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3月10日，吉林市刚刚获得解放，老百姓欢欣鼓舞走上街头，迎接这座城市的新生。

可是身为吉林省委社会部侦查员的盖南云、阮尧义二人，心中却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无法汇聚到欢乐的人群中去。

因为在半个月前，组织上交给他们一项秘密使命：找出国民党保密局安插在吉林市的一批潜伏特务。

在线索缺失的条件下，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批特务，成了盖南云和阮尧义有生以来的最严峻的挑战。

中国唯一省市同名的城市是吉林市。

在满语里，吉林意为“沿江的城池”，故吉林市又被称为“江城”。

随着解放军在东北战场上节节胜利，国军判断吉林市的失守已经不可避免，遂在市里面安插了一批特务。

一个袁姓国军少将用密码编制了一份吉林市潜伏特务的联络图，然后把联络图和密码本分别命名为“101密件”、“102密件”，交由“保密局”的两个特务保管，嘱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潜入吉林市，交给指定的人。

盖南云、阮尧义都是在情报战线上跌摸滚爬了多年的老手，多次深入敌后执行任务，和关东军、伪满、国民党特务都交过手，经验非常丰富。

在长春秘密活动数日后，他们弄清楚了传递联络图和密码本的两个特工情况。

其中，“101密件”由保密局特务柳大有负责传递；“102密件”由特务叶正茂负责传递。

为保险起见，柳大有会先把“101密件”安全传递给联络人，返回长春后用暗语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叶正茂看到广告后，再前往吉林传递“102密件”。

柳大有在长春开了一家车行打掩护。

盖南云、阮尧义就在车行对面租了一间房子，观察他的的一举一动。

可是过了很久，他们发现柳大有一直按兵不动。

盖南云、阮尧义判断，“101密件”已经在柳大有手里，他应该是想晚点出发去吉林市，以免引起各方势力的注意。

盖、阮并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最迟到吉林市解放，柳大有肯定会有所动作。

果不其然，3月9日傍晚，长春老百姓奔走相告吉林市已经被解放军占领的消息。

次日上午九时许，多日不曾露面的柳大有终于出门了。盖南云、阮尧义悄悄尾随其后。

柳大有出门后直奔长春火车站。

他万万没想到，化装成寻常旅客的盖南云、阮尧义也跟着他上了这趟列车。

中午，火车抵达吉林站，柳大有的堂兄柳大富前来接站。

不过柳大有并没随其回家，只是把带来的礼物交给柳大富，然后坐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去了市区的“大祥饭庄”。

盖南云、阮尧义担心被发现，没有跟着进饭店，而是在斜对面的面馆找了个临窗座位，一边吃一边等候柳大有出门。

哪知，一直等了两个小时也没见动静。

眼看着一个个食客陆续离去，盖南云、阮尧义忍不住急了。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大祥饭庄”并非普通饭店，之前跟踪过的好几个敌特分子都是在这里接头的。

这就意味着，柳大有不是为吃饭而来，而是饭庄本来就是他的行动地点。

盖南云坐不住了，他让阮尧义留在面馆继续盯着，自己去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向领导报告。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两个班的战士赶到现场，包围了“大祥饭庄”。

搜查结果令人大感意外：饭庄没有后门、边门，只有前面一个出入口，但是里里外外都没有发现柳大有的身影。

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查过了，连橱柜、米缸、水井都没有放过，可是柳大有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大有失踪了！

盖南云下令把饭庄老板以及店内所有厨师、伙计全部带走进行审查，饭庄查封，留人看守。

由于柳大有身上背负着的情报非同小可，因此经向上级请示，决定组建专案组，盖、阮分任正副组长，另外抽调了纪新纲、林广富等五名侦查员参与办案。

事不宜迟，专案组的首要任务就是提审“大祥饭庄”所有人。

柳大有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饭庄的，之后人间蒸发，这里面肯定有鬼。

厨师、杂役四人首先被排除嫌疑，他们在后面厨房忙碌，没看见有什么顾客进门。

然后是账房先生丁某，他一直坐在角落里算账，也不太可能注意到进门的客人。

门口负责招揽顾客的伙计记得确实来过一个男子，坐在五号桌。

伙计说，落座后，此人没有点菜，而是吩咐把老板唤过来，神态甚是倨傲。

更奇怪的是，老板关玠对他也非常客气，甚至有点卑躬屈膝的味道。这个人被老板请到了后堂，之后伙计就再也没见过他。

盖南云想，既然没找到尸体，那说明柳大有还活着，但反复搜查下来却没见人，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已经离开了饭庄。

