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相得益彰的君臣搭档
唐武宗李炎,是晚唐一位颇有作为的帝王,他在位时间不长,仅有五年多点。

但就是这短短几年,他在宰相李德裕的辅佐下,以雷霆万均之势一举击破回鹘,迅速平定昭义军叛乱,使得穆宗以来日趋衰微的国力实现了较长时间的复苏。
他在战争中所呈现出来的睿智果决,令人拍案叹服。若不是英年早逝,说不定真能收复被吐蕃侵夺的河湟十八州,实现大唐真正意义上的振兴。
任何一个人都是矛盾的聚合体,关于他战争中的表现,已有较为详实的介绍!那么,平时的他是个什么样子?他因何会与李德裕实现君臣之间的完美唱和?他为什么要决意灭佛?又为什么会匆匆离世?
开成五年(840年)正月十七日,皇太弟颍王李瀍(后改名李炎),在宦官仇士良等人拥护下继任称帝,史称唐武宗。
由于武宗登基完全由宦官一手操办,并非出自时任宰相杨嗣复、李珏之意,加之二人在武宗即位一事上表现的立场暧昧,不久就被免去相位,贬往外地任职。
九月初一,前宰相、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奉诏入朝,再度出任宰相!
此时的朝中,与李德裕资历相当、威望相近的大臣还有不少,比如李宗闵、牛僧孺等,也都在前朝做过宰相。武宗为什么偏偏选择李德裕为相?这还要从一位宦官身上说起!
李德裕在淮南任节度使时,有敕令征召他的监军杨钦义回朝,人们都传言杨钦义此番定会升任枢密使。

枢密使是晚唐所设官职,由宦官充任,职能上类似皇帝代言人,可左右国家大政,权力堪比执掌中书的宰相!
消息一经传出,淮南的那些要员们纷纷打着送行由头,通过各种方式向杨饮义表达心意,指望能攀上这棵大树,日后好托其关照!
与众人的热情奉迎相比,李德裕却表现的非常淡漠,见到杨钦义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这让杨钦义极为不爽。
一天,李德裕单独邀请杨钦义到府中做客,在中堂设宴隆重款待。吃好喝好后,又送上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杨钦义大喜过望。
不久,杨钦义收拾好行装向长安进发。走到汴州时,朝廷又下了一道敕令,让他重返淮南官复原职。
灰溜溜的杨钦义倒也识趣,一回去就把李德裕送他的东西,一件不少的原物奉还。
李德裕淡淡一笑,回绝说:“这些东西价值几何,怎比得上你我情谊!况且已送出去的又怎能收回,你还是留着用吧!”
杨钦义被李德裕的大气所折服,后来他终于官至枢密使,没少在武宗面前盛赞李德裕的人品,李德裕由此再度登临相位。
任职命令下达后,李德裕入朝谢恩。这是君臣间的第一次面对面交流,李德裕无所避讳的侃侃而谈,详细阐明了自己的施政理念!

他说:“理政之要,在于辨明正邪!自古正邪不两立,正直的人指责奸佞的人,奸佞的人也常常褒贬正直的人。究竟孰是孰非,人主往往很难辨清。”
“臣认为,正直的人就像松柏一样傲然独立;而奸佞的人则如藤萝,不依附他物便无法起身。因此正直的人无须依靠谁,只是一心事奉君王;而奸佞的人为求自保,竞相结为朋党。”
“文宗在世时也深知朋党危害,然而他所重用的却全是些朋党之徒。原因是他择贤选良的意志不够坚定,让奸人得以乘隙而入。”
“宰相们不可能人人都是忠良,偶有欺诈,人主内心起疑却不直接质问,而是去向其他小臣询问了解,给了小人以搬弄是非的机会。比如德宗末年,能听信的只有裴延龄等辈,宰相只是签署画押而已,使得朝政日益混乱。”
“陛下如能谨慎的选拔贤良作为宰相,发现有奸佞的立刻贬黜,让政令全部出自中书。推心置腹的委任他们,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们,又何愁天下不治!”
“文宗对大臣的考察失于片面,过于看重表面行迹,大臣有了小错也不加以纠治。日积月累之下,终于酿成甘露之变这样的惊天祸患。愿陛下引以为戒!”
“如果觉得臣等有罪,请陛下当面质问。情况不实,自能辩解清楚;若是属实,定会理屈词穷。小错允许改过自新,大罪当即诛杀贬黜。能做到这样,君臣之间便再无猜疑隔阂!”
