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婉那事见光时,二爷当场发了疯。
他当胸踢的一脚那般狠决,
就没想过要留着她一条命。
孟婉光着身子、吐着血被抬出去,
场面十分难看。
五年后二爷烈火烹油,孟婉穷途陌路。
落到他手里,自然要胁了软肋蓄意报复,
可污泥里生出的花自不会轻易认输。
釉水挂浆的泥坯烧出惊世的婉红釉,
孟婉的名字终于随着一方瓷器响彻大江南北,
成了宋家二爷看得到,得不到的存在。
经年以后,他进她退,“孽缘,还请二爷放手。”
1
阿爹的钱被抢时,周遭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和奚落。
“那是个惯偷,自己不提防着点怪谁去?”
“傻子,别去追了,等下孩子又被偷了。”
偷走的是阿娘没日没夜刺绣换来的,家里唯一的活命钱。
阿爹追得满身是汗,看着贼子堂而皇之地跑掉,当场犯了疯病。
他有间歇性的疯病,受刺激就犯,出去工作总惹出祸端,我有记忆以来就在不停地搬家,常常穷得揭不开锅。
阿爹搓着衣角,都急哭了,俯身慌张地看着五岁的我。
“小婉还等着,这该怎么和她交代啊!笑笑,阿爹该怎么办?”
我顶着烈日咽了咽口水,“阿爹,我饿。”
阿爹一把抱住我,更愧疚了,“都怪阿爹。”
宋家氏族新迁,宗祠里人不多,却摆满了瓜果。
阿爹听着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冲进祠堂给我抢了两个馒头。
可阿爹还没跨出祠堂门槛就被抓住了,他们对着阿爹拳打脚踢,喊打喊杀,说要把小偷绞送衙门。
我哭喊,“是我饿了,你们别抓阿爹。”
宋家二爷被一群人簇拥着出来,听到后只说,“给孩子要个馒头而已,大家都不容易,放了吧。”
宋明恒看到我愣了一下,等转头看清阿爹的相貌,脸色却倏地一变。
他无情道,“有手有脚白日偷窃,着实狠打,押到祠堂。”
宋明恒似乎藏着些话,焦躁着回头看我。
我不明所以地抱住宋明恒的大腿,朝他笑,语调熟稔,“大人,我娘亲有心疾,我阿爹有疯病,您看在我们一家子都是病人的份上,求求饶了我们吧。”
他居高临下,只问:“你几岁?”
“五岁。”
他甩开我,一副了然的神情,“哼,果然。”
那轻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垃圾,他往前走去,“把你娘叫来,今日之事我们算算账。”
恫吓的眼神飘过来,“还有,以后不许对我笑,难看得要命。”
2
娘亲犯了心疾正在修养,听了我的话急忙赶到宋家。
阿爹被人绑在宋家祠堂,挨了顿打,所幸不重。
阿娘被拦着不让过去,她取出家里仅存的钱给宋明恒,他没接。
阿娘满头汗,气咻咻问宋明恒想怎样。
宋明恒一脚将落地的银钱踢远,“几个钱我们宋家还看不上,留下来给你男人做半年帮工,给宋家祖宗赔罪。”
蛮横的要求,阿娘气得浑身都在抖。
“你不去我就送官。”宋明恒不容置疑。
他摆明了是要为难阿娘,阿娘面上是隐隐的担忧。
宋明恒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冰冷地说道,“你放心,当年的人我一个也没留。出了那样的事,我比你要脸面。”
阿娘受了刺激般昂起头,“宋明恒,我说了我没有!你不就是相信她不相信我,当年——”
阿娘的话语被宋明恒厉声打断,“当年的事还不够清楚吗?她都叫许伦爹了你还想狡辩,母亲可没本事往你肚子里塞个孩子进去!”
