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周简王十年(前576年),晋国大夫郤犨被晋厉公‘论功’擢为新军将,与从堂侄郤錡、亲侄子郤至同入朝堂任卿士之位时开始,晋国郤氏已经在朝堂八卿之中独占三位,成为了晋国最有权势和地位的卿士家族;而上军将郤錡、新军将郤犨、新军佐郤至这三位郤氏家族成员,也被晋国朝野上下、乃至其他诸侯国君臣尊称为‘三郤’。
前面的文章中曾经说过——‘三郤’确实都有才华,参政能力也很出众,此外他们秉承了郤氏家族一贯以来的传统,非常地忠君爱国,是晋国执政卿士中难得的军政皆优人才;晋国的霸业能稳固发展,‘三郤’在其中也做出过莫大的贡献。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和缺点,‘三郤’自然也不能免俗;前任中军佐士燮当年就曾经借着出兵伐郑的机会,批评‘三郤’身上的缺点,他们确实是才华横溢,也很忠君爱国,但性格中还有高傲骄横、无礼贪婪、好斗狭隘这些不好的一面;士燮在世时就断言——‘三郤’这些负面的性格上的缺陷,就是郤氏家族将来遭遇祸端的隐患所在。上一篇文章中,已经为大家讲述了‘三郤’中的两位——郤犨、郤至在日常对外交往、为人处世中,曾经犯下过的‘失礼、错误’了,而最后一位‘三郤’成员——郤氏现任家主郤錡,他的骄纵跋扈之举,一点也不比那两位从堂叔、从堂弟要少。
当初,晋厉公在周简王八年(前578年)率诸侯前往雒邑王都拜见周天子并取得王室背书后,即率领盟友们发动了伐秦之役、也就是‘麻隧之战’;战前,为了取得盟友的支持,晋厉公曾特地委派时任上军佐郤錡出使鲁国,去拜见鲁国国君鲁成公及实际执掌鲁国国政的三桓(鲁国孟氏、叔孙氏、季孙氏);晋厉公这是要让郤錡去敦促鲁国及时出兵,参与晋国发起的讨伐秦国之战。
本来,作为国家使者的郤錡,在出使鲁国时,不但要严格遵守外交礼仪,而且还要恪守《周礼》,对鲁侯以及三桓都要恭敬对待,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上也应该严肃认真地完成国君(晋厉公)所交待的任务。
然而,身为使者的郤錡来到鲁国之后,无论是在公开的外交场合、还是私下里与鲁国卿士的会面中,他的表现都显现出非常不严肃的状态,为人轻浮、行事骄纵、举措跋扈,一点也不像一个身负重任的大国外交使者;郤錡的这种表现,让对晋国一直持敬畏尊奉态度的鲁国君臣大失所望,且对郤錡厌恶无比。
相比较而言,郤錡之父郤克虽然也属于性格倔强、情绪冲动的易怒性子,但郤克在有关国家大事的方面,还是比较的慎重冷静,行事稳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不然,当年郤克出使齐国、被齐顷公和其母萧同叔子羞辱时,最后也不会强忍下一口气,没有在齐国的朝堂上当场发作,和身为外国国君的齐顷公直接闹翻,而是压住火气愤然离开齐国,等回国之后再采取措施,向齐国和齐顷公本人进行复仇(也就是‘鞌之战’)。就在郤錡出使鲁国、举止轻浮失措的时候,见到郤錡那副懒懒散散、轻浮无礼的样子后,鲁国执政正卿孟献子(即鲁国三桓之一的仲孙蔑)深感厌烦,于是在会见结束后,就悄悄地对身边的亲近之人说:
“依我看,这郤氏是早晚要灭亡的!所谓礼仪,好比是人的躯干;而恭敬的态度,又好比人的根基。郤錡这小子作为晋国先君的‘嗣卿’,这次领受晋侯的君命前来我们鲁国,向国君请求出兵援助之事,那么他就应该以晋国的社稷为重,恭恭敬敬、顺顺利利地完成晋侯所交待的任务;但他在鲁国的表现,却显得如此的惰怠和轻浮,一点也不严肃,这就是不把晋侯的命令当一回事啊。这样忽视国家利益的人,必将给家族带来祸端,郤氏怎么可能不遭遇灭亡呢?”