李德裕这番话,没有一句提及所谓的仁义道德,只是直白告诉武宗,想做个好皇帝很简单,无非手握权柄,听话者奖、违令者斩!
而这恰恰与崇尚威权的武宗相合拍,与哥哥文宗相比,武宗敢想敢做,心里没那么多的条框约束。
正是有了这次思想上的交流碰撞,武宗与李德裕才得以彼此欣赏信任。
在武宗执政的近六年时间里,无论他人如何攻讦非议李德裕,武宗始终如一的重用信任他,让他独挑大梁,最终与他一起联手谱写了大唐史上最后一次明君贤臣的完美唱和!
【02】李德裕的是是非非
李德裕能力出众,这点有史实在那儿摆着毋庸置疑。但从《资治通鉴》对李德裕的几次评价看,司马光并未将其纳入名相之列,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与传统士大夫道德标准不太相符,相比起他的政敌牛僧孺,在德行上似有亏欠。
那么,是什么让李德裕留下这么一个名声呢?

除了他在战争中杀敌务净、绝不妥协的铁血作风外,他对政敌体现出的强硬作派,显然也为他留下不少非议。
李德裕是个爱憎极其分明的人,他对大唐王室忠贞不二,一生都致力于树立朝廷权威,打击藩镇势力。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一方面,他极力打压宿敌牛党,以此确保他的政治主张不受阻挠。
荣升宰相后,他在辅佐武宗处理军政要务的同时,当然没有忘记关照他的两个老对手,牛僧孺与李宗闵。
此时两人均已在文宗末年,被当时的权臣郑注、李训排挤出朝,牛僧孺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李宗闵则在东都做个太子宾客的闲职。
会昌元年(841年),夏,山南东道治所襄阳罹患水灾,洪水冲垮了众多民宅。
正所谓水火无情,老天下不下雨,凡人哪里管得到。但李德裕却将这一偶发灾难,归罪于牛僧孺治理不力遭致天谴,将其贬为太子少师。
会昌三年(843年)五月,朝廷准备征讨昭义叛藩刘稹。李德裕声称李宗闵曾与刘稹叔父、昭义前节度使刘从谏交往过密,不宜留在东都,武宗遂下令将其贬为湖州刺史。
手握权柄的李德裕,面对两个失去还手之力的宿敌,仍然不肯罢休。
会昌四年(844年)八月,李德裕指挥五路大军,干脆利落的大破昭义军,获封太尉、赵国公,声望如日中天!
在一片歌功颂德的氛围中,他借机向武宗进言:“刘从谏占据昭义十年,曾于文宗太和年间入朝觐见。当时牛僧孺、李宗闵二人均在朝中任相,却放任刘从谏离去,这才导致今天祸患。前方将士战死无数,国家财力耗费一空,他们两个难逃其咎!”
接着,又唆使河南尹吕述,诬称牛僧孺与刘稹暗中勾连,在听到刘稹兵败被杀的消息后,还连声叹惜。
李德裕的话让武宗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诏贬牛僧孺为太子少保,李宗闵为漳州刺史。
不久,又贬牛僧孺为汀州刺史,李宗闵为漳州长史。
十一月,再贬牛僧孺为循州长史,李宗闵流放封州。
一年之内,二人被连贬三次,牛党在李德裕的打压下全面溃败。
但即便如此,与武周时视人命如草芥的酷吏比,李德裕虽然手腕狠辣,却最多只是贬官问责而已,从未想过动用肉刑欺侮或是直接取了他们性命——虽然他绝对具备这一权力——这是他作为文官领袖的最后底线!
右散骑常侍柳公权原与李德裕关系很好,却受另一位宰相崔珙引荐做了集贤学士,李德裕认为他胡攀关系,托故将他平调为太子詹事,挂了起来。
武宗听说宪宗时期的老臣、时任太子少傅的白居易博学多知,且名声很好,准备用他为相,以此征求李德裕意见。
李德裕对白居易素无好感,原因是白与牛僧孺走得极近。便对武宗进言,白居易已七十多岁、年迈多病,连入朝拜谒的基本礼仪都无法完成,怎能胜任宰相!不过他的堂弟左司员外郎白敏中学问不错,且有些见识器度,可堪一用。
武宗遂任命白敏中为翰林学士。
可让李德裕万万没想到是,白敏中在宣宗即位后却以怨报德,大搞“去李德裕化”,最终让李德裕黯然出局,这大概也是因果报应吧!

