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夫君带回来一位貌美的姑娘。

少女秀靥清雅，眉似柳叶，鼻若悬胆，唇瓣微抿间恍如红樱初绽。

但我更在意的是她那双盈盈秋水般的明眸。

与我有七八分相似。

我忍不了一点。

手痒了，该揍人了。

（1）

第一次见许卿宁是在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

我正逗着窗外的鹦鹉。

「我—的—主—人—最—美—啦！」

我戳了戳它的头，想让它学我说话。

戳一下，没动静。

戳两下，没动静。

戳三下，还是没动静。

我像是没有风吹的风筝，蓦然垂头丧气起来。

「连你也不理我，没意思…」

我正失落着呢，从小陪伴我的丫鬟玉兰闯进门来。

「玉兰，怎么越来越……」

我正准备开玩笑训斥她没礼节呢，突然听见了她嚎啕的哭声，于是这训斥还是没说出口。

「…呜呜呜小姐…小姐！将军…将军他回来了」

回来这不是好事吗？

战场上危机四伏的，凯旋而归是好事啊！

「他…他还带来了一位女子！」

我指尖蓦地一顿。

玉兰断断续续的哭声传进我的耳朵，像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

（2）

当天晚上，夫君就将她带到了我面前。

许久未见，季望尘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模样依旧高俊儒雅，剑锋的眉，高挺的鼻，唇形漂亮，千篇一律的象牙色白衣袍。

当初我还打笑他说：

「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的这般俊俏，不如…就从了我吧！」

季望尘笑着回「能被这样貌美的女匪掳回家是小公子我的荣幸。」

那般宠溺温柔的眼神恍如昨日。

季望尘冷清的目光透过月光仿佛落在了我身上，淡淡道：

「阿茵，从今日起，小宁便要住在府上了。」

我看向他牵着的女子。

年龄很小，约莫十七八岁，于我来讲，完全是个小丫头。

精致小巧的脸蛋，樱唇琼鼻。

最好看的莫过于那双感觉时刻都含着水光的杏眼。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不过如此。

只是与我很相似。

面上似乎划过湿意，待我去摸时，什么都没摸到。

骗子…季望尘，你就是个大骗子！

我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但我做不到。

（3）

我和季望尘打小就相识。

彼时我是尚书府无忧无虑的嫡小姐。

一袭红衣，耀眼夺目。

「喂，小萝卜头，累不累啊？」

我嬉皮笑脸的嘲笑着正罚站中的季望尘。

比我矮上一点的季望尘别扭地扭过头去。

「你才小萝卜头！」

我没理他，靠在树上，嘴上叼着根狗尾巴草。

「谁被老师罚站谁就是小萝卜头，嘿嘿！」

我口中的老师就是季望尘的父亲，朝中第一大将，威远将军。

别人都对我啧啧称奇。

因为我身为尚书府大小姐，不爱文，偏爱武。

吵着闹着才让我父亲帮我成为威远将军的学生。

说起来，季望尘被罚站这事儿也怪我。

昨天街上有灯会，可热闹了。

但我们待在将军府练马步不能出去。

恰好朝中有事召威远将军，待他一走，我的小心思就按耐不住了。

「小萝卜头，外面好热闹，我们出去玩玩吧！」

我兴奋地望向正经练马步一动不动的季望尘。

听到我的提议他也只是动了动嘴巴。

「不去，父亲会罚的。」

「只要你不说就好了，就去嘛，嗯？」

季望尘没回答。

我顿时垂头丧气地躺到地上。

「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沉默半响，季望尘白嫩嫩的小脸就挡住了阳光。

「行吧，你陪你去。」

听到这话，我猛然跳起来，兴奋地抱着小季望尘转了一圈。

他仿佛被转晕了，脸红彤彤的。

（4）

然后我俩翻墙出了院子。

街上十分热闹，我们左望望右瞧瞧。

然后我就走不动道了。

季望尘顺着我的视线看见了糖画。

「你想吃吗？」他问我。

我自然是想的，不然看着干嘛，可问题是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然后季望尘就像变法术一般掏出了几个铜板递给了商贩。

商贩笑眯眯地问：

「小朋友，想要个什么样的啊？」

季望尘戳了戳我，示意我回答。

我转了转眼珠子，「要个萝卜形状的！」

季望尘转过头看着我，而我认真的看着正在制作的糖画。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我和季望尘拙劣的逃跑方法。