(这里多说一句:仲孙蔑这个对郤錡的‘嗣卿’称呼,其实很有讲究;一般的情况下,晋国卿士之位虽然大多数时间内在少数几个侈卿家族中传承,但历代晋侯总不会摆明了让他们直接进行父子相继,在任用的程序上总要通过国君自己来指定;而郤錡之父郤克,是晋景公时期的执政正卿,此时晋景公、郤克都已经去世,所以孟献子称呼晋景公为晋国先君;
郤錡又是晋景公一手提拔进入晋国朝堂、顺利继承了其父郤克的卿位的;为了表示对郤錡本人地位的重视,因此孟献子才特地称呼郤錡为‘嗣卿’;而这个称呼,就是当年的先且居、狐射姑、赵盾等‘卿二代’,都没有得到过。)
郤錡的‘骄纵、跋扈’性格,从他这一次出使鲁国的所作所为来看,已经显露无疑了。说完了郤錡,回头再说郤犨;一年之后,卫国国君卫定公于周简王九年(前577年)春天去晋国参见晋厉公;当时,卫国大夫孙林父(卫国大夫孙良夫之子)因为不受卫定公喜欢,所以私自逃离卫国,到晋国投奔晋厉公;这次卫定公来访,晋厉公便想要借机劝解卫国君臣和解,稳定卫国局势。
于是,在卫定公拜见自己时,晋厉公强行请卫定公接见在晋国避难的孙林父;但卫定公心中对孙林父还怀有恨意,于是坚决不同意晋厉公的意见,接纳孙林父回国。
当年夏季,卫定公完成了在晋国的拜访后,启程回国;因为卫定公始终不愿意接回孙林父,扫了自己的面子,于是晋厉公在卫定公回国时,就委派郤犨为使者,带着孙林父再次去拜见他,一定要让卫定公带孙林父回国。
见面后,卫定公还是梗着脖子想要继续推辞;这时,他的夫人定姜赶紧劝解卫定公说:
“不行啊,他(孙林父)是先君所倚重的宗卿的后代(指孙良夫),大国(晋国)又再三以此作为让他回国的请求;如果我们还不答应的话,大国发怒,我们卫国恐怕将要灭亡了。您虽然讨厌他,但接纳他总比亡国要强些吧?您还是暂时忍耐一下,安定国家的社稷和国内的百姓,而赦免宗卿的后嗣,这不也是可行的吗?”
于是,在定姜的劝诫下,卫定公捏着鼻子同意了晋国方面的意见;在见了孙林父、并在郤犨的见证下,卫定公恢复了孙林父在卫国的官职和孙氏所保有的采邑,带他回国。之后,为了感谢郤犨的‘居中调解’,卫定公便设大享礼来招待郤犨,并由卫国大夫甯惠子(甯殖)作陪;而这个时候,郤犨因为得赐封地,所以已经改氏号为‘苦成’,晋国朝野以及其他诸侯国君臣都尊称他为‘苦成叔子’。
在参与卫定公所设的大享礼时,郤犨的老毛病又犯了,对卫国君臣表现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也不很尊敬卫定公及甯惠子等卫国君臣,大大咧咧地把大国卿士的架子摆的十足十(还好,郤犨没有借机向卫定公索取侍奉在其身边的美女,也许是卫国的侍女长得不漂亮吧)。
当时,参与国君款待郤犨宴会的大夫甯惠子,眼见郤犨如此的傲慢无礼、狂妄自大,顿时火冒三丈,便在宴会间隙、私下里悄悄对卫定公说:
“苦成叔子如此的无礼,郤氏受他连累,恐怕就要被灭亡了吧!古代时的圣贤之所以举行享礼,是用来观察他人的威仪、省察自己的祸福的,所以《诗》中曾说:‘弯弯角杯,柔和甜酒。不骄不傲,聚集万福。(兕觵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万福来求)’;现在,苦成叔子的表现如此地傲慢无礼,又不知自省,这些做法都是给家族带来取祸之道啊!”
