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深秋,细雨遮天,整个长安都笼在一片灰蒙蒙的雨线中,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
沈芝站在宣素堂外的抄手游廊上,等着大夫人传她进去。
这几日天气突然凉了下来,沈芝穿着一袭茜色长裙,披着一件同色的薄氅,却还是觉得寒意十足。
此时,随立身旁的丫鬟彩珠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手中如暖玉一般温热的触感袭来,顿时让她满身的凉意退散了不少,沈芝转头冲彩珠挽唇一笑,那小丫头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
沈芝知道,自从她来了这明远侯府后,家中的姊妹大多不待见她,就连下人也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能把她当做小姐对待的,只有彩珠一人。
彩珠是她母亲当年活着时,屋内随侍婢女所生的女儿,许是因为自己母亲的这层关系,所以彩珠才对自己格外亲近些。
当年沈芝的母亲在诞下她后便难产而亡,沈芝也就此被送到乡下的庄子上生活,再未踏足过侯府一步。
直到一月前,明远侯沈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她这个庶女,才派人将她从庄子上接了回来。
来到侯府后,沈芝并未尝到传说中悠游自在的贵女生活,相反,侯府中人惯会捧高踩低,倒是让她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滋味。
而她,尽管步步谨慎,却还是躲不过一些平白飞来的事端,比如这会子大夫人传自己过来,又将自己晾在门口,定是因为前些日子老太太寿辰上,二姐姐沈敏落水一事。
说实在的,那沈敏的落水与她毫无干系,非说要怪谁,那就得怪沈敏那未婚夫心思太歪,好端端地非要在席上给她暗递桃子,惹得沈敏眼红如血,瞪她的目光简直就像有杀父之仇一般。
当沈敏杀气腾腾地朝她奔来时,却因为没看清脚下,不小心滑倒在湖中。
这实则是极其滑稽的一幕,沈敏不会凫水,府里这条人工湖又连通着长安的护城河,水势极深。
眼看沈敏在湖中使劲扑腾却越陷越深,不少会水之人纷纷跳入水中,鸡飞狗跳地闹成一团。
而沈敏的未婚夫,永定侯府的世子李括却直挺挺地站在湖边,一动也没动他衿贵的身子,丝毫没有要跳下去救人的意思。
他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依旧摇着他那把白玉扇子,手中还执着方才被她推回来的桃子,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她的方向。
那一刻,沈芝突然有些同情平日趾高气昂的沈敏。
沈芝知道,沈敏得救后一定会来找大夫人控诉自己的“罪行”,让大夫人惩治自己。
毕竟,她是从小寄在大夫人房里养大的女儿,也是因为此,她总把自己当成这侯府的半个嫡女,在一众姐妹间,处处要压人一头。
当初沈敏能攀上永定侯府世子这门亲事,也是她费劲心机,求着大夫人帮她得来的,故而当下发生了这档子事儿,她一定会求着大夫人帮她出气。
看来,今日她跟大夫人之间,许有一场“硬仗”要周旋。
缦帘突然被撩开,大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崔罗走了出来,朝她蹲了蹲身道:“四姑娘,大夫人请您里屋说话。”
沈芝转头将手中的汤婆子递回给彩珠,提步迈过门槛进了里屋,屋内古朴雅致,金猊炉中点着檀香。
出乎意料的是,沈芝并没有迎来大夫人林慕一顿狂风骤雨般的叱责,相反,她看到林慕独自坐在玫瑰椅上默默垂泪。
林慕以帕掩面,抽噎声不绝,那素日画得极为精致的眉眼因为用力揩拭过,晕了一片,红肿和乌黑交叠在一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沈芝从未见过平日雷厉风行的当家主母林慕会失态到这个地步,微微一愣后,脚步轻移至她跟前,敛衽行礼道:“母亲。”
林慕连忙擦了擦眼泪,以手捂着胸口,平复了几下呼吸,拂了拂了衣裙上的褶子瞧向她,挤出一个笑道:“芝儿来了,快坐。”
她一面伸手示意沈芝坐到茶几旁的另一把玫瑰椅上,一面道:“是母亲失态了,让芝儿看笑话了。”
沈芝察觉出今日林慕的异样,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裙摆坐下,关切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林慕叹息了一声,哀切道:“芝儿你有所不知,今日一早,你大姐她想不开,意图悬梁自尽了。”
沈芝心头一跳,大姐姐平日性子温软,待人和善,是整个侯府里除了彩珠外,唯一让她感到温暖的人了,她打心眼里不希望她会有事。
沈芝紧张道:“那大姐姐现在情况如何?”
林慕抬起帕子轻轻抹泪道:“好在有人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我已将事情瞒下,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侯爷知道,不然,侯爷定会惩治璇儿的。”
沈芝松了口气,用宽慰的语气道:“大姐姐没事就好,母亲放心,我一定不会往外说的。”
林慕吸了吸鼻子,试探着道:“芝儿,你可知你大姐为何会想不开吗?”
