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356年),东晋名将桓温率舰队自江陵出发,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北伐。途中,他率幕僚们登上战舰顶层,遥望中原故土,所见残破,他不禁叹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虚,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书记官袁宏却不认同:“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听到这话,桓温顿时拉下脸,讲了一个“段子”:“温作色曰:‘昔刘景升有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运,曾不若一赢牸,魏武入荆州,杀以享军。’”
这个故事后来被录入了《世说新语》,主人翁被世人戏称为“刘表牛”,用来形容白白占用大量资源,却大而无用的人或物。
而桓温所说的王夷甫,即西晋时期的重臣、名士王衍。为官,此人历任司空、司徒、太尉兼尚书令、领太傅军司等高位;在学术圈,他被视为西晋玄学的领军人物,众多名士对其趋之若鹜;永嘉五年(311年),他落入羯族枭雄石勒之手,后者以其名位甚高、“不可加以锋刃”,改为推墙将其砸死。而随着西晋灭亡、“衣冠南渡”后,他的同族琅琊王氏更成了南朝的头号豪门,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皇帝是司马氏,但实际掌权却离不了王家。如此看来,王衍真称得上“人生赢家”。
桓温
结合上文的情境与人物地位,桓温显然是把王衍比作了“刘表牛”。那么,桓温为什么要这么讽刺这位“名士领袖”?难道仅仅因为当时王家是他的政敌?
从史料中来寻求原因。而要探究西晋时盛行的“玄学”、“名士”之风,得先看看他们的“精神导师”——魏晋之交的何晏。
何晏——导致曹爽败亡的“狗头军师”、魏晋玄学的“教父”早在魏明帝曹叡执政期间,何晏、邓飏等人早就以才华扬名天下,并且他们积极入世、追求上进,史书称其“急于富贵,趋时附势”,用现在的说法,应该是既聪明、又会来事儿。
然而他们生不逢时:在雄才大略、屏绝浮伪的曹叡眼中,这伙人虽名气不小,但都是些浮华之徒,对政权可能存在一时之用,但却有长久之害,故而一直对他们进行压制。
但他们确实聪明:既然入不了皇帝的法眼,那就另外押宝——刻意结交曹睿的族弟、日渐受重用的曹爽。景初三年(239年),曹叡驾崩,曹爽担任了托孤重任,何晏、邓飏等人则迅速进入中央,担任了尚书,从此成为协助曹爽把控朝政的腹心。
曹爽
如曹叡预料的那样,这伙人大权在握后,立即为曹魏政权带来了祸患。所谓得志便猖狂,何晏等人持政的标准是:“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旨”,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广树朋党,动辄更改朝廷制度。正始五年(244年),为了帮助曹爽立威,他们还发起了攻蜀汉之战,结果不但无功而返,反而损失甚重、关中地区为之虚耗。正是由于依仗这些人,曹爽日渐骄横、威信逐渐被损,为另一位辅政司马懿送上了神助攻。
但何晏等人的危害还不限于这些。自大权在握后,他们自谓一时人杰,在工作之余,酷爱以自己的标准,对天下文人进行点评。但他们的标准,既不是帮助曹氏统一北方的王霸之道,更不是数百年来早已被立为封建正统的儒家思想,而是他们自己理解的黄老之术。史书称,他们沉迷老、庄之书,整天和夏侯玄(曹爽表弟)、王弼等人“竞为清谈,祖尚虚无,谓《六经》为圣人糟粕”。
所谓的清谈,可以理解为不谈俗事,也就是不谈国事、民生、执政之道等;他们的聊天内容是关于老庄之术的相关理论问题,并围绕一些议题进行逻辑分析、辩论,直至分高下。通俗点可以理解为空谈。
这群权贵的行为,看起来无比高雅、风轻云淡,而又不会涉及到令人头大、烦闷的国计民生大事,契合了文人的清高心理,而且还能通过这种活动认识同道中人、开启飞黄腾达之路,一时间激发了极大反响:“由是天下士大夫争慕效之,遂成风流,不可复制焉。”
所谓的不可复制,是指即使经过正始十年(249年)的高平陵之变、曹爽及其党羽全部被杀后,清谈之风在士大夫阶层中愈演愈烈,后来的权贵也陆续沉迷其中。
前有竹林七贤,后有王衍,魏晋空谈成风到了司马昭掌权时期,最知名的清谈家莫过于“竹林七贤”,即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这个王戎来自琅琊王氏,为王衍的堂兄。
这些人绝大部分身居要职,甚至是仆射级别的朝廷肱股之位,但他们在应付工作之余,热衷的只有清谈、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以及一些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言行。