另一方面,当文官集团的利益受损,他又可以放下朋党之争的成见,体现出一个宰相应有的见识与度量。
当初,知枢密刘弘逸、薛季棱深受文宗宠幸,遭到权阉仇士良的忌恨。
在武宗即位一事上,刘、薛二人与时任宰相杨嗣复、李珏不仅没有出过力,坊间还有传言说他们内外勾结、意有他属。因此,武宗称帝不久,杨嗣复、李珏就被免去相位,杨嗣复贬为湖南观察使,李珏贬为桂管观察使。
仇士良多次在武宗面前构陷刘弘逸、薛季棱心怀不轨,力劝武宗处死二人。
会昌元年(841年)五月,武宗下诏赐死刘弘逸、薛季棱,并遣使前往潭州(今湖南长沙)、桂州(今广西桂林),准备将杨嗣复、李珏一并处死。
户部尚书杜悰第一个得知此事,立刻骑马急奔相府,告诉了李德裕,并说:“天子年少,刚刚即位。这种不通过中书的行为如果不予制止,一旦习以为常,恐怕将来会听任阉宦随意诛杀大臣!”
杜悰、杨嗣复、李珏都是牛党中人,素与李德裕不和。但此时李德裕是朝中首相、文臣领袖,武宗又对他信任有加,也只有他能劝动武宗。
以李德裕的见识,当然清楚其中厉害。文官之间闹闹矛盾不过是政见不和,但若让宦官得势,文官将再无翻身之日!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拉上崔珙、崔郸、陈夷行三位宰相,接连三度上疏劝阻。
又委托他做淮南节度使时的监军、时任枢密使的杨钦义入宫禀报,认为:“德宗怀疑刘宴动摇东宫将他处死,让两河强藩以此为由对抗朝廷,德宗后悔不迭;文宗怀疑宋申锡勾连亲王,将他流放致死,事后追悔莫及。杨嗣复、李珏如果有罪,请另加贬黜即可。即便非要处死,也应先行审讯,证据确凿再杀不迟。如今陛下不与臣等商量,就直接遣使杀了他们,臣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恳请陛下当面与臣等对话。”
武宗看在李德裕的面子上,允准于傍晚时分接见他们。
李德裕等四人流着泪激动的说:“陛下应当慎重,切勿后悔。”
武宗让他们坐下再说,李德裕道:“臣等只希望免除二人死罪,不要让众人替他们喊冤。现在没有接到圣旨,臣等不敢坐。”
武宗沉默良久,缓缓说:“好吧,朕为卿赦免了他们!”
李德裕等人兴奋的在阶下舞蹈拜谢!
武宗再令四人坐下,叹惜着说:“朕在即位之初,他们四人心怀叵测。李珏、薛季棱想拥立陈王李成美(文宗之子);杨嗣复与刘弘逸合谋,想拥立安王李溶(文宗之弟)。立陈王还算是文宗遗愿,安王则一心攀附杨椒妃(文宗爱妃)。杨嗣复还曾给杨妃写信,说什么‘姑姑何不效仿则天女皇!’假如让安王得逞,朕哪里会有今天!”
李德裕道:“此事只是传言,是真是假很难分辨。”
武宗道:“杨妃有次生病,文宗让她的弟弟杨玄思进宫服侍,两人时常密谈。朕曾问过宫女,绝无虚假。”
对于这样的宫中秘辛,李德裕当然不便再说,随即保持沉默。武宗最终还是派人追回使者,免去二人死罪,再贬杨嗣复为潮州刺史,李珏为昭州刺史了事。
事情过去不久,在李德裕提议下,武宗颁诏:“今后再有臣子上疏揭发别人罪状,都应交付御史台审讯。不准私自截留宫中,以免横生是非。”
这纸诏书当然是发给宫中权阉看的,于是终武宗一朝没再出现过类似情况。
李德裕因牛党柳仲郢为官严谨,执法严明,将他提拔为京兆尹。
柳仲郢到李府拜谢,感激的说:“想不到太尉如此大度,我怎敢不像在牛公手下做事时一样尽心竭力!”