沈芝摇了摇头。
林慕左右望了望,身子半倾过去了一些,压低了嗓音道:“老太太前几日入宫陪太后说话时,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皇上要将璇儿赐给雍州王为妃,老太太心中藏不住事儿,回来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璇儿,璇儿一下子受不住,今日一早竟然想不开,打算就此去了……”
林慕说着说着,声音有哽咽了起来,泪水涟涟地抽噎着。
林慕见沈芝不为所动,继续道:“可怜我这璇丫头,从小到大跟在我身边,半点苦也没吃过,雍州远在边塞,常年风吹日晒,寸草不生,璇丫头嫁过去,如何吃得了那些苦!”
林慕眼角的余光撇着沈芝,哭哭啼啼道:“你大姐现在人虽然被救下来了,但眼看着就像是断了半口气的,她同我说,若定要她嫁去雍州,一路上,她总能找到机会自戕。”
沈芝心中一惊,林慕的话大抵不会有假,她知晓沈璇这类世家贵女姑娘的性子,外表看起来温柔如水,乖巧听话,但若是真的倔起来,八匹马也拉不住,况且,她还知道沈璇早已心有所属。
只是,林慕此时同自己说这些,一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她的目的,沈芝隐隐有所察觉到了。
眼前的林慕还在絮叨着:“我同她说,一定会找个法子不让你嫁,这才将将把她稳住。”
果然,沈芝心头暗道,林慕打的主意与她预料的一致无二。
沈芝淡淡一笑,弯起的唇瓣柔若芙蕖,竟是比她身后花台上摆的蕙兰的还要明艳,眸似星辰,蛾眉婉转,耳垂上的东珠微晃,衬得一张肤白耀玉的脸蛋灿若明霞。
她嗓音清润如珠,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问道:“所以,母亲想到法子了吗?”
林慕看着沈芝这张勾人心魄的面孔,一时怔忪,突然想到了沈芝当年名动长安的母亲梅亭,想当初,多少男人为了她一掷千金,争得头破血流,侯爷更是不顾她青楼女子的身份,也要将她纳进府邸。
但现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她一把执起沈芝的手,望着她声泪俱下:“芝儿,母亲求你,求你救救你姐姐,”
沈芝默默从她手中将手抽回,轻蹙眉梢道:“我来救?”
林慕起身走到她身前,蹲了下去,趴在她的膝盖上哭求道:“母亲知道接下来的话过分了,但此事现下关系着你大姐的性命,母亲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说。芝儿你从小在庄子上长大,见过的事情比你大姐多,适应局势的能力也比你大姐强,再者,那雍州王的性子虽说外头传得骇人了些,可他的身份地位还有权势,说句大逆不道的,与皇上都是能够比肩的,你说是不是?若是你替你姐姐嫁过去,不比你在这侯府待着,将来被你爹许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举子要好?”
沈芝在心中冷笑,林慕这番话,看似句句都在为她考虑,但实则是想让她代替沈璇去趟那阎罗殿一般的雍州王府。
这世间谁人不知雍州王陆远峥是个杀戮极重,冷血无情的杀神,虽然他是大永唯一一位异姓藩王,且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当年追随先帝出征时,为大永打下了半壁江山。但由于常年凶名在外,一点也不夸张的说,在雍州城,陆远峥的名字能止夜小儿夜啼。
所以就算陆远峥权势地位再显赫,长安的勋贵之家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因为在他们看来,将女儿送到这位杀神身边,便等于是让女儿去送死。
且不说这边塞的环境跟长安比有多恶劣,据说,在那位大名鼎鼎的雍州王身边侍奉过的女子,就没有活过三个月的。
沈芝纹丝不动,一脸漠然地瞧着她,朱唇微启道:“母亲慎言,莫要因为姐姐的事,乱了分寸。”
林慕见她不为所动,便似铁了心要缠上她,身子往前一冲就索性毫不顾忌地跪了下去,无赖至极道:“就算母亲求求你了,你救救你大姐的命,好吗?”
沈芝饶是再沉得住气,也经不住她这般撒泼,心头怒意顿生,豁然起身道:“母亲,您不觉得您这么做,对女儿太过不公了吗?”
林慕不为所动,依旧赖在地上哭着。
沈芝试图去扶她,沉声道:“母亲先起来。”
林慕先前把下人都遣退,且不准任何人进来,就是为了演现在这出,此刻她怎会罢休,扯着沈芝的衣襟就是不起来,不依不饶道:“你若不答应,母亲今日就不起身。”
沈芝抿了抿唇,停下了与她的掰扯,目光跃过林慕,望向她身后的门帘处喃喃出声道:“父亲……”
林慕浑身一震,突然变了脸色,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将自己皱成一团的衣襟飞速地理好,满脸讪笑地转过身去:“侯爷……”
看到空无一人的门口,林慕瞬间厉色地瞧向沈芝道:“你骗我!”
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沈芝暗道。
她在庄子上时,老师李茗从小教她,对待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道,换句话说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芝冲林慕眨了眨水润润的眸子,满脸无辜状,道:“我没说父亲来了啊,我是想父亲了才叫了一声而已。”
林慕被她气得哽住:“你……”
沈芝踱开几步,在她一丈远处站定,那态度像是极不愿意与她呆在一处。
她冲着林慕绽开一个笑,唇角边嵌着深深的梨涡,方才林慕闹那么一出的时候,她早已做好了所有的计较,于是道:“我可以替姐姐嫁,但母亲得答应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