对甯惠子所说的话,卫定公深以为然;但如今晋国势大,卫国势弱,而晋厉公已经稳坐诸侯霸主的位置,卫国也日渐衰落,纵使自己身为卫侯,那也不敢轻易得罪晋国的八卿之一新军将(郤犨);因此,卫定公左思右想,也只得忍下了这口气,权当自己没看见郤犨的‘无礼’罢了。
再两年后,周简王十一年(前575年)六月,因为要争夺中原地区的控制权,晋厉公亲率大军前出至郑国的鄢陵,与楚共王所率的楚军进行交战,这就是春秋时期晋楚两国之间第三次野外大会战——‘鄢陵之战’。这场战争,在之前的文章中已经几次为大家叙述过,这里就不再重复讲述;总之战争结果是晋军大胜、楚军仓惶从鄢陵撤退。
在鄢陵之战中,身为晋军新军佐的郤至奋勇作战、屡建战功,还在楚共王的面前完美地展现了《周礼.军礼》中的仪制,实在是给晋国和晋厉公本人大大地涨了脸。因此,在大战结束之后,晋厉公便派遣郤至为使者,到王都雒邑去参拜周天子,并为天子献上对楚国作战中所缴获的的战利品。
按照礼仪制度拜见完周天子后,郤至又应邀和王室卿士单襄公进行了单独的谈话(这是两个老熟人了——早在当初争讼鄇地所有权时,郤至和单襄公就已经交锋过了,结果是单襄公用‘自古以来’这个大杀器击败了郤至),为单襄公讲述了对楚军的作战经过,和自己在期间立下的功劳;而在谈话之中,郤至得意洋洋、口若悬河,多次向单襄公夸耀自己在战争中的英勇举动和取得的战果,隐然有向单襄公示威、炫耀的意思(让你夺我的鄇地,现在我也压一压你的风头——郤至言)。
单襄公身为王室卿士,那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怎么会被郤至一个区区诸侯所属的大夫给压倒呢;因此,在和郤至的谈话中,单襄公东拉西扯、避重就轻,就是不配合郤至的自我夸耀和吹嘘,直接无视;这让郤至发泄不出心中的得意,因此郁闷不已,不得不在怏怏之中结束了和单襄公的谈话,最后索然无味地告辞走人了。
郤至走了之后,单襄公犹自不解气,找了个机会对侍奉王室的诸大夫们说:
“我看温季(指郤至)恐怕很快就要被他们的国君给诛杀了!他如今在晋国朝堂上的地位,已经只在七个人之下(晋国四军八卿,郤至是排名第八的新军佐,仅次于前面七位卿士),而他在与我会面时,如此地夸耀自己的功劳,忽略其他同僚的作用,就是想要以此来越过他的上级们。不谨慎自省、而聚集其他人的怨恨,这就是引起祸乱的根本;多招怨恨,就是制造祸乱的阶梯。温季在这两个方面的过错都齐聚了,怎么还能继续保有如今的位置呢?
《夏书》中说:‘怨恨难道只是在看得到的地方?看不到的倒是应该考虑(怨岂在明,不见是图);’这就是说——即使在细微之处,行事说话也要谨慎才好。现在,温季以掩饰不住的表功和夸耀行为,将以前看不到的别人对他的怨恨都变得明显直接了,这样难道可以继续持续下去吗?恐怕郤氏的灾难,马上就要来了。”
单襄公之所以这么看低、贬损郤至将来的运程,还断言郤氏将要因此而遭受灭族的灾祸,除了当年与郤至在‘争讼’鄇地时结下了梁子、彼此有过节之外,单襄公还得知了一个秘密——郤至在王都雒邑除了朝见周天子、和自己会面外,还去拜见了一个他根本不该见的人,又不知避嫌地与其交谈了很久,这就犯了他如今的主君——晋厉公的大忌讳,这也是郤至所犯下的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将来郤氏也必将因此遭到晋厉公的忌恨和报复。
有鉴于此,单襄公才敢于断言,郤至必将得罪晋侯、从而被晋侯所忌恨,乃至因此得咎,给郤氏家族带来祸端,甚至被灭族。
至于郤至在雒邑去拜访的那个客人到底是谁,在这里就暂时不给大家揭开谜底,留到以后的文章中再说(请大家放心,这个谜底很快就会揭晓)。
以上的几个例子,表明了“三郤”在对外交往方面个顶个的蛮横、跋扈、无礼,将大国卿士的架子给摆得十足十,同时犯了国君的忌讳;可要是仅仅对外的表现是这样那也罢了,‘三郤’总归是在维护、坚持晋国的霸主地位,还顺带打压、警告了一下诸侯盟友们,算是为晋国的霸权稳固做贡献了。
可当初士燮在世时,曾忧心忡忡地担心‘三郤’的骄纵跋扈会给晋国带来意想不到的祸患、引起晋国的再一次内讧,那可不仅仅是因为郤錡、郤至、郤犨叔侄三人在代表晋国进行对外交往时,所惹出的那些狗屁倒灶‘无礼’事情,而是因为他们在国内的行为也不安分,为了打击报复不服从他们的同僚(甚至是郤氏的同宗),居然公报私仇,在晋厉公面前几次进谗言,陷害晋国的重臣、同时也是郤氏别支成员,这就动摇了晋国霸业的根基了。
这个被‘三郤’打击陷害、最终丧命于同宗之手的国家重臣,就是晋国大夫、著名的贤臣——伯宗。
至于伯宗和‘三郤’之间的恩怨,下一篇文章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