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豪马克·吐温说过：“戒烟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我都戒了几百回了。“可见，戒烟戒酒，也是许多文人要面对的人生难题。

中国古代没有烟草之时，酒便是文人们最大的瘾品，酒与文人产生了深刻的联结甚至影响到了文学作品的创作。试想一下，如果李白的诗中没有酒，那么他的魅力恐怕要打许多折扣。

然而，酒毕竟是瘾品，喝多了就会伤害身体，于是便有诗人词人下决心戒酒，并以此为主题，写诗作词。这其中，写得最妙的，就是辛弃疾的《沁园春》一词。

沁园春

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首词写于庆元二年（1195）。绍熙五年（1194），辛弃疾再被弹劾罢官，回到上饶，闲居瓢泉。

辛弃疾并不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而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豪杰。青少年时期，辛弃疾在北方沦陷区，参加耿京起义，起义失败后，他生搞叛徒张安国，并押着张安国，从遥远的金国统治区，来到南宋，堪称南宋第一猛人。

这样的猛人辛弃疾，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带领军队打回北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孱弱的南宋朝廷，没有猛人的用武之地，即便到了主战派的韩侂冑上台，他也因为不能适应官场的尔虞我诈，没能得到重用。

英雄失意，一腔热血远处挥洒，便只能借酒销愁了。酒喝多了，喝出了一身病，作为猛人，身体是尴尬不能垮的，所以辛弃疾决定戒酒，他还特意写下了这首词，表达戒酒的决心。

辛弃疾的这首戒酒词，将酒杯拟人化，通过与酒杯的辩论，阐明戒酒的态度，写得生动活泼，奇趣横生。

词的开篇，”杯汝知乎“，以严厉的口吻，呼喝酒杯，让它上前接受问责。接着词人历数酒之”罪状“，”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点检形骸，即检查身体。骸（hái）：本义是胫骨，也就是小腿骨，引申为尸骨、身体。

抱渴：得了酒渴病，口渴了就想喝酒。咽如焦釜：咽喉像烧焦了的锅一样难受。釜（fǔ）是古代的一种锅。气似奔雷：鼾声如雷。

主人说，老子今天一检查身体，发现老子得了酒渴病，一口渴就想喝酒，喝得喉咙像烧糊了的锅一样难受，还变得非常嗜睡，一睡下便鼾声如雷。

面对主人的责问，酒杯毫无惧色，还说出了一番大道理，”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刘伶，东晋时期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晋书·刘伶传》记载，刘伶嗜酒如命，他经常乘着一辆鹿车，载着一壶酒，命仆人带着锄头跟着，他对仆人说：”喝死了，你就就地挖个坑埋掉了事。“

主人没想到酒杯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浑如此，汝于知己，真少恩哉！“韩愈《毛颖传》：”汝于知己，真少恩哉。“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作为知己，你也太薄情了。”

主人虽在斥责酒杯，却又称呼酒杯为知己，可见词人戒酒时矛盾的心理。

词的下阕，词意翻进一层，语气更加严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鸩(zhèn)：传说中的一种毒鸟，用它的羽毛泡酒，饮之立死。

酒以歌舞为媒介，诱人剧饮，伤害人的身体，算起来应该把它当成人间的剧毒。

接下来，词人阐发了一番哲理，想用理性来战胜喝酒的欲望。“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况且人间的怨恨无论大小，往往是由贪爱而生，世人的事物，本来没有好坏，超过了限度，就会成为灾祸。

明人卓人月、徐士俊《古今词统》中评：“‘怨无大小’四句，如箴如铭。”这四句简直就是劝诫人生的名言警句。

然而，当我们仔细品味这四句，就会发现，词中主人表面上振振有词，数落酒的不是，但背后实际上已是为酒开脱。主人仿佛是在说，我之于酒，是爱极生怨，酒之于我，是美过成灾。这让我们感受到了主人言不由衷、自相矛盾的滑稽之感。

痛批完酒的种种“罪行”，主人决定与酒杯达成协议，“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成言，达志约定。《离骚》有云：“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亟（jí），立即之意。肆：本义为摆设、陈列，引申为处死后陈尸示众。《论语·宪问》：“吾力犹能肆汝诸市朝。”

我现在与你达成约定，请你速速离去，不要呆在我的眼前，我还有力气将你当场摔碎。

主人的言辞激烈，甚至充满威胁，但酒杯依然不慌不忙，从容应对，“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汉书·汲黯传》记载，汲黯辅佐少主，严守城池时，“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言其意志坚决。这里反用其意。麾（huī），同“挥”。

酒杯仿佛人精，他拜了再拜，俏皮地说，你让我走我就走，等你叫我回来的时候我再回来。它仿佛看透了主人的心思，你戒不了多久的。

果然，没过多久，辛弃疾便破戒了，为了给自己找理由，他又特意写了一首破戒词，《沁园春·杯汝知乎》。

辛弃疾的这首戒酒词，写得十分诙谐幽默，词中大量化用古人经典中的句子，甚至直接使用古人的成句，形成了表面上严肃的口吻，再加上振振有词的大道理，仿佛是在谈论什么经国之大事，与戒酒这样一个生活主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词中主人与酒杯，一个义正辞严似君子，一个俏皮伶俐如无赖，又是一大反差。主人虽义正辞严，但透着心虚，酒杯喝俏皮无赖，却直击本质，最后酒杯虽被主人喝退，却反补一刀“招之须来”，让人忍不住要捧腹大笑，堪称千古妙词。

然而，笑过之后，我们便又能感受到辛弃疾那深深的无奈。大好男儿，谁愿在酒坛子里虚度人生，实在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一腔热血无处挥洒，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不得已才遁入酒乡，麻痹自我。

借现代人常说的一句话，哥不是戒不了烟，而是戒不了寂寞，辛弃疾不是戒不了酒，是戒不了人生的失意与无奈。

不过，这首词感受到这一层，我觉得依然不够。我们不要忘了，这是一首十分有趣的词，词中并没有一句怨妇式的凄苦之语，反而处处自我调侃。这表明辛弃疾虽遁入酒乡，但从来没有被人生的失意与无奈击垮，他在用解构的态度，与人生的种种不如意作周旋。

生活开我的玩笑，那我就开生活的玩笑。

正因如此，辛弃疾才能将戒酒一事写得奇趣横生，情味无穷，让人读了想笑又想哭。

参考资料：

《辛弃疾词新释辑评》（朱德才、薛祥生、邓红梅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