果然,上任后柳仲郢不畏强权,公开处死了在闹市骑马,横冲直撞的神策军小将,维护了长安秩序,受到百姓赞许。
会昌五年(845),随着李德裕执政日久,他过于强势且大包大揽的施政风格,不可避免的损害到了许多人的利益,怨恨他的越来越多。宦官们也时常在武宗身边抱怨,称李德裕专权霸道。
给事中韦弘质上疏,弹劾宰相权力过大。李德裕当面斥责他受人挑唆,以卑贱身份图谋柄臣权威,不是他该说的话,将他贬去官职。
这一行为为他招来众怒,最终在宣宗即位后迅速倒台。
相比起自诩高洁、保守懦弱的牛僧孺,以及取媚宦官、心机深沉的李宗闵,李德裕更能做事也更想做事。
只是他生不逢时,偏偏赶上了勾心斗角、积弱积贫的晚唐,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好在,他遇上了欣赏他、重用他的武宗!虽然只有不到六年时间,但也足够灿烂!
【03】仇士良的权阉心得
仇士良发迹于宪宗,崛起于文宗,是个历经五朝的资深权阉。

文宗时期,他在时任宰相李训以及权臣郑注的帮助下,取代王守澄接管神策军。后来又挫败了李训、郑注发动的、旨在诛除阉党的甘露之变,出动神策军、飞龙卫在皇宫内外大肆屠戮,一举诛杀了参与此事的四名宰相,一千五百多名无辜官吏也横遭惨死,彻底把控了朝政。
文宗在他的淫威下沦为傀儡,抑郁而终!
武宗即位称帝,也由他亲力操办。他利用手中兵权,杀死了文宗的爱妃杨氏,以及安王、陈王两位准继承人。
因拥立有功,武宗加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左卫上将军兼内谒者监。权势显赫,一时无人可及!
开府仪同三司,在唐时为从一品,官阶比宰相还高,有自行任命官员的权力,子孙可享受门荫入仕特权。
武宗上位不久,他上疏奏请武宗,荫封自己养子为千牛。
给事中李中敏对此义愤填膺,挥笔在仇士良的奏疏上批下了:“开府阶诚宜荫子,谒者监何由有儿?”——开府官阶确实可以荫庇子孙,但你这宦官从哪里来的儿子!——以此讥讽仇士良干政。
这两句话深深刺痛了仇士良,恼怒之下参了李中敏一本。
李德裕一方面因李中敏与杨嗣复、牛僧孺一党,素来对他就无好感;另一方面则为了安抚仇士良,防止激化文官与阉党的矛盾,致使政令难行。遂将李中敏打发出了朝廷,外调为婺州刺史,算是给了仇士良一个面子。
会昌元年(841年)八月,仇士良再度加封观军容使——这一职务,肃宗时期的权阉鱼朝恩也曾任过,可理解为禁军总司令助理!
武宗十分欣赏李德裕,对他信任有加,国家大事多令他斟酌处办。这无疑触及到了阉党利益,不可避免招来了仇士良的忌恨,一门心思想要打压李德裕,削弱宰相权力。
会昌二年(842年)四月,武宗准备接受群臣所上尊号,在丹凤楼宣读敕令。
有人告诉仇士良,说宰相与度支私下商量,降低禁军衣粮及马料供应标准。仇士良借机当众扬言恐吓:“如果他敢这样,那么到了上尊号那天,禁军将士一定会在楼前闹事。”
李德裕听说后,赶紧找到武宗,解释自己绝无此意。武宗大怒,立刻派人告知禁军:“敕书内容出自朕的意思,并非由宰相起草,尔等因何造谣生事!”
仇士良一见皇帝震怒,连称有罪,惶恐退下。
武宗性格强势,不像他哥哥文宗那般懦弱,自然不甘心受到一个老宦官的钳制。因此表面上虽对仇士良十分尊敬,实则非常厌恶。
久历官场的仇士良不可能察觉不到,便以老迈多病为由,求个闲散职位。武宗遂将他改任为左卫上将军兼内侍监、知省事,不再执掌禁军。
会昌三年(843年)六月十六日,六十三岁的仇士良“光荣”退休。

他的一众党徒送他回长安府宅,面对这些由他一手带起来的徒子徒孙,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的教导说:“你们千万记住,一定不可让天子闲着。要让他习惯奢靡的生活,经常变换着花样,让他沉迷于游乐玩耍,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只有这样,我辈才有机会掌握权柄,过得舒心!尤其要切记,不可让他读书,不可让他亲近那些儒生。他若是知道了前代兴亡的事迹,定然心生戒惧,那么我辈就只能沦为洒扫庭院的杂役了。”
仇士良的这番话,一语道破了宦官之所以得势的真谛,让这些大小宦官受益匪浅,满脸感激的告辞而去。
六月二十三日,历经五朝,先后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的一代权阉仇士良在家中病故,武宗追赠其为扬州大都督。
一年后,有宦官举报仇士良之前所犯累累罪行。武宗下令彻查,在他家中搜到数千套兵器。诏令剥夺官爵,抄没家产!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灵活,因果轮回终有报,只是这报应来得未免太晚了些!
