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温度计的手在发抖，39.5度的数字刺得眼睛生疼。八个月大的女儿在婴儿床里哭得小脸通红，额头上还贴着婆婆用金银花水浸湿的纱布——她说这是老家的退烧秘方。我扯下那块泛着草药味的布，棉签蘸酒精时太过用力，棉絮沾在了孩子滚烫的皮肤上。
这是我产后返工的第三个月，也是和婆婆同住的第二百天。二十八岁的我在广告公司做美术指导，每天凌晨两点还在改方案时，总能听见婆婆在隔壁用方言哄孩子。上周发现她把嚼碎的苹果喂女儿，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妈，现在都用辅食机！"我把崭新的机器拍在料理台上，她枯枝般的手攥着掉漆的铝勺，转身时碰翻了刚熬好的米油。
今天请假的导火索是那盆金银花。清晨发现婆婆又在阳台晒草药，我直接把搪瓷盆扣进垃圾桶。"会过敏的！"我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婆婆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捡散落的花苞，后颈突出的骨节像生锈的门栓。
中午喂药时，楼下飘来婆婆和邻居的谈笑声。我鬼使神差地贴着纱窗往下看，她举着女儿的小袜子正说什么，秋风把白发吹成乱蓬蓬的蒲公英。"我家媳妇讲究科学，"她嗓门大得能穿透三层楼，"昨儿个为这个跟我急眼呢！"我捏紧了退烧药瓶，却听见下一句："可她画的娃娃在电脑里会动嘞，报纸那么大的广告牌，顶我半年退休金。"
晾衣绳上的尿布突然被风掀起，露出婆婆常年戴的护腕。那是去年冬天她来第一天，见我徒手洗婴儿服，连夜用旧毛衣改的。此刻她正从兜里掏出什么："这是小敏落家的工牌，上面印着她设计的那个小人儿，跟我们家宝多像。"邻居接过看了又看，婆婆的皱纹里突然淌出光来："我媳妇啊，就是嘴硬心软……"
药瓶在掌心硌出红印。想起上周夜班回家，看见婆婆跪在儿童床前调夜灯亮度，手机里播着我随口提过的育儿讲座；想起每天晨跑时她总"恰好"买菜回来，其实是为了让我多睡二十分钟；想起衣柜深处那包用红绸裹着的土鸡蛋，运输箱上还粘着老家客运站的标签。
女儿突然咳嗽，我下意识拍背的手僵在半空——这动作和婆婆昨晚一模一样。婴儿床头的电子钟显示两点，往常这时该有杯温水轻轻搁在书房门口。我摸着凉透的杯沿走向厨房，却见冰箱上贴着张拼音标注的便签："米粥在砂锅，别吃冰的。"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照见阳台上重新晾晒的金银花。婆婆的搪瓷盆不知何时被捡了回来，底下垫着我获奖的广告海报。那些被她当宝贝收起来的杂志剪报里，我设计的卡通婴儿正冲着星空笑，和女儿床头的投影仪图案分毫不差。
今早发现护腕里缝了层新棉布，裹着张泛黄的老照片。二十岁的婆婆抱着襁褓中的丈夫站在卫生院门口，背后的红砖墙上爬满金银花。原来四十年前没有退烧贴时，她也曾把花瓣敷在儿子滚烫的额头。
女儿退烧那晚，婆婆第一次没抢着守夜。我经过虚掩的房门时，听见她在跟老家亲戚视频："我媳妇买的那个体温枪可神了，碰一下就知道度数……"镜头转向我送她的智能手机，锁屏是张截得很糊的图——公司年会上我抱着奖杯，角落里的婆婆只露出半张笑脸。
此刻厨房飘来金银花的清香，婆婆正教女儿认窗台上的盆栽。"这是妈妈给姥姥买的，"她把枯枝般的手指藏进袖口，"等花开的时候……"我忽然接过话头："等花开的时候，咱们拍张全家福吧。"
她慌忙去擦老花镜上的雾气时，我瞥见阳台角落的旧皮箱。箱盖上那叠整整齐齐的，不是被我扔掉的草药包，而是这些年所有印着我作品的报纸。最上面那张的头版角落，有圈用红色毛线勾出的爱心——和我产后收到的匿名快递盒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