阿娘脸白如纸,失去了所有抗争的力气。
宋明恒咬着牙压低声道,“孟婉,别给脸不要脸。”
3
宋家家大业大,靠的就是制瓷。
阿爹被放走了,阿娘被宋明恒带去了窑房。
阿娘看到窑房的那一刻,眼睛都亮了,攥着我的手都紧了紧。
宋家二爷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的,很像个大尾巴狼。
宋二爷让阿娘做坯,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转盘利坯,激动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阿娘喜欢瓷器,家里竹简上刻满了阿娘的手稿,那一刻的阿娘仿佛重回十六岁,找回了那一份少女心性。
可阿娘没有机会实践,手艺生疏导致泥坯厚重。
瓷器的泥坯必须轻薄如纸的。
宋明恒将阿娘的作品劈手打落,眸光乌沉沉的。
“这些年除了自我欺骗你还会什么?傍身的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娘眼里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
我看着宋明恒羞辱她,担忧地低声叫她,“娘亲。”
阿娘用手背摸摸我的脸,“笑笑,娘亲没事。”
宋明恒的视线从阿娘扫到我,又扫回阿娘。
“接着练,今天做不出合格的泥坯不用睡。”
阿娘没有言语,低下了头,仿佛犯错的学生。
可我知道阿娘那一瞬是开心的,她有了练习的机会。
阿娘把泥坯捡起,练了一整夜。
4
宋二爷就像个周扒皮,娘亲整日都窝在窑里。
他还不准我和阿娘离开宋家,只准每隔一个月在小室和阿爹见上一面。
我发起了烧,还在窑房口玩泥巴,宋明恒第一个发现我生病,抱起我就大叫大夫。
我害怕他,吓了一跳,使劲儿挣脱,幸好阿娘听到声音跟了过来。
“找城西退下来的老御医,要什么要尽管开,别留下病根。”
恍恍惚惚就听他在和谁吩咐,一阵兵荒马乱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宋明恒坐在榻角,“她怎么又生病了,才几天都发烧两次了。”
他话说出口才发现不对劲儿似的,面色古怪,突然保持了沉默。
等到有仆人来报姚大夫要走了,他又开口,“你的病也看看吧。”
阿娘仿佛受了刺激,腾的一下站起来,“不用。”
宋二爷还想说些什么,阿娘急着又说道,“我不会耽误工作,不劳您费心。”
宋二爷一顿,沉下了脸,轻轻说了句,“欠抽。”
阿娘见宋明恒不走,就抱着我喝药,给我唱歌,权当房间里没他这个人。
宋明恒看着阿娘和我,烛光里阴森地笑了笑,“当年话说得多傲气,如今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都是报应。”
阿娘搂着我,拿额头贴了贴我的脸,声音有些闷,“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呵——”宋明恒冷笑一声,“还好长得像你,要是长得像她爹……”
我敏锐地感知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危险,阿娘登时沉了脸色,“宋明恒,你敢!”
宋明恒眼风锐利,“我怎么不敢?”
“我没让你生不如死,反而好好活了五年,就是我最大的仁慈!孟婉,这份恩情你就得记一辈子!”
他们两个见面了就得吵,吵着吵着阿娘不说话了,宋明恒就冷着一张脸出去。
我讨厌宋明恒。
所有不喜欢阿娘的人我都不喜欢。
5
宋明恒的母亲宋夫人从江州回来了。
宋夫人声音冷厉,“你不肯娶妻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回来了才不肯让人做媒?她这样玩弄你你还——”
“宋家窑厂是在你手里起来了,你出息了,不必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以后这个家就你做主!”
宋夫人字字都在控诉,隐隐有背过气去的意思。
宋明恒见到母亲如此生气,竟直直跪了下来。
“母亲息怒,谁能想到还能见面呢?一段孽缘,没什么好说的,玩个几次就罢了,母亲不要往心里去。”
里头的话听不太真切,只依稀听宋夫人缓和了语气,“母亲也是为你好,你身体不好我知道,可五年过去你都二十六了,得为宋家考虑。”
阿娘将手稿藏进袖口,头也不回地拉着我的手离开。
今日是能见阿爹的日子,阿娘却好像并不高兴。
阿娘收拾了工钱赶往小室,却不知倒了什么霉又遇见宋明恒。
路本就窄,他站在那儿,说的话很不中听。
“你去哪儿,又想去找你那废物丈夫?”
阿娘面无表情,握着我的手却骤然收紧。
“一个月了。”
宋明恒偏不肯罢休,“他哪里好,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阿娘吸了口气,隐隐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忍着礼数。
“得把钱给他,要不然他发病活不下去。”
“爱之深啊。”宋明恒这样说,感觉是咬断了牙。
阿娘带着我硬过,肩膀擦着宋明恒挤过去,他吼道,“回来!”
谁会理他?
我飞扑进阿爹怀里,阿爹抱起我转了好多圈。
“糖人,糖葫芦,笑笑拿着。”
阿爹哄好我又歉然地看着阿娘,“小婉,都怪我。”
“和你没关系,是我运气不好。”阿娘笑笑,踮脚给阿爹怀里的我整理头发。
我偶然扭头,见角落里站了个人。
宋明恒盯着阿娘的后背,那眼神灼灼的,似是要在阿娘背上烫出一个大口子来。
吓得我抱住阿娘,让阿娘关了小室的门。
我再顺着阿娘的脚步看去,那角落早已没人。
6
宋夫人来后,府中人看阿娘的眼神都变了。
女人尽是鄙夷,男人则目光亵玩。
“还以为她命不好有心疾,原来是捉奸被逮个正着,被二爷踹的!”
“可不止呢,那样的情况还死不承认,最后是光着身子被抬出宋府的。”
“你说二爷对她多好,不嫌她是孤儿,连夫人都敢忤逆就为了娶她进门,谁料她不知足,嫌二爷身体不好去偷野食。没教养的白眼狼。”
“二爷哪会看上她这种贱蹄子,是她奸夫犯了事让她来抵债。”
我想冲上去让他们闭嘴,就听宋明恒厉声喝断。
“都闭嘴,难道光彩么?!”