【04】被严重低估的武宗
武宗是位有主见、敢决断的帝王,喜欢乾纲独断,不愿像他哥哥文宗那样受人钳制。

然而现实却是宦官干政、处处掣肘。
会昌三年以后,阉党头子仇士良因年迈多病,逐渐退居幕后,但他的一众党徒仍牢牢把持着军政权柄,皇帝想用个人都要百般刁难。
武宗一方面重用宰相李德裕,通过增加文官集团的话语权削弱宦官势力;另一方面则针对宦官自身存在的内部分歧,大力提拔肯为他所用的宦官,将刘行深、杨钦义两人放到枢密使这一重要岗位上,利用宦官打压宦官。
可即便如此,假如他想用之人,与李德裕及阉党意图不符,仍会受到干扰掣肘。
武宗继位不久,翰林学士崔铉曾劝谏武宗,不要把精力总放到蹴鞠、角力这些娱乐上,受到武宗嘉许,认为他敢讲真话,准备用他做宰相。
依据当时制度,官员荣升宰相程序相当繁琐。需经中书省呈报、门下省审核,还要经过枢密使的认可,才能禀报皇帝批准,然后再经枢密使通知中书省,下达任职命令。
崔铉属于牛党一派,与李德裕关系紧张,如果按正常流程来,势必会遭到李德裕的劝阻。
武宗经过一番斟酌,索性在夜里召见值班翰林学士韦琮,让他起草诏旨下达诏令,直接任命崔铉为相。
既定事实一经形成,李德裕及两位枢密使都未敢提出疑议。
几位资深权阉牢骚满腹的责备刘行深、杨钦义过于老实,不敢忤逆圣意,抱怨说:“他俩如此怕事,我们的老规矩恐怕不复存在了!”
宦官的老规矩是个啥?无非是让皇帝听任他们摆布!
武宗用此举证明了自己作为君王的无上权威!
在这个朝堂上,朕才是老大!朕能给你权力,同样也能收回权力!
在一次小范围议政中,武宗与李德裕谈及前朝。武宗从容说:“文宗凡事总爱听外边人怎么讲,导致谏官弹劾朝臣或议论国政都不署名,搞得和匿名信一样,还如何掌握实情!”
李德裕道:“臣当年也在中书任职,文宗开始时并不是这样。都是后来受到李训、郑注的教唆,这才形成此风。君王理应推诚待人,发现胆敢欺瞒蒙蔽的臣子,只需动用重刑惩处,谁还敢不顾及身家性命编造谎话!”
武宗十分认同,不断点头称是。
李德裕之所以能在武宗一朝始终执掌权柄,原因就在他与武宗思想合拍、作风相近,君臣二人相得益彰。
武宗视他如腹心,他替武宗平天下!
武宗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自律极严的明君,比如明、清两位堪称劳模的皇帝——朱元璋与雍正——除了批改奏疏,啥爱好也没有。

武宗处理政务决不含糊,私下爱好也非常丰富!但凡当时流行的娱乐活动,像打猎、蹴鞠、马球、角力、饮宴等,他都有所涉及且乐此不疲。但难能可贵的是,他玩归玩、闹归闹,却不像父亲穆宗,及哥哥敬宗那样沉迷其中、不务正业。
一次,武宗听人说起扬州倡女善行酒令,遂敕令淮南监军从当地挑选十七人进献朝廷。
监军邀请节度使杜悰一起选,还准备把范围扩大至良家美女,以此取悦武宗。
杜悰一口回绝:“敕令是下给你的,我又没接到!”
监军再三恳求,杜悰就是不同意。恼羞成怒之下,监军将此事添油加醋的报告了武宗。
武宗拿着奏疏默然不语,身旁宦官都劝他再下道敕令,让杜悰与监军共同挑选。
武宗说:“朕身为天子,下令让藩镇节师替朕挑选倡女,一旦传扬出去朕颜面何存!杜悰他能拒绝监军不合理要求,真是宰相之才!朕深感惭愧!”
于是下令监军不要再选,不久又将杜悰调入朝中,拜为宰相兼度支、盐铁使。
杜悰入朝谢恩,武宗慰劳说:“卿能不听监军的话,朕就知道卿一心为国。如今能用卿为相,如同得到一位魏徵啊!”