如阮籍在母丧期间,喝酒赌博照干不误,羞辱儒家提倡的孝道;阮咸无视门第与礼仪,勾搭姑姑家的奴婢,在听到对方要离开时,抛下正在接待的客人,策马狂追,其后共乘而归,丝毫不顾他人的眼光;刘伶随时随地嗜酒如命,并让人带着铁锹跟随,声称自己醉死在哪就埋在哪。“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
他们这种挑战儒家观念的举动虽然颇为一些官员诟病,但在士大夫阶层却受到了一致追捧:“当时士大夫皆以为贤,争慕效之,谓之放达。”
咸熙二年(265年)司马炎称帝后,散骑常侍傅玄曾建议遏制魏末以来日益颓废的士风,“举清远有礼之臣以敦风节,未退虚鄙之士以惩不恪”。司马炎虽对此表示赞许,却并没有多少落实的具体行动。
到了晋惠帝司马衷时期,忙于自相残杀的司马氏更无心、无力改变这一颓势。元康七年(297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担任了司徒。当时,朝廷内贾南风弄权,司马亮、司马玮先后因夺位而死,八王之乱拉开了序幕;朝廷外氐、鲜卑、匈奴数次动乱,西晋王朝已危机四伏。
但王戎虽贵为三公,却丝毫不愿意发挥自己家族的影响力,从未在匡扶朝廷、安抚黎民等方面进行过哪怕一丝的努力。他最热衷的,是清谈家的特长:游山玩水、点评人物、进行辩论。至于提拔官员,他只采取一个标准:是否有名,也是就在自己圈子里的风评。
这时,王衍也登上了舞台中央。时任尚书令的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清谈方面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以至于“名重当世,朝野之人,争慕效之”;他若对某个人做了点评,那这个结论就会成为如烙印般的权威认证,被世人奉为真理。面对这个新兴的人,老前辈山涛也是既服又怕:“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何晏
而王衍他们的“精神导师”是谁呢?正是当初因玩弄权术被杀的何晏,他的虚无论,如“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贤者恃以成德。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在此时享受了顶礼膜拜的待遇;在新时期领袖王衍的率领下,当时的士大夫“皆以浮诞为美,弛废职业”。
但真的如现今某些观点所言,这是一群为了躲避政治迫害而转而追求内心精神世界,清心寡欲、不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世外高人?完全相反。
也许这才是魏晋名士的真面目:身居其位、不谋其政、醉心私利的空谈家受迫害的出世者?迫害他人的入世者!
将清谈之风推向第一个顶峰、并成为后世精神领袖的何晏等人,成名之后最热衷的,是以自己的名气去寻求权位;而曹叡在位时对他们只是弃之不用,并非施加过政治迫害;而当他们通过榜上曹爽掌握大权后,却开始肆无忌惮的党同伐异、排斥不同政见者。这些玄学家、清谈家才是政治迫害的执行者。
而后来的山涛、王戎、王衍,都曾掌管过任免官吏的大权,但他们的选拔标准相当一致:清谈圈内的风评。这不是排除异己又是什么?
而魏晋之交的名士被迫害、躲避官场的印象,可能主要来自于两个人:一是嵇康,他曾被山涛举荐,担任吏部郎一职。但他在给山涛的信件中刻意侮辱儒家圣君的象征商汤、周武王,以此来体现自己对朝廷的不屑。这种践踏红线的行为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阮籍
除此之外,其他名士甚至屡屡被组织保护,以阮籍为例,身为步兵校尉,却在母丧期间喝酒、赌博,被人弹劾后,却被爱才的司马昭多次保护。
二是刘伶。据说他被朝廷征召时,故意喝得酊酩大醉来逃避,被无数士大夫视为有骨气。但在笔者看来,他这不是不屑于做官,而是担心再度丢脸:在之前,他曾在王戎幕府下任参军;但后来调岗后,可能是脱离了志同道合者的庇护,业绩考核时,他因工作毫无作为而被罢免。
其他人,绝大部分身在体系中。如阮咸先后担任散骑侍郎、始平太守;山涛更优秀,历任尚书吏部郎、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长期主管官员选拔;向秀曾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出身豪门的王戎更不用讲,他世袭父亲的爵位,当过刺史、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尚书左仆射等中央高官。
无心黑暗政治的世外高人?醉心权势的政坛老油条!
