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 医生的喊声响彻体检室。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睁睁看着这群憨小子抖抖索索地排着队,偏偏少了个陈德发。
那是一九七零年的盛夏,我作为西柳大队的征兵联络员,带着十几个热血青年到县医院体检。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我的心里却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老韩,这可咋整?陈德发这兔崽子临阵脱逃,咱们大队的征兵指标眼看就要打水漂了。"民兵营长李根生愁眉苦脸地嘀咕着,手里的烟卷都快掐断了。
"等着!"我猛地想起一个主意,一拍大腿就往医院外头跑。腿脚有点跛,那是前年下地割麦子闪了的。

街角杂货店前,我看见了王富贵。这小子正蹲在那儿擦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人高马大的,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富贵!你小子想不想当解放军?"我二话不说,上去就是这么一句。
王富贵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韩叔,您说啥?我...我能行吗?"
"咋不行?你这身板,穿上军装准像个人样!"我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医院方向走,"现在就去体检,过了就能当兵!"
王富贵的爹是我们大队有名的懒汉,整天躺在土炕上装病,还总念叨着要进工厂。全家就靠他娘种几亩薄田度日。这小子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虽然没念几天书,但一身力气活干得利索。
路上,我问他:"你咋不早点报名当兵?"
"俺想来着...可俺娘说,家里就我一个壮劳力,走了可咋整..."王富贵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你娘那头,我去说。当了兵,能给家里挣工分,每月还有补贴。比你在家种地强多了!"
县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来体检的小伙子,都穿着打着补丁的褂子,却也掩不住一个个昂扬的精神头。
体检室里,医生是个戴眼镜的老同志,看着王富贵的身板,连连点头:"好苗子啊!一米七八的个头,体格强壮,视力听力都没问题。就是..."
"就是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文化程度差了点。"医生翻看着登记表。
"首长,俺虽然没啥文化,但俺认识大字!再说了,咱工程兵不就是要有把子力气吗?"王富贵憨厚地笑着。
就这样,王富贵顶替了陈德发的名额,踏上了从军之路。谁能想到,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四年。
回村后,我去他家说这事。他娘一开始直跺脚:"这可咋整?家里的活谁来干?"
"嫂子,"我掏出一支大前门递给他爹,"富贵要是在家,也就是个庄稼人。当了兵不一样了,是为国家干大事!"
"就是!俺儿子要当解放军了,光宗耀祖的好事!"王富贵他爹突然来了精神,一改往日的萎靡,"你看我这身子骨,其实没那么差,以后地里的活我来干!"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王富贵去大队部办手续。路上碰见了陈德发他爹,老汉气得直瞪眼:"韩主任,你这是偏心眼!咋不给我家德发补考的机会?"
"老陈,你家德发是自己不来的,这能怪谁?"我瞥了他一眼。
没几天,王富贵就跟着大卡车走了。临走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韩叔,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他被分到了工程兵部队,说是要去修战备工程。头几个月,他给家里寄来了一张黑白照片,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得像根标枪似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九七二年春节,我去部队看他。那时他已经是班里的爆破能手了,站在我面前,那股子精气神让我差点认不出来。
"韩叔,要不是您那天拉我来体检,我现在还在村里混日子呢!"王富贵请我去食堂吃饭,一个劲地给我夹菜。
"你小子有出息!"我看着他胸前的奖章,心里头说不出的自豪。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小子在部队还真开了窍。白天跟着班长学技术,晚上抱着课本啃。新兵连三个月,他就考上了初级爆破证。

"首长表扬我们王班长呢,说他是好样的!"他的战友给我写信说,"现在天天带着我们练习放炮,一点都不含糊。"
一九七五年,我又去看他。这回可有意思了,刚到营部,就听见操场上有人喊:"王教导员!"
我一愣,寻声望去,可不是王富贵吗?肩膀上多了两道杠,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韩叔!"他老远就看见我了,跑过来一把抱住我。
"你小子,咋当上教导员了?"
"去年入了党,领导说我虽然文化不高,但做思想工作有一套,就提拔我当教导员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学习咋样了?"
"您放心,我现在天天跟着连长学写作,每月都写心得体会。您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吃饭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有个新兵,家里条件困难,想退伍。他知道后,天天找这个兵谈心,还帮着给家里写信。最后这个兵不但留下了,还立了功。
"我就想啊,当年要不是您拽我来当兵,我现在指不定啥样呢。所以我也得帮助别人。"
一九八零年,王富贵立了个大功。那天部队仓库突然起火,眼看就要烧到弹药库。他二话不说,带着几个兵就冲了进去。
"要是炸了,整个营房都得遭殃!"他后来给我写信说,"那会儿我就想着,死就死吧,可不能让战友们有危险。"
火扑灭了,他的眉毛都给烧没了,可嘴上还挂着笑:"我这不是练了这么多年爆破吗?知道火势蔓延的路数。"
一九八五年,我去部队,发现他已经是连长了。站在训练场上,看着他带新兵训练,我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
"立正!稍息!"他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在训练场上回荡。
"报告连长,程涛请假!"一个瘦高个儿的新兵站出来。
"为啥请假?"
"我...我想回家。"
"想家了?"王富贵走到那个新兵跟前,"我刚来时也想家,可是你知道吗?部队就是咱的家。你看看你这一个月进步多大?射击都能打九环了。"
那个新兵低着头不说话。
"这样,你要是这个月能打十环,我就给你妈写信,就说她儿子是咱连的神枪手,咋样?"
新兵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军人要说到做到!"
看着这一幕,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在杂货店前擦自行车的王富贵。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一九八七年,他去军区机关当参谋了。这个消息传回村里的时候,可把他爹给激动坏了,整天在村头吹嘘:"我儿子是军区大参谋!"

"咱富贵可真出息!"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想当年韩主任带他去体检,可真是瞧准了!"
我心里比谁都高兴,可更让我感动的是,他每年都要抽空回来看看,给我带军区特供的茶叶,还总惦记着大队的老人们。
一九九四年,王富贵终于退役回乡。二十四年的军旅生涯,把当年那个腼腆的农村小伙子磨练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
"韩叔,我准备在县里开个退伍军人技能培训学校。"他坐在我家炕头上,眼睛里闪着光。
"好主意!你有这本事,该带带后辈!"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谁知道第二天,陈德发找上门来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村里种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韩主任,我...我想请富贵帮帮我儿子。他也想学技术。"陈德发搓着手。
我看了看王富贵。他笑了:"陈叔,您放心,只要孩子愿意学,学费我给他减半。"
如今,他的培训学校已经帮助上百名退伍军人和农村青年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每次看到他站在讲台上,神采奕奕地讲课,我就想起那个阳光毒辣的夏天,想起那个在杂货店前擦自行车的大小伙。
人生就是这样,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转弯会遇到什么。当年我一时兴起拉他去体检,竟然改变了他的一生。可要说这是巧合吗?我倒觉得,这是他不懈奋斗换来的必然。
王富贵常说:"韩叔,要不是您那天拽我去体检,我这辈子可能就蹲在那杂货店门口了。"
"是你自己争气!从大老粗到军区参谋,靠的是你自己!"我总是这么回他。
每每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叫苦叫累,我就想讲讲王富贵的故事。命运的馈赠往往就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关键是你要有那个准备好的心,和那个不怕吃苦的劲头。

就像那年盛夏,一声吆喝,一次突如其来的体检,无心插柳,就这样成就了一个军人的一生。这大概就是人生最美的际遇。而今,我已经老了,可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心里总是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