武宗深爱妃子王才人,想立她为皇后。李德裕却因王才人出身寒微,没有子嗣,极力劝阻,武宗只得打消了这一念头。这也让他无意于其他妃子,执政期间既没有册封皇后,也没有册立太子。导致他突然驾崩后,皇位在宦官操纵下,旁落于十三叔李忱手中。
会昌三年(843年),大唐击破回鹘残余势力,回鹘土崩瓦解,大唐北境获得安宁。与此同时,吐蕃达磨赞普病故,权臣论恐热打着清君侧名义悍然起兵,强盛一时的吐蕃也深陷内战之中,国力日趋衰微。
会昌四年(844年)三月,武宗与李德裕商议,准备借机出兵,一举收复被吐蕃侵夺的河、湟四镇十八州。
于是委任给事中刘濛为巡边使,前往边境提前预储所需器械物资,并打探吐蕃兵力虚实。又诏令天德、振武、河东三镇选练士卒,随时备战。
只可惜这一难得的历史机遇,随着武宗驾崩,便宜给了后来即位的宣宗!
假如再多给武宗几年时间,凭借武宗举重若轻的恢弘思路,加上铁血宰相李德裕的强力落实,恢复大唐荣光未必无望!
【05】武宗灭佛事件
武宗灭佛事件,是佛教在中国历史上发展演进的一次重大浩劫,也称“会昌法难”。

后代佛教徒将这次事件,与发生在大唐之前的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以及大唐之后的后周世宗灭佛,并称为“三武一宗”。
那么,武宗为什么要灭佛?其背后深层次的动机是什么?
大唐在建国之初,是个对宗教持宽容态度的王朝,不仅佛教发展进入史上最鼎盛时期,出现了玄奘、鉴真、一行等众多举世闻名的高僧。
其他宗教,比如中国本土的道教,以及自西方传入的祅教、景教,也都在长安这座国际化大都市中各有信徒、互不干扰。
大唐的历任帝王几乎都是多宗教信仰者,在崇信佛教的同时,并不影响他们对其它宗教的景仰,释迦摩尼与太上老君平分秋色、和平共处。
佛陀、道士成为朝中权贵争相拉拢的座上宾,甚至一些小有名气的高僧、道士,可以自由出入守卫森严的宫禁,替帝王及其家族祈福消灾、答疑释惑。
不过从总体上看,由于道教需要精通占卜测算、炼制丹药、望山看水等众多技能,对文化层次有着一定要求,进入门槛较高,受众相对较少。
而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主张放下执念皆可成佛,民间信徒显然更多。
至于景教、祅教以及其它小众宗教,由于中土传入时间不长,很难与佛教争高下。
到了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执政期间,佛教发展更加繁荣。全国各地寺院遍布,长安、洛阳更是拥有众多规模豪华、堪比皇宫的大型寺院。
佛教规模的扩张极大提升了僧尼的社会地位,他们不事生产,无需缴税、服劳役,还占据着大量良田,有佃农替他们劳作,有仆婢替照料生活,俨然成为一个掌握有大量财富的庞大特权阶层。
朝中权贵以及富商大贾,纷纷将自己的亲戚子弟送往寺庙剃度,打着修行的名义享受各种红利。
玄宗开元年间,大唐人口猛增至五千多万。与之相反,朝廷手中掌控的耕地却大量兼并于权贵手中,致使大唐自开国之初就实施的均田制濒临崩溃。
玄宗对此有所察觉,曾三度下诏抑制佛教,禁止王公贵族将田宅私自改成寺院,但收效不大。
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日衰,财政捉襟见肘,历任帝王都在为钱发愁。到了武宗执政期间,情况变得更为糟糕。因此武宗在即位之初,就对佛教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反感。
会昌元年(814年)六月,庆阳节,武宗在宫中设斋,请和尚、道士共同讲法,赐给道士象征尊贵的紫衣,却严禁僧人穿着,以此昭告天下,自己对佛教并不感冒。
会昌二年(815年),武宗着手没收寺院财产。
会昌三年(816年),因传言有昭义军奸细,假扮僧人混入长安,武宗特地向京兆府下达了“杀沙门令”,三百多僧人因此横尸街头。

会昌五年(845年)六月,祠部奏报:全国共有大型寺庙四千六百座,民间寺院四万座,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
祠部是尚书省所属一个二级部门,分管宗庙、祭祀以及僧尼薄籍等事务。
武宗对这些不事生产、不服劳役、不缴赋税,只是白白浪费粮食的僧尼愈发厌恶,加之受到宰相李德裕,以及道士赵归真的力劝,终于下定决心将他们一举废除。
七月初一,武宗诏令全国:要求各地先毁掉建于山野郊外的招提寺、兰若寺。
招提、兰若都是梵语音译词,均为寺院泛称,只是规模、场地略有不同。
招提意为“四方”,一般指规模较大、距城镇较近的寺院。
兰若,意为“寂静”,通常指建在山野之中,相对僻静的修行场所。
接着,又敕令长安、洛阳,分别只保留四座寺院,每寺留住僧人三十名。
各地节度使、观察使办公所在州,以及同州、华州、商州、汝州四地分别保留一座寺院。
