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朱元璋三十而立,事业也迎来了腾飞。
此时的朱元璋,已成功攻下江南重镇集庆,并将之作为争雄天下的大本营。
军事上,韩林儿、刘福通于淮北、河南与察罕帖木儿死磕,徐寿辉在两湖、江西攻城略地,张士诚在打浙江,朱元璋便趁着四周没有强大对手的绝佳良机,迅速吞并了安徽、江苏、浙南等地的元军残部。
内政上,朱元璋积极采纳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大力发展生产、扩充武备,他以康茂才为营田使,发展军屯推行屯田,以最稳的方式不断提升自身实力。
到了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整个长江流域的形势又有新变化,随着南方的元军势力基本都被消灭,各路义军之间也有了时间与精力,去打磨自己的如意算盘,因为谁都想坐天下。
论地盘,当属陈友谅的最大,跨有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以及皖、浙的一部分,最是兵强马壮;朱元璋所占据的,是苏、皖的大部分以及浙江的一部分;苏、浙剩下的地盘,则由张士诚占领。
想要问鼎天下,朱元璋就必须要打败所有的敌人,实力最强的陈友谅,就是他必须要迈过去的最难的槛。
但是,地盘比不过,装备比不过,兵力也比不过,朱元璋该怎么打?
陈友谅是渔民之子,虽出身底层,但绝不简单,他精通武艺且具有一定的战略眼光,早年投身于义军倪文俊麾下,在经过不断的战争历练之后迅速脱颖而出。
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陈友谅指挥安庆战役,三败三起,终于打赢了这一场元末罕见的硬仗,之后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不断攻城略地,成为了反元的绝对主力,大有横扫六合席卷八荒之势。
至正十九年(公元1359年)底,陈友谅挟徐寿辉移都江州,并自立为汉王。
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闰五月,陈友谅亲率10万舟师越过池州,从朱元璋的手里夺取了太平、采石矶,之后陈友谅使人以铁挝击杀徐寿辉,而后自立为帝,国号“汉”,建元“大义”,并约张士诚共同夹击朱元璋。
陈友谅大举东进之时,朱元璋的部下将领们,大多都给出了“投降”、“避战”的建议,但朱元璋全都予以否定。
作为智囊谋臣,刘基给朱元璋提出他的分析:如今两面受敌,应先打陈友谅,一方面是因为陈友谅虽然势大,但他刚刚弑主自立,其内部肯定有矛盾,另一方面是因为陈友谅志满而骄,而骄兵易败,只要打掉了陈友谅,余者不足惧也。
朱元璋对这个规划很是认同,一方面加强对江阴等战略重地的控制,通过外交手段拉拢方国珍,以之牵制张士诚;另一方面,羽翼刚刚丰满的朱元璋集结主力,以超过四分之三的兵力押在西线战场,积极备战陈友谅。
明确了战略目标,统一了作战思想,朱元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给陈友谅下套了。
血战难免,但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悬殊,究竟该怎么打出一个“开门红”?