他没发现我,我吓得往后退到阿娘怀里。
阿娘下窑回来,听到他这话,眼神黯淡,泪水大颗滚落。
“阿娘别哭。”我踮脚去给她擦泪。
阿娘问,“笑笑,你信阿娘吗?”
我头点得像拨浪鼓,“阿娘和阿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宋家二爷是大坏蛋。”
阿娘牵着我的手,在一众不善的视线中挺直脊梁穿过宋家长廊。
等快走到时,和宋明恒说亲的何家大小姐何秀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阿娘,“也不过如此嘛。”
“我和明恒哥哥青梅竹马,要不是我早年去了京都,早就和他在一起了,根本没你什么事。”
“明恒哥哥是要和我成亲的,你识相就自己滚,这里容不下你。”
阿娘不卑不亢,反而笑了一下,“那也得他肯让我走。”
何秀一呛,瞪圆了眼珠,“你神气什么?真以为留在这儿就能和明恒哥哥发生些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阿娘拉着我的手,“笑笑,我们走。”
何秀的丫鬟跳出来,挡住了我整个视线。
我躲到阿娘身后,就听何秀阴恻恻地笑。
她的目光肆意落在我身上,“你这孩子不错,过两年大了可以给我当丫鬟。”
阿娘终于忍无可忍,可她还做什么,就听何秀哎呦一声,竟然自己坐在地上。
下一刻我肩膀一痛,宋明恒忽然用力推开我,走到了何秀边上。
“明恒哥哥,这孩子没轻没重地撞过来,把我脚都崴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娇嗔的何秀,然后就见宋明恒转头看我。
“给秀秀道歉。”
宋明恒阴着脸,拧着眉,声音粗声粗气地,吓得我哇一声哭了出来。
阿娘将我抱起来,“是她自己摔的。”
宋明恒不信,不掩失望地看了会儿阿娘,然后将何秀拦腰抱走了。
只听她的婢子放狠话,“以下犯上,等着吧,你们的报应在后头呢!”
阿娘安慰我,“笑笑别怕,这是好事,我们应该马上就能走了。”
7
几天后诸州刘家上门拜访宋家,依稀听得他们说刘家独子和宋明恒年纪相仿却得了病,刘家恐守不住江南四大瓷器世家的名号。
“把病养好才可再商其他。”
我听着宋明恒说话,一脸迷茫,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此处醒来。
然后何秀的丫鬟小欢忽然就攥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推到了前厅,大呼我偷窃。
他们从我的口袋中摸出一条珠链。
“不错,确实是我的。”何秀端详后说。
然后她又笑了笑,“小孩子懂什么,大概是觉得这东西晶亮亮的好玩儿,不碍事的。”
宋夫人大呼小叫起来,“我的姑娘,你别这样善良,她这叫偷!”
我茫然看着他们,又看着宋明恒,“我没有,宋明恒,我要找娘亲。”
宋明恒看着我,“谁叫你直呼大人名讳?偷了东西就想跑,这是你娘教你的?”
“不许污蔑我娘亲!”我冲他大吼。
宋明恒这样的人也配叫大人。
阿娘就是这时候冲进来,她什么都没问我,只对着宋夫人道,“笑笑不会偷东西,我不会教她做这样的事。”
宋夫人嗤笑,“你可真敢说,你还会偷人呢,你生的种不会偷东西?”
阿娘捂着心口,胸口剧烈起伏。
她死死盯着宋夫人,“你别欺人太甚。”
宋夫人还未说话,就听宋明恒怒斥。
“孟婉,你敢忤逆母亲?”
阿娘沉默。
宋明恒却得寸进尺,“不是像你,就像她爹吧,昨日撞人今天偷东西,烂泥扶不上墙。”
阿娘满眼惊愕,泪水涟涟地看着宋明恒,声音却气势十足。
“宋明恒,和笑笑道歉。”
高高在上的宋家二爷怎么可能给我道歉呢?
阿娘等了一瞬,忽然就笑了。
“许伦怎么了?他比你好千百倍!”
话音刚落,宋明恒的一巴掌重重挥落,阿娘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的眼神恨得要吃人,“我当初怎么就留了你一条命?!”
我觉得我和阿娘在丛林里面,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虎狼,个个都想吃了阿娘。
我哭喊出声,奔到阿娘身旁。
宋夫人恶狠狠指着我,“再哭闹就连你一块打!”
“滚出去,去院子里跪着。”宋明恒命令道。
宋夫人一边向何秀道歉,又向刘家道歉,说是让他们看了笑话。
我靠在阿娘身边,被阿娘揽了背轻轻拍着。
不知过了多久,刘家人走了一个过来。
“姑娘,能让我看看你的右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