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又一次收到了来自军队的最后通牒。自大革命以来,巴黎曾经一共三次面对外国军队的枪口。第一次是 1814 年的反拿破仑联军。第二次是 1871 年的普鲁士军队。第三次是 1940 年的纳粹德军。但这一次陈兵郊外,威胁要用伞兵和装甲部队接管巴黎的,是法国自己的军队。
1958 年 5 月,一群法国将军发动政变,要求第四共和国政府把权力转交给戴高乐将军。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确保法国不会放弃他的非洲殖民地,尤其是阿尔及利亚。政变发生时,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事业,已经经营了整整 100 多年,超过 100 万名欧洲侨民及其后代生活在非洲。
20 世纪特别是 1945 年之后,法国为包括阿尔及利亚在内的非洲殖民地提供了大量投资和补贴。这些巨大投入,是法国右翼无法接受去殖民化的直接原因之一。
法兰西帝国宣称自己是文明的布道者,强调帝国在殖民地的投入大于回报。殖民主义的拥护者喜欢用一个名词,叫做输血,认为殖民主义并不是单向的掠夺,殖民帝国其实为殖民地的建设和成长付出了更多。
那么是怎样的一种输血,竟然让法国将军们不惜发动政变也要维护殖民地的存续呢?为什么法国一直坚持这种亏本买卖,直到 21 世纪的今天也不愿意松口?
如果说法国一面从殖民地吸血,另一面又在输血,那不就自相矛盾了。既然吸血和输血同时存在,那又凭什么不能说殖民是一种互利共赢呢?如果你为这些问题感到晕头转向,就说明你还没有弄清法帝国主义运转的底层逻辑。
帝国主义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它让所有人以为,帝国是一门关于做蛋糕的学问。然而实际上,帝国是一种分蛋糕的艺术。我们刚说的殖民输血论,之所以有迷惑性,是因为它建立在两个事实的基础之上,这两个事实都有充分的证据支持。
第一个事实就是殖民地独立后,相对殖民之前,确实新增了大量学校医院工厂、铁路等设施,出现了受教育阶层和近代化政府,实现了所谓的发展。第二个事实是,帝国在殖民地的开支确实大于回报。以法帝国为例,1830 - 1959 年间,法国在非洲亚洲大多数殖民地的收入,都低于投资和补贴。既然以上两点都是事实,那么输血论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我们在此就不得不抬出一句话了,只谈总量,不谈分配就等于耍流氓。帝国在殖民地创造了大量建设成果,不假。但是,殖民地的公共产品和服务,主要服务于殖民者的利益,很少顾及广大被殖民者。
法帝国殖民地财政支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政府雇员工资占比很高。1952 年,公职人员工资在法国本土财政支出当中的占比,大概是 13.4%,但是在法国殖民地的占比高达 30%,而且其中一半工资,都发给了占比较低的法籍公务员和士兵,他们的人均工资,相当于当地雇员的几倍。
从基础设施开支来看,法属殖民地大约 1/3 到一半的公共支出,都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和资源开发。相比之下,用于教育公共卫生的部分,不到基础设施支出的一半。而且,这些设施的主要服务对象也是欧洲人。
当然,有些基础设施确实是为本地人修建,例如法国越南殖民地的河内大学。但是河内大学之所以能创办,主要是因为越南知识分子不屈不挠的抗议。也就是说,在殖民主义的社会环境当中,被殖民者就算分配到了利益,靠的也是自己的争取,而非帝国的施舍。
殖民主义的拥护者经常说,无论如何,帝国客观上为被殖民国家留下了许多现代化成果,如果没有殖民主义,当地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入现代社会。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被殖民者能够享受到这些现代化成果,靠的是争取自由独立的民族解放运动。如果只有殖民主义,没有对殖民者的斗争和反抗,那么,任何成果都分配不到被殖民者手里。
所以即使非要说,殖民主义对社会进步有推动作用,那么这种作用,也一定是在民族解放运动的共同作用下,才能实现的。片面强调殖民主义的建设成果,其实就是一种只谈总量,不谈分配的诡辩。
听到这里,殖民主义的拥护者,可能会退而求其次的说,无论财富在殖民地是怎么分配的,帝国在殖民地的投入大于回报,总归是事实吧,这不就是输血吗?这个问题要怎么破解呢?