这些寺院按规模分为三等,其中:上等寺可留僧人二十名;中等寺可留僧人十名;下等寺可留僧人五名。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僧尼,以及穆护、袄僧均一并勒令还俗——穆护、祅僧指从波斯传来的拜火教神职人员。
各寺庙凡不在保留范围内的,所在官府立即拆毁,朝廷专门委派御史赴各地督办。
寺中田产财物一律充公,建材用于修缮公署、驿站;铜像、钟磐用于铸钱。
于是,一场由官方主导、波及全国、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就此展开。
在这次声势浩大的运动中,大唐这部陈旧已久的官僚机构,竟体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
截止八月初七,在短短一个月内,各地共拆毁寺庙四千六百多座;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穆护、祅僧两千余人;毁掉招提寺、兰若寺四万余座。
收回良田数千万顷,放归寺院杂役、奴婢十五万人!
不久又重新下令,上等寺由保留僧人二十人,改为十人;中等寺由保留十人,改为三人;下等寺则一个不留。
灭佛运动取得圆满成功,佛教自建唐以来两百多年积存下来的大量田产、财物全部充归国有!
残存下来的僧尼不再隶属祠部,改由主客司管辖。主客司是礼部所辖分管外交事务的厅局级单位,比省部级的祠部低了一级。主管机构的降级,也说明了佛教地位的下降。
李德裕听说五台山僧人多数流亡幽州,立刻召来幽州驻长安进奏官,当面告诫说:“回去报告你们节度使,五台僧人做将领比不得幽州将领勇悍,做士卒远不如幽州士卒听话,不要为了博取一个容纳的虚名招致非议。没看到刘从谏收留了那么多闲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仲武知道后,立刻取来两把长刀,派人送交居庸关守将,下令:“凡有游僧入境,一律就地斩杀!”
主客郎中韦博为此抱怨了几句,认为没必要把事做得这么绝,结果被李德裕听到,将他打发到了西北戍边。

综上所述,武宗灭佛原因有三:
其一,武宗本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崇信长生术,不喜轮回说。
其二,武宗的得力干将、宰相李德裕与宪宗时期的名臣韩愈一样,历来反感佛教。其在主政淮南、西川期间,就有过类似的灭佛行为。另外,还有为武宗炼制金丹的赵归真等当红道士,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世俗政权对过度膨胀的佛教产生了警觉。朝廷财政的日益拮据,让武宗君臣不可避免的盯上了佛教这块肥肉。
客观的看,武宗灭佛在短期内确实收到了奇效,缓解了财政危机,减轻了百姓供养僧尼的负担。
但他们过于极端的处理方式,导致大量流传已久的宝贵佛经散失殆尽,也让众多强迫还俗的僧尼,因失去生计而四处流浪,一定程度上引发了社会秩序的动荡。
【06】迷信长生,偏偏短命
前文讲过,武宗喜好道教,渴望长生不老,渴望肉身成仙,道士赵归真因此得幸。
赵归真在当时是个颇有名望的道教红人,传言他善制铅汞,气貌清爽,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架式。

敬宗在位期间将他召入宫中讲法传教,得以自由出入宫禁。
喜欢读书的文宗即位之后,不信这些神仙鬼怪,以惑主求荣的罪名,将他驱逐出宫流放岭南。
武宗做亲王时就听过赵归真大名,一上任便迫不及待的赦免了他,重新征召入宫。谏官屡次进言劝谏,武宗不听。
宰相李德裕虽非科举入仕,但出身于士大夫家族的他,学的是儒家经典,秉持的是无神论,厌恶佛教的轮回因果,同样反感道家所谓的长生不老那一套,也苦口婆心劝武宗说:“赵归真是敬宗一朝的罪人,不宜过于亲近。”
一向对李德裕言听计从的武宗,这次却有了不同意见,解释说:“朕只是在宫中无聊与他谈论教义,打发时间罢了。至于国家大事,朕当然只会与卿等商讨,不可能被他左右。”
李德裕听武宗这么讲,也不再多说,只是委婉提醒:“小人见到有利可图,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蜂拥而来。臣听说近段时间,赵归真的家中门庭若市。还请陛下谨慎戒备,以免被小人所趁。”
武宗点头称是,对赵归真的宠信依然如故。
有了赵归真在身旁,武宗政事之余便开始跟着他修行道法。为了以示虔诚,武宗让赵归真在宫中搭建九天道场,做法为自己授予符箓,以期早日位列仙班,羽化飞升。
右拾遗王哲上疏指责,话说得重了些,惹恼了武宗,被贬为河南府士曹。
武宗是个做啥事都能坚持下来的人,认准的事通常不会半途而废。在处理朝政上如此,在信任重用李德裕上如此,在修道成仙上也是如此!