没一会儿就被拎回去了。

令我意外的是，季望尘将一切揽在了他身上，说是他想出去玩。

不出意外的，他被罚了，我没有。

（5）

眼前的季望尘似乎与小时候的影子重合了。

我呆愣愣的，憋不出一句话。

季望尘也没再多言，倒是旁边的小姑娘，低着头，四处张望。

带着好奇的神色，环顾一周后，又紧张地收回视线，不再多看。

我看了看自己，我应该…没那么可怕吧？

这小姑娘都快抖成筛子了。

没待多久，季望尘就领着人离开了。

是啊，这春宵苦短的，干嘛待在我这浪费时间呢？我瘪了瘪嘴。

等夜色深沉时，他又来了。

听见推门的声音，我赶忙闭上眼睛。

随后又失笑，有什么用呢？

以往每次季望尘在外办事很晚回来时，我也是装睡，不想让他知道我在等他。

可演技拙劣，他总会拧着我的鼻头，「笨蛋就别装了。」

屋里头一片漆黑，四周是无边的寂静，只有月光洒了进来。

季望尘进来后也不动，就站在那，目光沉静，呆望着前方。

「阿茵，睡了吗？」

「今日…会觉得伤心吗？小宁很像你，你也发现了吧？」

随后轻轻笑了一声。

「我问得真奇怪，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没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开了一点小缝，借着月光细细描摹眼前的人。

季望尘，不是最在意形象了吗？怎么长了这么多皱纹啊，头发也白了几根。

「以前你最闹了，嘴上像是不饶人，事事都要说个够，如今倒是不闹了…」

说完，毅然转过身又离开了。

「晚安，阿茵。」

听到推门而出的声音，我才睁开眼睛，紧紧抿着唇，强忍住泪水。

随后又想到，季望尘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于是我也不忍着了，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就这样了呢？我不甘地想。

怎么就这样了？

（6）

第二天一早，玉兰一大早来了。

「小姐，奴婢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红豆糕。」

说罢又想起什么。

「瞧我这嘴，小姐都说了在您面前不必自称奴婢，在别人手底下干活久了，我都忘了。」

玉兰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我打心眼里喜欢她，把她当姊妹，便让她自称「我」。

我轻笑着摇摇头，我怎会因此怪她？

玉兰把带来的红豆糕摆在桌子上。

我盯着那糕，半点食欲都没有，只是看着它微微出神。

我并不喜欢吃红豆糕，甜腻腻的。

只是时常想念记忆中的味道。

（7）

我被禁足了，因为我把左侍郎家的二小姐打了。

本来那日的宴会我是不准备去的，母亲非让我陪她。

于是我就去了。

宴会实在是无聊，同我交好的九公主没来，我也就歇了社交的心思。

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后花园赏着荷花。

偏偏有人闲着没事干，非要跳出来狗吠。

没错，我说的狗就是左侍郎家的二女儿左棠儿。

「哟，这不是咱们的萧锦茵大公子嘛，怎么一个人啊？不去练武了？」

语气阴阳怪气的。

我看都没看她一眼，平静道：「许久未见，左二小姐的眼睛都不好使了，侍郎府若是困难，我尚书府倒是愿意慷慨解囊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眼睛。」