朱元璋所采纳的,是刘基提出的建议:伏兵伺隙击之。
由于陈友谅骄纵,为了骗他上套,就必须利用他求战心切、骄傲轻敌的心理,先要营造出一个局面,引得陈友谅顾不上与张士诚的合作而独自来攻,然后再以“诱敌深入、设伏聚歼”的战法,将其一举挫败。
所以,朱元璋第一步就是诈降。
朱元璋找来了康茂才,这康茂才本是陈友谅旧部,与陈友谅的关系也很密切。
在朱元璋的授意下,康茂才写了一封诈降书,并以一名陈友谅也认识的老仆为信使,康茂才在信中称,自己当初投靠朱元璋,完全是迫不得已,如今大军压境,自己愿意作为内应,如此一战可灭朱元璋。
陈友谅见信大喜,虽有疑心,但他眼看送信的老仆言辞恳切,在很多关键问题上也是对答如流,顿时疑心尽消,便与老仆定下了接头暗号与行动细节。
待老仆返回,将情况报予康茂才与朱元璋之后,陈友谅的失败也算是注定了。
朱元璋要做的第二步,就是调兵遣将。
为应对陈友谅的来袭大军,朱元璋分兵六路:
一路,以常遇春、冯国胜率一军,伏于石灰山(今南京幕府山)侧;
二路,以徐达率一军,列阵于应天南门外;
三路,以杨璟率一军,设伏大胜港(今南京城西30里);
四路,以张德胜率舟师,出龙江关(今南京兴中门外);
五路,朱元璋亲率主力大军,伏于卢龙山(今南京狮子山);
六路,以胡大海率一军,攻打信州(今江西上饶),旨对陈友谅的侧后方形成牵制。
而陈友谅自打见到诈降信后,果然上当,眼看既有内应相助,哪还顾得上要与张士诚分一杯羹?于是不等张士诚出兵配合,自己就亲率大军由采石矶出发,进抵江东桥。
约定的暗号连叫数遍却没得到任何回应,陈友谅才知上当受骗,仓促之间只能急令将士登岸扎营立寨。
但朱元璋哪能容他站稳脚跟?没等陈友谅上岸,各路人马已经齐齐杀至,水陆夹击之下,大破陈友谅大军。
陈友谅的水师基本都是巨舰,原本是有着绝对的优势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优势沦为了绝对的劣势,由于巨舰缺乏机动性,几乎就被朱元璋打了一个全军覆没。
此一战,陈友谅的大军被杀者、溺亡者极多,仅是被俘的将士就达2万余人,陈友谅跳上一艘小船,侥幸得脱重围逃回江州,多达百余艘的巨舰都被朱元璋缴获。
闻得陈友谅大败,张士诚在惊慌之余,哪里还顾得上出兵攻打朱元璋,而朱元璋则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迅速从陈友谅手中夺回安庆、太平等失地,并攻陷陈友谅的信州、袁州等地。
应天之战的胜利,不仅使得朱元璋保住了身家性命,更使得他凭借此战余威,于之后的数个月一鼓作气,再攻蕲州、黄州、兴国、广济、乐平、抚州,全都手到擒来,大大增强了自身的实力。
在一年的时间内,朱元璋在事实上已经基本扭转了“陈强朱弱”的局面,为日后的最终决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至正二十二年(公元1362年),陈友谅的部下胡廷瑞将龙兴(今江西南昌)献予朱元璋,朱元璋将其改名为“洪都”。
洪都位于赣江下游,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朱元璋得到此城,自然极为重视,亲自赶赴洪都安抚民心之后,又以心腹叶琛、邓愈驻防。
后来,降将祝宗等人反叛,将叶琛杀害,朱元璋急令徐达率兵平叛,又让朱文正率精兵入驻洪都。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二月,朱元璋接到北方急报,张士诚趁人之危,小明王于北线战场接连遭败,急需支援,于是朱元璋立即抽调主力大军,北上救援安丰(今安徽寿县)。
当年四月,眼看朱元璋主力北上,陈友谅60余万大军倾巢而出,水陆并进,将洪都围了个水泄不通,试图一举夺回战略要地。
按陈友谅的想法,由于洪都是临水而建的,只要他的大型战舰抵达城边,将士们就可通过战舰甲板直登城墙,轻而易举就能破城。
但陈友谅没想到的是,朱元璋预判了他的预判,朱元璋在先前接收洪都的时候,就早早下了命令,令人在距离洪都城墙30步的地方重新筑城。
如此一来,陈友谅从战舰登城的如意算盘就打不响了,只能下令将士们弃船登岸,对洪都进行常规的城池攻坚战。