继九天道场后,武宗又先后让赵归真修筑了望仙宫、望仙台,虔诚的在这里修行不辍,希望能引来仙人临凡。同时,开始服食由赵归真炼制的金丹!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所谓的金丹都是由铅、汞、铜、水银等有毒物质炼制而成,长期服食可造成慢性中毒。但那时的人不懂这些,偏偏认为“铅为命、汞为性”,还说什么:“有人识得真铅汞,便是长生不老仙!”
历史上许多帝王都迷信此术,像唐王朝的太宗、宪宗、穆宗均吃过金丹,无一得以善终。
后代帝王明知此事,却无人怀疑是药性存有问题,反而认为缘分不够或修行不到,致使一个个原本健康的帝王猝死于追求长生的路上。
会昌五年(845年)之后,武宗由于长期服食金丹,变得脾气暴躁且喜怒无常,朝臣对他多敬而远之。
一次,武宗找来李德裕,向他问询外边情况。李德裕委婉劝谏说:“陛下如今神威不可预测,让大臣颇感畏惧。以往盗寇横行,自然应当用威严制止。但现在天下升平,希望陛下能多一些宽容,让被判刑的人不觉到怨恨,这就可以了!”
武宗当然清楚自己的情况,但他已执迷其中,药性一旦发作,根本无法控制。
进入秋季,武宗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经常犯病,道士们却忽悠他说是在换骨,等到换骨完成即可成仙。
武宗信以为真,令人隐瞒了病情。外臣只是奇怪原本精力旺盛、经常外出射猎的皇上,如今很少出门,宰相们奏事也不敢久留。
武宗的变化当然瞒不过日夜服侍身旁的宦官,他们趁着武宗精力不济,开始琢磨起了接班人问题。
武宗未立皇后,有五个庶出的儿子,年龄都很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在朝中没有任何影响力。
宦官们吃够了武宗杀伐果决的苦头,不愿再让他的子孙继位,想找个便于操弄的皇亲为帝。挑来选去,相中了素有痴傻之称的光王李怡。
这位李怡是武宗祖父宪宗之子,辈份上是武宗的叔父。

转眼到了会昌六年(846年),武宗病情愈发沉重,每天只是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而已。
从正月十三日开始,武宗停止了上朝理事,宰相请求面见也被宦官所拒,朝廷内外忧心忡忡。
三月二十日,已经神智不清的武宗,在宦官的操弄摆布下颁布诏旨,令光王李怡改名李忱,从即日起以皇太叔身份代理国政。
三月二十三日,一手缔造了会昌中兴的唐武宗病逝于宫中,结束了他短暂而又辉煌的一生!
他的父亲穆宗服食金丹三十暴亡,两个即位称帝的哥哥,敬宗十九岁死在宦官之手,文宗三十二岁抑郁而终,而他也不过活了三十三岁!
上天给了穆宗一脉一门四帝的荣光,却又偏偏让他们个个短命夭亡!福兮祸兮,个中缘由谁又能说得清楚!
武宗一死,李忱继位,史称唐宣宗!
失去武宗佑护的李德裕迅速倒台,被免去相位,外调为荆南节度使。
牛僧孺等一众被打倒的牛党官员相继回归,与宣宗一起开始了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姑息生活。在武宗打下的基础之上,营造了一个看似光鲜的“大中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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