活动,无疑便是这种思想的一贯体现。
万历皇帝对朝鲜有“再造之恩”
其二,朝鲜对满清文化上的鄙视。朝鲜视满清为犬羊夷狄,私下里称呼清帝为“胡皇”,称清使为“虏使”,并在国内长期使用崇祯年号。这固然能说明朝鲜对明朝极度忠诚与思念,同时也说明朝鲜对满清充满文化上的鄙视。这种心理的起因,源自满清的前身建州女真曾依附于朝鲜,算得上是朝鲜的“家奴”。昔日野蛮、落后的“家奴”翻身成了朝鲜的“主人”,后者的心里不平衡、抵触可想而知。
其三,朝鲜意图一血国耻家仇。后金(清)建立后,为切断朝鲜与明朝间的关系,曾于1627年、1636年两度用兵朝鲜,致使朝鲜王京平壤两次沦陷、国王逃走,史称“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事后,朝鲜虽然表面上屈服于满清,但内心深处无一日难忘国耻家仇,无一日不思雪耻。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1649年即位的朝鲜孝宗李淏,便制定了大胆的“反清复明”计划。
孝宗的精神导师是朝鲜大儒宋时烈,时任司宪府执义[2],是“反清复明”理念的积极鼓吹者。在宋时烈的谋划下,孝宗一方面大量起用忠良之后、义理之人,一方面则斥巨资扩军备战。据朝鲜官方史书记载,孝宗曾经对朝臣讲过,他“欲养精兵十万,爱恤如子,皆为敢死之卒,然后待其有衅,出其不意,直抵关外,则中原义士豪杰,岂无响应者!”[3]
朝鲜孝宗的精神导师宋时烈
对于国王的宏图伟志,许多朝臣是心存疑虑的,先不说十万大军是否凑得齐,即使有十万大军,凭借先前朝鲜在对清作战时惨不忍睹的表现,恐怕也难成大事。更何况,孝宗还明显高估中原人民的觉悟,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慑服于清朝威势。不过,当朝臣就此提出质疑时,孝宗却大义凛然地回答道:“大义则明,则覆亡何愧,益有光举于天下万世也。且天意有在,予以为似无覆亡之虞也”。[4]
从孝宗一系列激烈的言辞来看,他是铁了心准备完成“反清复明”的梦想,即使因此亡国也在所不惜。
为了将“反清复明”的计划付诸实施,孝宗在军事、财政、外交等领域积极行动,以期“使命必达”。在军事方面,孝宗积极扩军备战,计划将驻汉城的都城御营厅军由7000人增加到21000人,禁军由600名增加到1000名,并全部改编为骑兵。不仅如此,还计划在御营厅增加大炮攻坚部队,并将守卫汉城的训练都监军增加1000名,御营厅军增加20000名。
大规模的扩军备战需要以雄厚的财源为依托,因此孝宗积极实施“大同法”,将贡物统一为米谷的纳税制度,并对土地征收附加税,由此增加税收,并在客观上加快国内贸易的兴起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此同时,孝宗还颁布命令,要求国内所有的男子,甚至连和尚都包括在内,要么服兵役,要么纳税以换取免服兵役,以此来增收、开拓财源。
孝宗虽然嘴上不服软,但内心深知朝鲜国小民寡、实力孱弱,自保尚且不暇,要想独自完成推翻强大的清朝、光复明朝的艰巨任务,必须借助联盟的力量。为此,朝鲜不遗余力地与国外的反清势力来往,积极联络南明政权、台湾郑氏集团共襄复明大业,并拉拢日本,准备派使臣渡海联络,策划夹击清朝。
朝鲜孝宗去世当年中国形势图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南明政权的不旋踵而亡、郑氏集团的表里不一、中原各地反清运动的旋起旋灭以及日本德川幕府的首鼠两端,使得孝宗愈发意识到朝鲜只能独自完成“反清复明”大业。按照原计划,朝鲜应在1661年誓师北伐,然而就在出兵前两年(1659年),年仅41岁的孝宗却因病撒手人寰,“反清复明”大业由此被迫中止。
继承孝宗遗志的是显宗李棩,他的策略是等待清朝内部的变乱发生,然后趁机北伐。1673年,“三藩之乱”爆发,朝鲜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临,朝臣、儒生们群情激奋,国内上下都是要求北伐的声音。然而,就在这“千载一时”之际,年仅34岁的显宗国王却突然驾崩,而继位的肃宗只有13岁,主少国疑的现状迫使朝鲜再次搁浅“反清复明”梦。
随着康熙帝在1683年彻底平定“三藩之乱”并在两年后收复台湾后,无论朝鲜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它都深知北伐时机已经一去不复返,“反清复明”梦再无实现的可能。可笑的是,虽然“反清复明”是朝鲜举国上下的梦想,但处在消息封闭的年代,沉醉于“天朝上国”梦的大清皇帝们,竟然对此毫无知觉,自然也就没有采取过任何惩罚措施。
大报坛
虽然朝鲜版的“反清复明”计划无疾而终,但朝鲜对明朝的忠诚与思念却一直延续下去,并通过“大报坛”祭祀、袭用崇祯年号等形式体现出来[5]。甚至在朝鲜摆脱对清朝的藩属关系、自建所谓的“大韩帝国”(1897年)后,对明朝的纪念活动依然在官方、民间层面照常进行。直到1908年,“大报坛” 祭祀才在日本的压力下停办。两年后,大韩帝国被日本吞并,朝鲜与大明王朝至此“与国同休”。
注释:
[1]出自李淏的《沈阳质居中述怀》二首中的第二首,全诗为:“我欲长驱百万兵,秋风雄阵九连城。指挥蹴踏天骄子,歌舞归来白玉京。”
[2]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御史中丞,“掌论执时政、矫正风俗、纠察弹劾之任”,是大司宪(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御史大夫)的副手。
[3] 、[4]均出自《朝鲜王朝实录·显宗改修实录》。
[5]大报坛,俗称皇坛,是朝鲜王朝后期王室修建的一处祭祀明朝皇帝的祭坛,位于首都汉城(今首尔市)昌德宫后苑。
参考书目
1.【韩】车文燮:《朝鲜孝宗朝的军备扩充(上)》,《檀国大学论文集》第1辑,1967年。
2.【朝】春秋馆史官:《朝鲜王朝实录》,大韩书籍公社1984年版。
3.【韩】李成茂著、金容全译:《朝鲜王朝史(上)》,日本评论社2006年版。
4.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1637-1800)》,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