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脆响,玉米秆被我撞倒了好几棵,我惊慌失措地扯着裤子,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天地可鉴,我真不是故意的。那是1985年夏末的一个午后,我从部队回老家探亲,却在半路上演了这出闹剧。
我正坐着解放牌大卡车颠簸在回家的路上。驾驶室里挤着我和司机老王,车厢里还拉着十来个乡亲。老王是我们大队的拖拉机手,听说我要回家,特意绕道来捎我。车上还装着几袋化肥,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小林子,你是不知道,你妹子都相看好人家了。是咱公社农机站的会计,人老实,工作也稳当。"老王手里夹着根大前门香烟,眯着眼睛说道。
"是吗?我那老妹才多大啊,就相看对象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妹妹今年刚好十八。在我们这农村,女孩子这个年纪,确实该议亲了。
"你妹夫还打听你呢,说你当兵立过功,想跟你攀个亲家。"老王笑呵呵地说。
我摆摆手:"哎呀,什么立功不立功的,就是在连队干了点小事。"
车子颠簸了约摸两个钟头,我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这可要了我的命了,自打参军以来,我最讨厌在没有厕所的地方内急。
"老王,停一下车,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我憋得满头大汗。
老王踩下刹车,指着路边一片玉米地说:"小林子,就在那解决吧,现在是午头,地里也没人。这片是咱大队的自留地,你放心。"
我一个箭步蹿进玉米地,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玉米叶子哗哗作响。正当我蹲下准备方便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响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个穿着灰蓝色粗布衫的姑娘从玉米秆之间钻了出来。
那姑娘显然也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竹筐"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玉米棒子滚得到处都是。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偷偷掰玉米。
"对不住,对不住!"我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脸涨得通红。
姑娘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我...我是来给猪掰几个嫩玉米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我定睛一看,这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虽然衣着朴素,但眉眼清秀,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她的手上还有几道新鲜的伤痕,想必是被玉米叶子割的。
"你赶紧走吧,要是被民兵撞见就不好了。"我急忙说道。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有人喊:"谁在玉米地里?好像是个偷玉米的!"
姑娘吓得脸色发白,我二话不说,拽着她就往玉米地深处跑。那会儿的玉米都长得人高马大,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们一路跑一路躲,玉米叶子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生疼。
"哎呦!"姑娘被玉米叶子划了一下脸,我连忙停下脚步。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刚才好像是往这边跑了,快找找!"
我们蹲在玉米地里,大气都不敢出。我能感觉到姑娘在发抖,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这时候,一只蚂蚱跳到了她的肩膀上,她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我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等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我帮她把散落的玉米捡起来,装回竹筐里。玉米棒子不多,也就七八个,但都是最嫩最水灵的。
"我叫季秀兰,是南头村的。"她小声说道,眼睛里还带着泪光。
"我是林建国,北大队的。你别怕,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安慰她道。
"你是当兵的吧?"季秀兰突然问道,"我看你裤子上还有补丁,跟我哥以前当兵时一样。"
我低头一看,果然裤子上还有个补丁,是前几天在训练场摔的。"是啊,在沈阳当兵,这次是回来探亲。"
"我哥...我哥要是还在就好了。"她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
"你哥他..."我欲言又止。
"去年在工地上出事了。"她擦了擦眼泪,"就剩我和奶奶两个人。奶奶眼睛不好,干不了重活,我们家就靠生产队分的工分过日子。家里的猪都快没吃的了,我才..."
我心里一阵酸楚。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苦命人太多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这是我这个月的津贴:"拿着买点猪食吧。"
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现在一斤猪肉才八毛钱呢。"
"就当是我赔罪,刚才可是差点把你吓死。"我执意要她收下,又补充道,"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我下次回来,你请我喝碗粥就是了。"
她红着脸收下了钱,眼圈却红了:"谢谢你,林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的。"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到家,我发现自己总是会想起季秀兰。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看到桌上的玉米面馒头,就会想起那天在玉米地里的遭遇。
"建国,你这是想媳妇了吧?"我妈看我发呆,打趣道。
我摇摇头:"妈,咱家地里的玉米快成熟了吧?"
"嗯,再有半个月就能收了。"
"到时候,能不能匀出一些给南头村的季家?"我试探着问道,"我听说他们家挺困难的。"
我妈叹了口气:"季家那闺女命苦啊,她爹是在我们卫生院当护士的时候染上肝炎去的,她娘是在她十岁那年得了重病,她哥去年又出了事。现在就剩下她和她奶奶相依为命。"
"那您的意思是..."
"行,等玉米收了,我让你爹送两袋过去。"我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这孩子,从小就爱帮人。"
半个月的探亲假很快就过去了。临走前,我特意去了趟南头村,想再看看季秀兰。可村里人说,季秀兰和她奶奶搬走了,好像是投奔了远方的亲戚。
"是她姑姑来接的,说是在苏州办了个小厂子,让她们过去帮忙。"村里的老支书告诉我,"那姑娘懂事,走的时候还特意来分管会上交了五块钱,说是之前掰过队里的玉米。"
我心里一暖,这姑娘,还真是个实在人。
回部队的路上,我总是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想起那个在玉米地里受惊的姑娘。她的命运就像那被玉米叶子划伤的手,虽然带着伤痕,却依然坚强。
一晃就是三年。1988年春节,我退伍回家。坐在回乡的客车上,透过车窗,我又看到了那片玉米地,只是现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听说南头村的季家姑娘在苏州过得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老王。他现在改开客车了,专门跑县城这条线。
"是吗?"我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
"嗯,她在她姑姑的服装厂当会计,去年还把她奶奶接过去养老了。"老王笑着说,"你小子当年帮了人家,人家可一直记着呢。"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讶地问道。
"她前年回来给她哥上坟,特意来找过你。知道你还在部队,就托我带个话,说等你回来了,请你喝碗粥。"老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个在玉米地里相遇的姑娘,竟然一直记着当年的约定。
回到家,我发现村里变化挺大。集体土地已经分到户了,家家户户都搞起了养殖。我爸在地里建了个小棚子,养了二十多头猪。
"建国,你看看是干老本行去县城,还是在家帮你爸?"我妈一边择菜一边问道。
我想了想:"妈,我想去趟苏州。"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去吧,年轻人该闯闯。妈就怕你到了那边,把家里给忘了。"
"不会的。"我笑着说,"我是去还债的。"
"还什么债?"
"一碗粥的债。"
坐在开往苏州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异常平静。窗外的风景飞快地掠过,就像那些年的青春记忆。那个夏天的午后,那片金黄的玉米地,那个叫季秀兰的姑娘,都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也许这就是生活给我们的礼物,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让我们遇见最难忘的人,在最平凡的瞬间,写下最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