左棠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其他小姐碍于身份夹在中间帮谁都不是，想笑又不敢笑。

「萧锦茵你什么意思？我好心问候你，你说我眼睛有问题？！」

我抬眼看了看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脱口：

「哟，急了？好不好心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草船，你的箭可千万别往我这儿发。」

左棠儿显然是功力不深厚，我才说了几句就抬手想要打我。

我也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一只手抓住她扇过来的手，另一只手狠狠地扇了过去。

左棠儿脸上瞬间起了红色的巴掌印。

之后我就被父亲禁足了，父亲虽然知道我没错，但总要做下面子功夫。

说是禁足，但我依旧可以自由出入，但我懒得动了，索性就待在屋子里看书。

上次的《纯情书生火辣辣》看到哪了，我翻着书，窗外发出动静。

「阿茵，是我。」

看见来人，我把书收了起来，嘴角带着控制不住的笑容，「季望尘你好大的本事啊，尚书府你都敢翻。」

此时的季望尘稍稍褪去了一点青涩，个子也比我高上不少了，我已经不能喊他小萝卜头了。

季望尘摸了摸脑袋，趴在窗台。

「我听说你被禁足了，怕你无聊，就想着来陪陪你。」

闻言我瘪了瘪嘴，冲他抱怨：

「你是不知道那个左棠儿有多烦，每次碰上她准没好事。」

季望尘附和我：「我知道啊，她肯定是嫉妒你长得比她好看，比她优秀！」

我好笑地看着他，「季小将军今日怎么这么会说话？」

一下子给他闹了个大红脸。

「才…才没有！我给你带了红豆糕，先走了，再见。」他赶忙扯开话题，将食盒递给了我就转身跑了。

我看着他局促的背影又笑出了声。

回过头来打开餐盒，捻起一块吃了，甜丝丝的。

一块不落的全部吃完后，我盖上了盖子，准备收起来。

刚一提起来就掉出来一张纸条。

我捡了起来，只见上边写着：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8）

后来一年，街上又办起了游灯会，季望尘邀请了我。

不过这次可好了，不用再悄悄翻墙。

光明正大的走正门那种。

灯会热闹依旧。

我心情极好，买了两盏花灯。

一盏兔子灯。

一盏萝卜灯。

将萝卜灯递给了季望尘，我莞尔一笑。

「愿季小将军长乐安宁。」

季望尘愣了一瞬，没有立刻接过。

我闹脾气似的想将灯收回。

「哼，不想要算了。」

他立马反应过来，「要，怎么不要。」

随后又看着我说：「大小姐也要长乐安宁。」

这下我满意了。

夜晚，街道上灯花挂在两条路的空中，各色各异。

「大小姐，你稍微慢点啊，小心摔了。」

「哎呀，知道了。我开心嘛。」我拉着他的胳膊，朝亭子走去。

亭子在湖中央，水中的荷花灯缓慢的飘着，空中还有几个孔明灯。

「季望尘，我心悦你。」

他眼里缀着星光，温柔至极，「我的荣幸。」

（9）

还有几日我就要及笄了，我没再在将军府学武。

好几日都没见到季望尘了，我待在屋子里难掩失落。

「小姐，小将军他来找你了！」春兰匆忙地进屋，似乎比我还激动。

「真的吗？」我立马站起身跑了出去。

那是也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风摇曳着树枝，季望尘就站在桃花树下，眼里盛着风花雪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气喘吁吁地缓着气。

没等我说完，季望尘就突然开口说话：「我要出征了。」

我的心霎时冷了下来，过了许久，我才开口问他，却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着一丝颤抖。

「何时？」

「两日之后。」

出征那日，我去送了他。少年一袭铠甲，意气风发。

我递给他了一个平安扣，语气哽咽。

「…长乐安宁。」

他揉了揉我的头，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簪子。

「这是我自己雕的杏花簪，送你的及笄礼，你…不要嫌弃，若我能回来，定来娶你。」

「…好。」

临走前，我抱着谢淮，红着眼对他说道。

「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红豆糕给我。」

「好。」

（10）

那场战场折损了好多将士，不过好在捷报频频传来。

第二年我生辰礼上。

尚书府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远归的青年披霜带雪，四座皆惊。

我猛然转过头去，连指尖都在颤抖。

进来的郎君身量欣长，着白色战袍，目若寒星。

季望尘的残破铠甲上雪和血混在一起，隐约里有风沙磋磨的疲惫。

他背后是漫天的风雪，大风吹着雪在他的足边旋转，手上提着餐盒。

极尽光芒。

「萧大小姐，生辰快乐。」

他朝我走过来，每一步好似都踩在心尖上。

身边变得嘈杂起来，他们这才从季小将军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消息里反应回来。

可我都听不见了，眼里心里只容得下眼前这人，眼泪无声划过。

随后季望尘抬手将我的眼泪抹去，将手中的餐盒提了起来。

「喏，大小姐要的红豆糕。」

（11）

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幸福不过的女子。

府外，屋檐上挂着红布，窗户上贴着喜纸。

季望尘履行了诺言。

「——若我能回来，定娶你为妻。」

我看向铜镜，镜中人唇红齿白，眉目似桃花，已不是当年成天喊「小萝卜头」的丫头了。

「姑娘长得可真俊。」为我梳妆的嬷嬷边描着眉边赞叹道。

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