其实关键还是同样的一句话,只谈总量不谈分配,就是在耍流氓。法国在殖民的投入总量大于回报,总量不假。可是 20 世纪上半叶的法国社会,也是由三四千万具体的人组成的,他们可不是在均等的为帝国买单,或者均等的从帝国受益。
总投入大于总回报确实不假,可是把总量掰开一看,你就能很清楚的看到,一些人主要负责投入,而另一些人主要负责承担回报。简单来说,帝国的投入和亏损,主要由法国的中下层承担,而帝国的收益主要被法国的上层获取。
自 19 世纪以来,法国的殖民开支,主要依靠税收和金融两大板块填补。在这两个领域,法国中产阶层都是中坚力量。法国政府和资本家,在殖民地开展的风风火火的投资,大多数都得依靠中下阶层的财税和银行存款。而殖民地的投资回报,大多数落入了上层社会手中。
更有趣的是,有研究表明,法属殖民地的平均投资回报率,其实是不如在法国本土、美国或者其他欧洲国家投资的。但是法国资本,之所以仍然愿意在殖民地投资,就是因为,殖民地虽然平均投资回报率低,但是收益更稳定。毕竟殖民地,可是由帝国军队和贸易壁垒保护着的垄断市场,收益可能不高,但基本上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殖民地的基础设施和武装力量,又由政府和银行,或者说本国的中下阶层买单,资本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背靠帝国收钱。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电影《让子弹飞》里的一句著名台词:拉拢豪绅交税捐款,他们交了,才能让百姓跟着交钱。得钱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这个手法其实就是法兰西帝国在长期亏损的情况下,还能维持的关键。帝国是这样一种魔术,他用障眼法让观众关注总量,盯着地图色块、阅兵仪式和虚无缥缈的荣耀不放,暗地里却在玩弄分配,让穷人在不知不觉当中,为富人捐款纳粮。
手提箱和棺材,你们只能选择一个。1962 年,许多生活在埃尔及利亚的欧洲裔居民,都听到这样一句冷酷的话,法国政府对他们是这么说的,阿尔及利亚政府对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要么永远离开阿尔及利亚,要么就得面对危险,甚至死亡。
在前面的内容当中,我介绍了法兰西帝国的运行逻辑,但是再精辟完美的理论,也取代不了对具体的人的关注。接下来我要讲讲法兰西帝国历史上,一个不应被忽视的人群——黑脚。
在极度简约的理论分析当中,帝国一般是两个群体的互动空间,例如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统治阶层和被统治阶层,受益者和受损者。但是现实却是非常复杂的。比如在法属阿尔及利亚,欧洲裔居民,也就是黑脚,同时扮演了两种角色。
黑脚这个名词出现在 20 世纪初,最初的来源已经不能确定。不同说法认为,黑脚一词可能源自对蒸汽船司炉工人没鞋子穿的地中海移民,或者是采葡萄的酿酒工人的称呼。这个带有俚语性质的称呼,一开始并不普及。但是在 20 世纪 50 年代,随着阿尔及利亚殖民地各方冲突加剧,乃至独立战争爆发,阿尔及利亚的欧洲裔居民,形成了一个统一的身份认同,他们开始自称也被外人称呼为黑脚。
在法兰西帝国框架当中,阿尔及利亚是最特殊的一块殖民地。首先,它是所有主要殖民地当中开发最早的,法国早在 1830 年,就开始在阿尔及利亚建立殖民地。其次它是离欧洲最近的殖民地,因此在一百多年当中,源源不断的吸收了大量来自法国、西班牙、意大利、马耳他等国的移民。
法国也特别重视阿尔及利亚殖民地,甚至将其称之为本土的天然延伸。在 100 多年的殖民统治当中,阿尔及利亚形成了多达数百万人的庞大欧洲移民社群,其中许多家庭都在殖民地生活了两代,甚至好几代。对他们来说,阿尔及利亚就是自己的家乡,他们大多数人认为自己既是法国人,又是阿尔及利亚人。
这样一个群体,在法帝国框架当中占据着特殊地位。一方面他们是殖民统治的基本盘,法国需要依靠他们来压制非洲本土的阿拉伯人、伯伯尔。另一方面,他们又是不同于正宗法国人的二等公民,政治经济权利比不上本土居民。
作为殖民地的中间阶层,黑脚既从殖民统治受益,也被殖民统治打压,他们的特殊处境,衍生出了一种居中的政治立场。那就是一方面,希望阿尔及利亚得到更大的自治权,另一方面反对阿尔及利亚从法国独立。
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有许多黑脚活动家在为阿尔及利亚的自治权奔走努力,此时的他们,是以穆斯林为主的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的盟友。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当民族主义者开始追求完全独立时,他们又支持法国当局,为对抗民族主义运动出钱出力。