问题是，他是通过什么方式离开的？

看来，这个谜团只能由老板关玠来解开。

当晚，专案组的人就把关玠带到了饭庄。可是关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丝毫不把案件当回事。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盖南云在饭庄里来回转了两圈，一边踱步一边暗中观察关玠的神色。

当他掀开关老板房间的床板，在底下发现一堆乱七八糟的废旧五金零部件之时，关玠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盖南云故意拿起一把扳手，问道：“关老板，这是什么？”

关玠结结巴巴地回答：“这......这是我们自己店里修东西用的啊。”

盖南云漫不经心掂量着手里的扳手，忽然叹了口气：“唉，可惜啊！”

关玠不解：“可惜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主动交代，是可以从宽处置的。可惜啊，你太不老实了。”

关玠终于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长官饶命！我坦白！我坦白！”

原来，关玠早年也是“军统”的秘密交通员，他开的这家饭庄，就是军统特务的接头地。

饭庄看起来只有前门可以出入，实际上在关玠卧室之中，还有一扇暗门。

3月10日这天，柳大有就是从这个暗门逃走的。

那天中午，他突然闯入饭庄，对关老板说有人跟踪，要求提供掩护。通过暗门离开前，柳大有轻声道：“记住，跟踪我的是‘国防部二厅’的人！”

盖南云、阮尧义感到很疑惑。

当时跟踪柳大有的明明是他们，为什么柳大有说是“二厅”的人？

是他认错了人？

还是当天另外有一波特务在跟踪他？

想到这里，盖南云、阮尧义不禁感到后背发凉。如果真的还有“二厅”的人，那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国民党内部，“保密局”和“二厅”两个特务部门争权夺利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保密局”袁少将当初布置潜伏网络时，出于安全考虑，未向吉林市的潜伏特务头目交代日后将由其掌管的人员情况，而那些特务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将受谁的领导。

“二厅”为了抢功，很有可能动手截获联络图，这样一来就可以控制吉林市的所有情报。

这样一来，专案组就必须先“二厅”之前找到柳大有，把联络图搞到手。

3月11日上午，专案组开会研究案情。

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柳大有逃离饭庄后，会往哪里去？

第一种可能，就是柳大有直接去跟潜伏特务头目会合，递交“101密件”；

第二种可能，是他逃离饭庄后，发现仍未摆脱“二厅”同行的跟踪，选择了先逃命，也许他正躲在某个角落里，也许他已经落入“二厅”之手了。

开会结束后，盖南云仍然不想回家，一个人窝在办公室里整理案情。

他吃夜宵的时候，随手拿起了一份通讯员送来的报纸翻看。

翻到第二页时，盖南云忽然眼睛一亮。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简讯：今日午后，本市第一区看守所一名熊姓在押人犯猝死，死因不明。而简讯后附的照片，和柳大有有七八分相似。

盖南云立即打电话给吉林市看守所了解情况。

原来，死者叫熊立秋，男性，来自长春，3月10日下午街头与人殴斗，被带往看守所拘押。

盖南云估摸，这个熊立秋十有八九就是柳大有。

他很有可能被“二厅”的人盯得太紧，故意惹事进了看守所，想躲一躲风头。

那他最后怎么又命丧看守所了呢？

次日一早，盖南云去了医院查看熊立秋的尸体，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柳大有。

医院说，此人系氰化钾中毒身亡。

据看守所的人介绍，3月10日下午3点左右，德胜门一家茶馆门口发生一起斗殴事件。

化名“熊立秋”的柳大有从茶馆里出来，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行人。

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打，结果被巡逻队双双扭送看守所羁押。

柳大有入所以后，羁押于九号监房。

监房还关了十几号人，其他人都好好的，就他突然中毒身亡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柳大有吃了外面送来的食物，而食物里下了毒。