驻守洪都的朱文正,手底下只有2万余众,但面对着城外60万的敌军,他并没有慌了阵脚,而是积极布防,命士兵大量修筑木栅拒马,并准备了大量的火器。
陈友谅的大军试图推倒木栅,朱文正便令人以长槊捅之,并以火枪、火铳等火器,于城墙上进行由上而下的打击。
接到洪都的求援之后,朱元璋立即作出了部署,一方面令朱文正死守,一方面急令徐达由庐州(今安徽合肥)火速回防应天,以备不测。
同时朱元璋也意识到,陈友谅此时死围洪都,其实正是一次将其彻底打败的天赐良机。
之后,朱元璋亲率20万舟师紧急南下,并于行军途中拟定了详备的作战计划。
一场决定双方生死的大决战,序幕已然拉开。
对于这场大决战,朱元璋的作战计划很明确,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关门打狗,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陈友谅的大军困在鄱阳湖。
为防陈友谅逃逸,朱元璋在行军途中,又作了很多部署,布重兵于鄱阳湖的各个出口,守住了泾江口(今安徽宿松南)、南湖嘴(今江西湖口西北)、武阳渡(今江西南昌县东)等咽喉,以切断陈友谅的退路,要将其逼入鄱阳湖的南端水域。
待关门打狗的阵势布成,朱元璋亲率主力由松门(今江西都昌南)进入鄱阳湖,寻求与陈友谅的决战。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七月,已经围了洪都近三个月的陈友谅,以60万打2万不仅没有攻破城池,还造成了自身的一定伤亡,搞得士气极为低迷。
这一场持续了整整85天的攻防战,朱文正、邓愈、赵德胜等人艰难守住了洪都城,也创造了一场历史上极为知名的守城经典战役。
在此关头得知朱元璋的大军已至鄱阳湖,陈友谅不得不紧急撤军,并于数日之后,于鄱阳湖康郎山与朱元璋主力大军遭遇。
论兵力,朱元璋只有20万,而陈友谅有60万,这是整整三倍的差距。
论装备,朱元璋多是体型较小的战舰,而陈友谅的巨舰可就大得多了,且大多都是首尾相连,摆开来就跟现代的航母一样。
朱元璋手下的许多将士,在看到陈友谅那强大的舰队列阵之后,不免也是心中发毛,这么大的差距,这仗还能打么?
朱元璋一面稳定军心、激励部下,一面仔细观察陈友谅的舰阵虚实、寻找破绽。
很快,朱元璋就定下了计策,既然无法与陈友谅的巨舰正面硬刚,那就应该凭借着己方战船的机动优势,分成多个小分队对其进行迂回打击。
交战第一日,朱元璋将大小战船分为多组,每船分别配备各式火器、弓弩,交锋之时先发火器,再用弓弩,双方鏖战整日,互有损伤。
陈友谅一方,有20余艘战船被焚毁、击沉;朱元璋一方,朱元璋的座驾因搁浅被围,一名亲卫换上朱元璋的衣服跳入水中,混淆了陈友谅军的视线,使得朱元璋得以借机脱身。
这一次交锋,也让朱元璋看出了致命的问题所在,由于双方的战舰大小差距,使得朱元璋在两军相接之时,只能以仰攻对陈友谅的俯攻,极不好打。
于是在第二日开战的时候,朱元璋改以火攻克敌,命“敢死队”驾驶着装满了干柴、火药的渔船逼近陈友谅的巨舰放火。
瞬时之间,鄱阳湖面火光冲天,陈友谅的士卒伤亡过半,数百艘战舰被焚毁,其弟陈友仁、陈友贵二人也被活活烧死。
第三日交锋,陈友谅紧盯着朱元璋的座舰穷追猛打,亲卫们拼死护着朱元璋,就在朱元璋刚刚得以转移到另一条战舰的时候,其座舰就被陈友谅打沉,真可说是天命在身,要是转移得稍晚一点,估计也就没有日后的明太祖了。
接下来的数日鏖战,双方互有损失,陈友谅当然是不好过,但朱元璋也已折损了数万人,双方又逐渐转成了相互对峙。
一场战争打下来,打到最后拼的不外乎是人、粮、士气。
陈友谅人多,但人多也就意味着,他每日要消耗的粮更多,陈友谅是缺粮的,他的这一支大军,在此前三个月就已倾巢而出,先在洪都城下耗了三个月,如今又到了鄱阳湖上,补给哪里还能跟得上?
而论士气,两军的士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早在久攻洪都不下的时候,陈友谅的士气就已很是低迷,此消彼长,朱元璋一方的士气那当然是相当高涨的。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朱元璋麾下的一名小兵,尽管你知道对面装备比你好,人数比你多,但你知道他们60万人打2万人打了三个月还打不下,你还会怕他们么?