当法国殖民当局与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的冲突全面爆发时,大多数黑脚都无法接受阿尔及利亚与法国分离,少数强硬者加入了法军,坚决镇压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黑脚也是法国将军们的主要支持者群体之一。
但是第五共和国的新总统戴高乐,并没有按照右翼势力的设想执掌国家。相反认识到殖民地民族主义日益高涨,旧的帝国模式难以维继,以及来自美苏中等国际力量的趋制民化压力之后,戴高乐决定取缔法帝国,让非洲各国走向独立。
为戴高乐的这个决策,直接承担最多代价的,就是阿尔及利亚的黑脚。一些黑脚,无法接受阿尔及利亚即将走向独立的事实,加入了北非法军当中的极端组织。这些人一方面,残酷镇压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另一方面在法国本土制造袭击,试图逼迫政府改变决策。
这种逆潮流而动的做法,不仅没有任何成效,还严重损害了黑脚的形象。而在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眼中,黑脚是最凶恶的殖民者刽子手。在法国本土居民,特别是进步分子眼中,黑脚成了死硬右翼势力、恐怖分子的代名词。
1962 年 7 月 5 日,阿尔及利亚独立日当天,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一支军队,冲进沿海城市奥兰,杀掉了上百个黑脚平民,城市里的法国军队却没有出手干涉。这场被称作奥兰大屠杀的事件为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黑脚处境定了调。法国对他们冷漠,而阿尔及利亚对他们充满敌意。
独立后三年之内,超过 80 万黑脚移民离开了阿尔及利亚,他们当中大多数去了法国。在法国他们遭到地域歧视,本土居民嫌弃他们的风俗,认为他们抢走了工作岗位,警察担心他们犯罪,怀疑他们是潜在的恐怖分子。
也有极少数黑脚留在了阿尔及利亚,他们当中不少人被阿尔及利亚政府当做阿奸,歧视甚至报复,一些人拿到了阿尔及利亚国籍,他们许多都是安土重迁的老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
随着这些人的逐渐去世,二级利亚黑脚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到 21 世纪初已经不到 4,500 人。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多数黑脚前往法国的时间节点,赶上了法国经济二战后的光辉 30 年,虽然饱受歧视,但他们很多还是得到了法国政府分配的工作,拿到了经济补贴。
半个世纪以来,黑脚及其后代,已经基本融入了法国社会。黑脚群体的经历,是讲述法帝国运行逻辑时的必要补充。这些事实提醒着我们,人民主义不是一个正义对决邪恶的童话故事,帝国也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理论简略到了太多事实,而在每一道缝隙当中,都有无数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1958 年,西非国家几内亚宣布独立时,同时选择退出了戴高乐提出的法兰西共同体。作为对几内亚的惩罚,法国撤回了所有官员和专家,并且不再援助几内亚,几内亚经济几乎立刻陷入了崩溃。
其他正在谋求独立的非洲国家,引以为戒,纷纷在谈判中和法国妥协,换取法国的持续援助。在之后的几十年当中,法国人一直拿几内亚的例子,作为输血的证明,强调没有法国的支持和保护,非洲国家就无法自我维系,法国因此理直气壮的继续干涉前殖民地内政,驱逐其他强国的影响。
但是事实证明,非洲国家只暂时无法脱离法帝国打造的经济链条,因此被迫继承殖民地时代的分配框架。随着国家建构与国际联系增强,非洲国家将拥有除法国以外的很多选择,而法国除了非洲将会一无所有。
转折到来的时候,输血的画皮就会被无情撕下,以原著之名掩盖剥削的戏法也就演到了尾声,世界也能看清究竟是谁离不开谁。有幸的是,生活在 2024 年今天的我们,正在见证这个进程的发生。
对于非洲来说,殖民时代不值得留恋,毕竟输血只是一个谎言。但是黑脚的例子也提醒我们,任何宏大的历史进程落在个人身上,都会是高度具体的经历和无限细腻的情绪体验,态度是一种无法苛求的事物。我们学习历史是为了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为了充当审判世人的裁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