据看守员老赵回忆，有个自称“熊立秋”嫂子的女人曾送来一个铝饭盒，说是堂兄柳大富让她捎来的。

“熊立秋”盯着饭盒反复看了一会才打开吃。

结果可想而知，这顿“家属”送来的慰问餐，其实是一顿“断头饭”。

柳大有终于有了下落，可是却成了一具死尸。

国民党特务机关之间互拆台脚虽然层出不穷，但这种内部倾轧毕竟是有底线的。这次“二厅”直接要了保密局特务的命，这有点过于出格了。

这样一来，专案组的压力更大了。

之前他们的对手是“保密局”，现在换成“二厅”特务了。

为了寻找线索，盖南云、阮尧义一起去柳家找柳大有的堂兄柳大富。

几番逼问下来，柳大富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弟弟柳大有在长春给国民党干地下特务工作。

3月10日，柳大富收到了柳大有从长春拍来的电报，说他要回吉林办事，会回家一趟。可是在车站，柳大有将一包东西交给柳大富，之后再也没回家。

第二天傍晚，柳家忽然来了两个男子。

一个戴着茶色眼镜，自称“程先生”，另一个像是程先生的跟班，一声不吭。

程先生说是柳大有的朋友，柳大有因临时有事已经返回长春了，临走托他带来一点钱补贴家用。

柳大富信以为真，就把钱收下了。

程先生还说，柳大有以前给家里买过一个带提柄的饭盒，这次想把这饭盒带走。

柳大富觉得有些奇怪，弟弟要一个旧饭盒做什么？

但是他来不及多想，就让老婆找出了饭盒，交给了程先生。

至于柳大富的老婆，又矮又黑又胖，和看守所那个自称柳大有嫂子的送饭女人长得完全不一样。

事情到这里，已经有了些眉目。

那个“程先生”很有可能是“二厅”特务。

他跑到柳家，拿走了柳大有平时用的饭盒，然后装上有毒的饭菜，冒充柳大有的嫂子送饭。

柳大有一看这饭盒确实是家里面的，就没有起疑，吃下了饭菜，毒发身亡。

而“二厅”特务之所以敢直接毒毙柳大有，很有可能已经把密件弄到手了。

他们是从长春一路跟踪柳大有到吉林的，“101密件”一旦到手，肯定会赶紧离开吉林市回去复命。

但是“101密件”只是一部分，剩下的“102密件”在叶正茂手中。如果柳大有没按期回来，叶正茂会立刻向上级报告。

一旦南京方面发现柳大有失联，袁姓少将会立刻下令停止这个项目。

若是到了这一步，那“二厅”的特务就白费劲儿了。

因此，“二厅”特务必须赶在“保密局”发现柳大有未及时返回长春之前完成所有事情，包括破译联络图、跟潜伏特务网络的头目取得联系等等。

这样一来，“程先生”等人就不能返回长春，而是必须留在吉林。

就在盖南云等人不知从何查起之时，柳家又出事了……

专案组的人离开柳大富家后那个夜晚，一群人神秘人潜入柳家，用迷药迷倒了所有人，然后将家里首饰、银洋和现钞洗劫一空。

第二天天一亮，柳大富就打电话向盖南云报告了此事。

盖南云当即召集全部组员，前往现场勘查。

从发生在柳家的抢劫案来看，可以基本认定“二厅”特务确实没有离开吉林市。

“程先生”从柳大有身上拿到的“101密件”很可能并非真正的密件。

3月10日当天，柳大有很有可能将真正的“101密件”藏在礼物中，交给了哥哥柳大富，所以才有了昨晚的抢劫案。

盖南云、阮尧义焦头烂额之际，上级发来一封密电，原来“二厅”在长春的特务组织已经窃取了“102密件”，此刻，密件应该到吉林市的“二厅”特务之手了。

这个情报证实了盖、阮之前的判断，即“程先生”一伙并未离开吉林。

当务之急，是赶紧抓获“程先生”，然后顺藤摸瓜追查密件的下落。

此时，一个偶然的事件，让案情有了转机。

3月17日下午，侦查员林广富去医院看牙疼的时候，在医院对面的停车棚遇到了一起打架事件——一个瘦小男子当众殴打一名壮汉。

据看热闹的人说，壮汉名叫霍老四，在第二十二后方医院当杂役，平日里也算半个“江湖好汉”。可是今天却被一个瘦小男子打得一声不吭，连个屁也不敢放。

林广富一开始没当回事，回到专案组后当成笑话和同事们说了一遍。

阮尧义觉得霍老四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但是第二十二后方医院却是熟悉的很，这正是柳大有中毒后就医的医院。