这里有两个被所有正史记录在案的真实事例。
山涛担任吏部尚书一职十余年,每当产生一个职位空缺时,他虽早已圈定多个候选人,但绝不会轻易透露,而是在探得晋武帝司马炎的喜好后再顺势而为。因此,当时的官员任用,大多并没做到“择优录取”,山涛因此被人在背后痛骂。但这并不是问题,司马炎得知后,反而对山涛更加信任:以朕的偏好来选人,那才是大大地忠心呐!
第二个是王衍,他的故事就更加出名了。永嘉元年(307年),经过八王之乱、自然灾害、少数民族造反等多种天灾人祸的摧残后,西晋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氐族李雄甚至已在成都称帝、匈奴人刘渊的铁骑也在北方肆掠。但时任司徒的王衍,不仅仍无匡扶时弊的作为,反而更加醉心于维护家族利益。他以任用重臣镇守四方为由,安排自己的弟弟王澄为荆州都督、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甚至还对二人如此谆谆教诲:“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居中,足以为三窟矣。”即狡兔三窟,无论时局如何动荡,他们家族永远能占据在食物链的顶端,毫无后顾之忧。而他这两个弟弟是什么材料?王澄“日夜纵酒,不亲庶务”,即使乱军杀到境内,也毫不在意;王敦似乎更有“出息”些,他虽有辅佐建立东晋之功,但其后拥兵自重、自立为小王国,甚至还于永昌元年(322年)公然发动叛乱,攻下了建康城。
清心寡欲、藐视富贵的修行者?以权谋利、因私废公的贪财之辈!
张口玄学、闭口虚无的清谈家,是不是该视金钱如粪土,游离于俗世之外才是?并没有,这些掌权的空谈家并非真的不干俗事,但他们最感兴趣的除了权,只有钱。
泰始三年(267年),山涛被人以侵占公田之罪举报,但作为晋武帝司马炎的心腹,这一罪行竟然被公然赦免。官家的田产尚可以肆无忌惮的抢夺,小民可想而知。毫无约束的土地兼并,加上频发的自然灾害,催生了为数庞大的特殊群体:流民,这些失去土地、四处求食的饥民朝不保夕,不得不依附于地方豪强,西南氐族政权成汉的建立,正是依靠涌入四川的流民的支持。
而王戎则可以被视为中国古代的“葛朗台”。虽然对在朝廷里的工作毫无兴趣,但他对私家产业却极度上心,面对遍布全国各地的海量产业,他总是不辞辛劳地亲自记账;甚至日夜敲打算盘,唯恐漏了一分一厘;他家出产的李子个大味美,为了避免种子被他人获得,王戎让人把每个李子都作钻核处理后再行出售。
依靠这样的一群达官显贵治国,西晋王朝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西晋之亡,司马氏与所谓的名士们都是罪魁祸首西晋王朝虽只有短短51年,但却创造了诸多不光彩的记录:
政治上,皇族内的诸侯王为了争夺朝廷的掌控权,不惜持续十余年大打出手,曹魏时期积累的数十万精兵白白牺牲,曾经强盛的国家实力为之虚耗殆尽;朝野士大夫则抛弃了“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处世之道,对外以空谈博取虚名,转身却孜孜不倦追求家族私利。
石崇
经济上,是中国封建史上贫富分化最为严重、权贵生活最为骄奢淫逸的时代,王恺与石崇以珊瑚斗富,甚至把晋武帝司马炎的藏品都比了下去;鲁褒的《钱神论》,将那个金钱至上的丑陋时代刻画的淋漓尽致;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底层的老百姓却生活在地狱中,除了流民,后来在战乱中还诞生了“乞活军”这样让人心酸的自救群体。
军事上,腐朽不堪的西晋王朝,最终被内附的少数民族所灭。这是自周平王东迁后的1000年来,华夏族政权首次被少数民族击灭,甚至被首次赶出了发源地黄河流域。
而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除了司马氏自己,还有王衍这类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空谈误国的“名士”。王衍之死,也侧面佐证了这一点:永嘉五年(311年),东海王司马越在率领十万大军讨伐匈奴刘渊政权的途中病死,临终前将队伍托付给了随行的王衍。其后众人推举王衍为元帅,他却坚决推辞,并与他人互相推诿。其后队伍放弃平乱,转而护送司马越的灵柩返回东海国封地。
一个多月后,王衍一行被刘渊手下的大将、羯族人石勒率领轻骑追上,失去了统帅的晋军十余万将士被对方“围而射之”,没留下一个活口,只有王衍等一众官员被生俘。而这支大军,也是西晋能抗衡少数民族的最后一支劲旅。