这个时候,就到了玩心理战的节点了,朱元璋不仅及时医治了受伤的俘虏,还将这些俘虏尽数释放。
这一手极其漂亮,可谓是一石二鸟:为俘虏治伤,显出朱元璋仁义;放俘虏归营,既是收买人心,也是为了要进一步耗掉陈友谅的粮草。
另一方面,朱元璋又开始给陈友谅写信,一边劝其投降,一边又在信中极尽讥讽之能,这就搞得陈友谅暴跳如雷,不仅扣留了朱元璋派出的使者,还下令杀俘,又迁怒于手下的一众将领。
如此数日下来,陈友谅军中的许多将士就开始渐渐地心生退意,开始成建制地率部投降。
大势已去,已成强弩之末的陈友谅只能孤注一掷,组织了最后的突围。
但别忘了,朱元璋在进入鄱阳湖寻求决战的时候,早就先于各个出口设伏,所以陈友谅在往湖口方向突围时,就遭到了常遇春的迎头痛击,再往泾江口方向突围,又再一次遭到了伏击。
走投无路的陈友谅,在最后的混战中身中流矢而亡,一代枭雄魂归鄱阳湖。
短短数年的时间,朱元璋为何能于绝对的劣势中,一举击垮陈友谅?
这不仅仅是因为朱元璋权谋出众、战略部署得当的原因,还得从陈友谅的性情、手段、权谋去分析。
首先,陈友谅绝不是无能之辈,他虽起于微末,却最终能登帝位,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虽败不馁,虽有败,但往往能在短时间内又再陷城催敌,用如今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有一股狠劲。
如果陈友谅不是在鄱阳湖被流矢射中身亡,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就他这样一个人,是很有可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的,因为他有一股冲劲。
但陈友谅的这个优点,也恰恰是他的一处弱点,屡败屡战虽然是一种勇气的表现,但有时候也可称得上是钻牛角尖,用如今的话来说,这就是轴,是不知变通。
便如他攻打洪都一样,以60万人死围2万人,三个月只打一个坚城,一直等到朱元璋的主力大军进入鄱阳湖之后,他才肯撤军,这就很是贻误军机了。
其次,陈友谅的失败,很大一个原因是来自于他低劣的上位手段。
陈友谅最先是在倪文俊麾下的,但最终倪文俊却是他杀的,虽说倪文俊于义军中制造矛盾,陈友谅杀之有理,且安定了人心并维护了团结,但“弑主”终究是恶名。
而在攻占太平之后,陈友谅又使人以铁挝诛杀徐寿辉,虽说徐寿辉“术强无他能”,但他是皇权的象征,对起义军有着号召和团结的作用,陈友谅没有想到这一点,就上演了一手低劣的“弑君”手段,使得将士离心,如明玉珍等人因此事与陈友谅反目,这就使得陈友谅走上了众叛亲离的败亡之路。
反观朱元璋,同样令人头疼的难题也摆在他面前,但他并不会为了上位而冒险“弑君”,他的势力越强,他对小明王就表现得越是尊崇,甚至因惧怕张士诚将小明王抢走,而亲自冒险出征迎接小明王到了滁州,他是不会像陈友谅那样,条件还没完全成熟就敢弑主自立。
从这一点来说,陈友谅的低劣手段,过早地暴露了他那过于狭隘的利己思想,这是败因之一。
再者,陈友谅的失败,也来源于他对于武力的过于痴迷。
陈友谅精于武艺,擅长临阵厮杀,但作为一名统帅,只具备一个勇将的基本素质是不行的,还应该精通于谋略,懂得刀枪火拼之外的斗争。
朱元璋后来在总结鄱阳湖大战的时候,就曾说过这个问题:友谅兵虽众,人各一心,上下猜疑...今日适劳于东,明日又驰于西,失众心也...
说的就是陈友谅对于武力的过于痴迷,陈友谅很能打是真的,但正是因为他能打,所以今天打东明天打西,却忘掉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道理,这么无厘头地猛打一通,是很容易把将士们搞得有怨言的。
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春,在陈友谅败亡半年之后,陈友谅的儿子向朱元璋投降,朱元璋无不感慨地说道:“陈氏之败,非无勇将健卒,由其上下骄矜,法令纵驰,不能坚忍,恃众寡谋,故至于此。”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作为陈友谅的最强敌手,朱元璋对于陈友谅的这一通分析,应该是最为一语中的、精准透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