阮尧义这一说，林广富想起来了。

那天得知柳大有中毒身亡的消息，他赶往医院了解情况，有个护士中似乎曾提到过霍老四这个名字，还说柳大有的随身衣物都被霍老四烧掉了。

这个情节引起了盖南云、阮尧义的警惕。

柳大有的衣服跟“101密件”又是否有关系？

如果霍老四就是当初把柳大有的衣服送去焚烧的人，那么他挨揍跟此事是否有关系？

专案组决定，立刻去医院找霍老四问话。

见到侦查员后，霍老四还算识相，实话实说。

原来柳大有那天中毒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之后，护士长让霍老四把衣物送到大炉间去焚烧掉。

霍老四烧完衣服就回家了。

下班回家途中，他遇到了揍自己的瘦小男子，对方说自己叫范送义，还邀请霍老四去酒馆喝酒。

酒过三巡后，范送义提到了柳大有的事情。

他问：“这人死了，衣服到哪里去了？”

霍老四说：“烧了。”

范送义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听说医院杂役会把旧衣服送去烧掉，新的就拿去当铺换钱。你该不会骗我吧？”

霍老四结结巴巴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范送义拿出几枚银元放到他面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花钱买下那个中毒之人的衣物鞋帽。”

霍老四见钱眼开，答应了下来。可是当初从柳大有身上扒下的衣服确实都烧掉了，那怎么办呢？

他灵机一动，把几件从旧货摊上买来的衣物给了范送义交差。

后来范送义发现上当了，所以当街揍了霍老四一顿。

专案组据此判断，“二厅”特务在柳家没有找到“101密件”，所以怀疑密件藏匿在柳大有穿的衣服里。因为如果密件缝进衣服里的，搜查的时候通常很难发现。

很快，范送义落网。

他并不知道什么“二厅”和“保密局”，只说自己找霍老四买衣服是受一个名叫李彩娟的女人之托。

专案组认为他的交代基本可信。

3月10日那天，柳大有从“大祥饭庄”逃走不久，解放军战士就把饭庄老板等一干人带走了，饭馆也被查封。

之后“二厅”特务毒杀柳大有，又打劫柳宅，动静越闹越大。

“程先生”一伙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密件，于是打起了柳大有衣物的主意，找了个名叫李彩娟的女人出面向霍老四买衣服，可没想到上了霍老四的当。

盖南云下达指令：立即逮捕李彩娟！

等大批人马赶到李彩娟家中后，只见屋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盖南云随即安排七位侦查员分别待在客堂、厨房和卧室里，准备守株待兔。没想到还没等来李彩娟，就先等来了“二厅”特务！

凌晨二时许，一个人偷偷摸摸打开了房门。

这时，屋内突然灯光大亮，侦查员一拥而上，将其包围。

来者名叫罗以祥，是“二厅”情报特工。他知道范送义和李彩娟的事情暴露后，奉命前来暗杀李彩绢。

罗以祥落网后，供出了自己的上级易牧笙等人的住处。

而这个易牧笙，正是前文提到的“程先生”。

第二天天亮后，“二厅”安插在吉林市的特务小组成员易牧笙、金千符、等人全部被捉拿归案，还从易牧笙的身上查获了“102密件”。

诚如之前专案组所分析的，这帮人至今尚未获得“101密件”，所以一直留在吉林市活动。

当天晚上，盖南云只睡了个把小时就醒了。

就连在睡梦中，他都在思考着“101密件”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柳大有随身携带密件的话，会藏到哪里呢？

衣物之类一把火都烧了，剩下的遗物看守所后来都送到了专案组。

柳大有的遗物很简单，钱包、腰带、钥匙和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早就被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多次。就连每颗佛珠都一一捏过，用放大镜察看过，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盖南云面对着这些支离破碎的遗物反复琢磨，想破头也搞不明白密件去了哪里。

他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想透透气，突然看到一个女同志提着一摞中药从门口经过。

盖南云灵光乍现：串佛珠的绳子和扎中药的线都是纸做的，会不会就是用联络图制成的特殊纸绳？

他立刻拿起佛珠，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剖开，小心翼翼取出一根绳子。最后展开，居然是是一方七寸长、寸许宽的丝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经过和“102密件”核对，这果然是真正的联络图，上面记满了安插在吉林市的特务名单。

当天晚上十一时，全市各区同时行动，抓获潜伏特务三十一人。

之后一周，又有六名特务落网。

这起波折离奇的“江城间谍案”，终于彻底告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