其后石勒与这些西晋朝廷大员座谈,探讨西晋为何而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而王衍虽细细道来,但全程多次强调与自己无关——自己从小对官场毫无兴趣,都是被逼入仕;最后他甚至还劝石勒称帝,不知他是想复制当初姜维投降钟会后的那一招,还是想以拍马屁躲过一劫。
石勒
但石勒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深表震惊:“君少壮登朝,名盖四海,身居重任,何得言无宦情邪!破坏天下,非君而谁!”其后他甚至感叹:“吾行天下多矣,未尝见此辈人!”但为了表示对这些名士的“尊重”,石勒舍弃刀剑,命人推墙把他们砸死。
风淡云轻、纵情山水、精于书画、侃侃而谈,这些原本只能当做为政之余的爱好,却成了当时朝廷大员们的主业。依靠这些人阻挡匈奴等游牧民族的铁骑,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名士误国,反映的是中国古代第二个礼崩乐坏期但西晋亡于皇族与名士之手,也算是咎由自取。
春秋末期,周王朝等级森严的分邦制度被破坏,诸侯征战不休、社会秩序混乱,孔子曾发出了礼崩乐坏的哀叹。
而经过战国时期的诸侯角力、短暂的秦朝大一统、秦末楚汉战争、西汉初年的休养生息等历史阶段后,到汉武帝时期,中原王朝终于树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统治理论,以此为包装,建立起“外儒内法、兼之以道”的国家治理模式。
通过这种历时数百年摸索出的有效体系,两汉王朝不仅得以持续四百年,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也成了士大夫阶层的精神指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被视为气节的体现,这是自周王朝的礼制后,中国封建时代的又一次思想统一。
曹操
但随着政治经济矛盾的发展与激化,东汉末年陷入了军阀混战,以力量较高下的局面再度重演,士大夫的传统观念再次遭受冲击。但曹操以自身的努力结束北方战乱,是新秩序的实际建立者;曹氏也始终善待汉献帝,维系了君臣之间最后一丝规则。因此曹魏政权持续期间,统治阶层内部仍保持了相对的思想与行动统一,清谈之风仍未占据士大夫的文化主流。
但在志大才疏的曹爽掌权期间,何晏之流得以登堂入室,首次在社会思想层面带来巨大冲击;而其后司马氏身为曹魏臣子,强凌弱、用政治手段实现改朝换代,为士大夫阶层所不齿;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昭甚至开创了当众以武器杀害君主的先河,这对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震撼冲击。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三纲五常”被打破的士大夫阶层,普遍追求更符合个人名利的玄学、清谈之风,以空谈结交名士、获取名声、进入政坛,家族利益也彻底碾过了政权的整体利益。
司马炎
其后的西晋统治者则由于其身不正,无法对社会风气进行纠正;甚至为了维持政权的稳定,不得不迎合在社会结构中掌握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严刑峻法的体系无从建立;同时,鉴于曹氏像当初的秦朝一样,由于未设立藩王而被夺权,司马炎大肆设立诸侯王,甚至将兵权下放,希望以家族来巩固政权的稳定性。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刚刚驾崩,诸侯王们就围绕权力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八王之乱,由此拉开了西晋灭亡的序幕;而同样转为以家族利益为重的士大夫阶层,大部分对此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无视唇亡齿寒的现实,坐视中原沉沦。
因此,西晋之亡,源于精神体系的崩溃。而其始作俑者,司马氏首当其冲,占据朝野要职的名士们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