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家里的灰尘厚得像一层积雪,妻子翠芝念叨着要搞大扫除。她腰不好,便去劳务市场找了个钟点工。这位王阿姨,干活麻利,话不多,一来就埋头擦地,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我瞥了一眼,便出门置办年货去了。谁料想,这一趟回来,竟在家中遇见了生命里一个本以为早已尘封的名字。
她正弯腰擦拭茶几,听到动静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我手中的菜篮子险些滑落。“你就是……平安村的小翠?”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手中的抹布飘落在地,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小翠,这个名字,如同被揉皱的信纸,压在心底几十年,如今被人轻轻念出,泛黄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眼前的她,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穿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和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充满胶原蛋白的小姑娘判若两人。可是,她一开口,那熟悉的乡音,那小心翼翼的眼神,瞬间击中了我。
站在一旁的翠芝看看我,又看看她,一脸疑惑:“石头,她是咱认识的人啊?”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当年那个充满朝气的小翠,怎么会变成这样?
饭桌上,小翠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些年的经历。她跟着家人进城,做过家政,卖过菜,也在服装厂待了十几年。后来嫁了人,日子虽然清苦,但夫妻俩也算相濡以沫。可好景不长,去年丈夫出了车祸,摔断了腿,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不是我不想过年,可日子过成这样,连口像样的饺子都包不起……”小翠的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翠芝听完叹了口气,悄悄塞给小翠一袋年货,说是给她家里添点年味。小翠推辞了半天,最后眼圈红红地接下了。她走的时候,我站在窗边,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思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1970年,18岁的我,满怀一腔热血,来到平安村插队。村里条件艰苦,冬天寒风能从墙缝里灌进来。我们这些知青住在土坯房里,啃着窝头,每天累得像条狗。小翠是村里张婶的二闺女,十四五岁,瘦瘦小小的,却总是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她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拉扯着四个孩子。
记得有一次,我在田里干活,天快黑了,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淋得浑身湿透,这时小翠不知从哪儿跑来,手里拿着一件破旧的雨衣,不由分说地塞给我,转身就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家唯一的一件雨衣。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后来,她常来我们知青点帮忙,干活麻利,人也活泼,总是“石头哥长石头哥短”的,嘴甜得像抹了蜜。我心里其实很喜欢她,可是在那个年代,知青和村民之间,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也想过未来,可一想到将来可能会回城,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1972年,我因为肝炎病退回了城。离开那天,小翠追到村口,把两根红薯塞到我手里,哭得泣不成声。我心里难受极了,却还是狠心没回头。回到城里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考学、工作、结婚生子。小翠的身影渐渐模糊,但她的名字却像一个旧伤疤,偶尔触碰,依然隐隐作痛。谁又能想到,几十年后,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过了几天,小翠又来家里打扫卫生。翠芝悄悄问我:“你还惦记着人家吗?”我愣了一下,连忙否认:“哪能呢,都过去的事了。”可我知道,有些记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
大年初三,我碰到了楼下的老赵。他神秘兮兮地问我:“石头,你家那个钟点工,是不是叫张翠?”我一愣:“啊?她不是姓王吗?”老赵叹了口气:“她原来姓张,后来改了姓。当年她爹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村里人都看不起他们家,她娘带着几个孩子苦熬了这么多年……”
我听完,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张翠?改姓?这和我记忆里的小翠完全对不上号。回家后,我问起小翠,她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是,我爹当年犯了错,害得全家被人戳脊梁骨。可我娘一直教我们要做清白人,这些年我不提以前的事,就是怕别人看不起我们。”
听完她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翠芝也在一旁叹了口气:“不管她家以前怎么样,现在看她人挺实在的,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后来,我试探着问起小翠以前的事情,她也没再隐瞒。她说这些年虽然苦,但她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石头哥,当年你走后,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可后来我才知道,盼不来的东西,还是得放下。”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这些年,她也一定像我一样,煎熬过,挣扎过。
再后来,小翠带着她丈夫来家里吃饭。见面时,他拄着拐杖,满脸愧疚:“石头兄弟,小翠总说你是好人,这些年多亏你们夫妻俩……”我赶紧摆摆手:“别整这些虚的,咱们是老乡,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临走时,我塞给小翠一封信,里面装了些钱。我没写太多,只留了一句话:“穷也好,苦也好,别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小翠的联系渐渐少了。但每到过年,她都会发来一条短信,寥寥数语,却总能让我感到温暖。四十年的风霜,吹散了青春的记忆,却也吹来了新的缘分。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啊。
小翠的出现,究竟是命运的偶然,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这段跨越四十年的重逢,又将如何影响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