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疯了？带枪回家，想把全家都送进监狱吗？"父亲一把将我拽进堂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震耳。
我叫马连生，1975年春节前夕，从一名普通列兵提干为排长。那时候，我二十出头，血气方刚，又刚当上干部，心里美滋滋的。临回家探亲前，我琢磨着要让父老乡亲看看咱当官的气派，特意申请带上了配枪。
"报告首长，我错了。"我立正站好，下意识地用起了部队里的称谓。父亲是我们村的老支书，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最大的首长。
"你懂个屁！"父亲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现在是啥年月？文革还没结束呢，你带枪回来，万一出点啥事，你让咱们全家人的命往哪儿搁？"
我这才如梦初醒。是啊，那会儿正是多事之秋，村里还时常有武斗。就在上个月，隔壁生产队还因为一场口角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公社民兵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见小利忘大义。"父亲接着训斥道，"你现在是军队干部，更要时刻谨记，枪是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显摆的。"
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来，心疼地说："连生啊，吃碗面暖暖身子。当官不是靠枪杆子，是靠本事。你爹这些年在村里，哪次不是以理服人？"
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阳春面，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年大队开会，有个社员不服分配方案，跑来找父亲理论。父亲不慌不忙，拿出工分表，一笔一笔给他算清楚。最后那社员不但心服口服，还主动帮着宣传政策。
"吃完面，去趟你舅家。"父亲突然说，"你表弟前几天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去看看他。"
我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表弟王建军，跟我同年入伍，在部队立过三等功，却因为家里困难提前退伍。这是要我去见见世面，长长记性啊。
来到舅家，表弟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我，他立马放下斧头，咧嘴笑道："表哥，听说你提干了？"
"是啊，刚当上排长。"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可要恭喜表哥了。"表弟拍拍身上的木屑，"来，进屋喝口水。"
屋里，舅母正在纳鞋底。见我进来，连忙起身张罗："建军，去给你表哥倒杯热水。"
"舅妈，不用忙。"我忙说，"我就是来看看建军。"
表弟端来一杯热水，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有点不自然的弯曲。
"这是去年秋收时不小心伤的。"表弟看出我的疑惑，笑着解释，"现在好多了，能干活就行。"
我心里一阵难受。表弟退伍后，一直在生产队干活。去年秋收，为了抢收玉米，他连续干了三天三夜，结果手指被农具夹伤。
"表哥，听说你这次带枪回来了？"表弟突然压低声音问。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在部队时，有个战友就因为带枪探亲出了事。"表弟神色凝重，"那会儿正赶上'批林批孔'，他们村里闹得厉害。有天晚上，几个社员喝醉了酒，闯进他家要搜查。他一着急，就掏出枪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摇摇头。
"第二天，他就被关进了禁闭室。后来虽然查清是那几个社员无理取闹，但他还是受到了处分，连班长都给撤了。"
听完表弟的话，我后背直冒冷汗。要不是父亲及时制止，我说不定也会走上同样的路。
"建军，你说得对。"我站起身，"我得赶紧把枪送回去。"
"这么着急？"表弟拉住我，"天都快黑了，明天再去吧。"
我摇摇头："不行，这是纪律问题。再说了，枪不在身上，我心里也踏实。"
表弟笑了："表哥，你变了。"
"变什么啊？"
"以前你可是村里最爱显摆的主。记得你刚入伍那会儿，穿着军装在村口转悠了整整一天，就为了让大家看看。"
我也笑了："人总要学着长大的。"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父亲正在院子里抽旱烟，看到我回来，点点头说："明天一早我送你去县城。"
"不用了，爹。"我说，"我自己去就行。"
"那不成。"父亲掸了掸烟灰，"我正好要去公社开会，顺道送你。"
我知道父亲是担心我半路出事，心里一阵温暖。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背着枪，跟父亲往县城赶。路上，父亲给我讲了许多他当支书的故事。
"当干部不容易，要想服人，先要服己。"父亲说，"你是不知道，前几年公社要修水库，要占用咱们村的地。有些社员不愿意，闹得很凶。我就带头把自家的好地腾出来，还主动要了最差的那块地。这一下，大伙都没话说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在部队当官，也要记住这个道理。"父亲继续说，"枪杆子底下出政权，但要长久地统治，光靠枪杆子不行，得靠真本事。"
走到县城郊外，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你自己进去吧，我去公社了。"
"爹，"我喊住转身要走的父亲，"谢谢您。"
父亲摆摆手："记住，下不为例。"
回到部队后，我主动向领导汇报了这件事。领导不但没有批评我，反而表扬我能够及时认识错误。
"年轻人嘛，难免犯错。"领导说，"关键是要知错就改。你爹说得对，当官要靠本事，不是靠显摆。"
这件事过去多年了，但每每想起，都让我感慨万千。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有些事情懵懵懂懂。但正是这些看似简单的教训，造就了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血性与担当。
后来，我在部队待了三十年，从排长升到营长。每次给新兵上课，我都会讲起这个故事。我告诉他们："枪不是用来显威风的，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当兵要有血性，更要有原则。"
转眼间，我的儿子也参军了。临走前，我把父亲当年对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记住，当兵先做人，做人要明白啥该做，啥不该做。"这是我父亲的话，也是我们军人的家训。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个除夕前的清晨。寒风刺骨，我独自走在回部队的路上，身后是家的温暖，前方是责任与担当。那一刻，我懂得了，军人的荣誉不在于腰间的配枪，而在于心中的那份坚守。
时光流逝，那些青葱岁月早已远去，但父亲的那句"下不为例"，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每当我路过县城郊外那段路，总会想起父亲的背影，那是一个老党员、一个父亲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人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懂得了一个更深刻的道理：真正的服从，不是盲目的遵循，而是在符合革命原则的前提下，做正确的事。这或许就是父亲要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一课。
忽然想起，前几天去部队看望儿子，他跟我说起件趣事。有个新兵仗着自己是干部子弟，总喜欢在战友面前显摆。儿子把我当年的糗事讲给他听，那新兵听完，红着脸说："原来首长年轻时也犯过这样的错。"
是啊，谁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关键是要在成长的道路上，始终记住那些宝贵的教训。
看着窗外的月光，我轻声重复着父亲的那句话："下不为例。"这不仅是一句告诫，更是一个军人的承诺，一个永远不变的信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