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的故事
父亲喝酒应该是8岁时在少林寺就开始了。“文革”抄家时抄走的那12本带图的武功拳书,后又被造反派当“四旧”烧掉的珍贵文物,在第一册第一页就用繁体字写着:先喝下四两酒后,再开始练气功……
酒也成了父亲生命中的一部分,平常工作、交往也都能用上。
父亲劝酒的方式别具一格。那些跟随他很多年的老部下专程来看望他,在宴席上,他先端起酒杯,不管人家喝不喝自己先一口干掉。如果你解释说“不会喝”,他会说“你怕老婆”;你要是解释说“身体不好,医生不让喝”,他又会说“你怕死”。
怕老婆本不光彩,怕死更不光荣,于是,你不喝也得喝。你硬着头皮喝了,坏事了,你明明会喝,弄虚作假,罚酒三杯。连喝带罚,你不醉也会晕晕乎乎的。有的人醉了,饭也不能吃,只好被扶到客厅休息醒酒。下次在酒桌上再见到你,他不仅不劝你喝酒,还帮你解围,谁也不会硬叫你喝酒了。
“文革”中,在解决“三结合”的问题时,那些造反派组织背后都有“高参”。父亲担心幕后的馊主意产生负面影响,增加工作难度,于是就采取“封闭式”对策,即让参加谈判的人吃住都在军区招待所。他亲自陪着,时常晚上谈到深夜,有时也轻松一下,陪他们看场电影。吃饭他也陪,午餐、晚餐都有酒喝。父亲自己频频举杯,还发动军管会领导和工作人员劝酒,经常把他们灌醉。有的人没法招架,跑到厕所抠喉咙眼,把酒吐出来,等回桌后还会被接着灌。
看到这种情况后,李文卿向父亲建议不要喝酒,说:“一来浪费,还伤身体,二来传出去影响不好。”
可是父亲却不以为然,说:“酒席酒席,无酒不成席,没听说过饭席饭席的。再说,你把他们灌醉了,他们可以讲真话,这叫酒后吐真言,你不懂。”
《霓虹灯下的哨兵》这出戏,将“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搬上了舞台。前线话剧团从南京演到北京,久演不衰。我大姐许立也有幸参加了《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演出,在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还和毛主席一起照了相呢。
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等国家领导人都观看了演出,还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周总理居然在一个月内连看了三遍,他和邓颖超还把剧组主创人员请到家中做了一次客。

我的大姐许立
这部戏的作者沈西蒙是南京军区的文化部长,我上小学时就曾见他来过家里两三次,有一次是父亲要带他去上海,让他在“南京路上好八连”体验生活。我也记得他夫人余小梅,在戏里扮演“林媛媛”的角色。“文革”开始他就被卷进“文革”浪潮中,被打、戴高帽、批斗……后被关押起来。

父亲在上海祝贺《霓虹灯下的哨兵》演出成功,右二人为此剧作者沈西蒙及其夫人余小梅
他的夫人在那段时间也因病去世。后来沈西蒙和沈亚威都被“三团二队”的造反派给关起来了,天天批斗挨打,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父亲重返南京任革委会主任时,知道了他们二人的情况,马上让有关部门着手办理,把他们“解放”了,另行安排工作。
那天父亲在家里宴请沈西蒙部长,我听见厨师王师傅在向李文卿抱怨:“首长要我做‘鱼香面’,说沈部长爱吃,这要六合龙池鲫鱼做材料最好了,中午才通知,到哪里去弄呢?”
王师傅原来为陈老总工作过几年,陈毅元帅离开南京后,他一直跟着父亲。他做的鱼香面与众不同,下面是面,上面是一条鱼,干烧与红烧结合。李文卿让他再想想办法,然后对我讲:“沈西蒙过去来的次数不多,又事隔这么多年,你爸爸还能记得他爱吃的菜,也真够细心的了。”
那天沈西蒙部长和父亲二人在楼上用餐,沈部长还没从被整的阴影下解脱出来,心里挺难过的。父亲当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两人喝了几杯闷酒,几乎没谈什么。
过了三四天,父亲再次宴请沈西蒙部长,父亲开始就讲:“动乱开始,我到大别山去了,也怪我考虑不周到,你受苦了。”
这时沈部长眼泪直涌,可能是那块小毛巾都不够擦眼泪吧,父亲叫服务员赶紧拿一条大点儿的热毛巾上来给他擦脸。那顿饭两个人喝了一瓶茅台。
“文革”前,周总理有时拉上谷牧叔叔一起和父亲喝酒,三个人每人一瓶茅台,喝完为止。周总理为了劝父亲节饮养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蒙哥马利对丘吉尔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已经活到88岁了;丘吉尔说,我又抽烟又喝酒,现在已经91岁了。

我与谷牧叔叔
周总理问父亲:“你拥护哪一个?”父亲回答:“我拥护丘吉尔。”周总理和谷牧叔叔都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丘吉尔比蒙哥马利大13岁,丘吉尔1965年去世时91岁,蒙哥马利1976年去世时88岁,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讲“我88岁”“我91岁”,这是周总理讲的笑话。
有一次父亲在家里请周总理吃“野味”,席间敬酒时,周总理对李文卿说:“年轻人,长征时我也像你这个年纪,打遵义后,我一次喝了三大碗茅台酒才感到稍有一点醉意。现在老了,不能多喝了。”父亲讲过,在红军时期及解放战争时期,周总理酒量比他还好。
有关部门都知道父亲的酒量和劝酒的本领,如果客人不善饮酒,就把白开水和茅台酒掺在一起倒在茅台酒瓶里,以水代酒。
我国驻柬埔寨大使康茅召回忆西哈努克亲王到南京访问的情景,有一段这样的描述。十几巡酒过去后,亲王被父亲的豪爽深深打动,不由地吐出真情。
他满怀歉意地站起来,对父亲说:“将军阁下,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谁给我倒的都是水。”
父亲当即回答:“亲王不知不为过,我们接着喝。”
父亲的劝酒词接连涌出来:为中柬友谊干杯!为亲王健康干杯!宾主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父亲陪同西哈努克亲王参观南京中山陵
酒也经常被父亲当“药”用。1972年6月,当时父亲正在北京开会,拉肚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肯看病吃药,周总理知道了,在一张便条上批了几句话:“世友同志,请你休息两天,好好将身体检查一下,以便散会后好去浙江。”
并亲往京西宾馆当面劝说。周总理说:“你需要检查一下身体,看看是什么问题,好好休息两天。”
父亲说:“总理放心,不用休息,不要检查,我用‘土方子’治好了。”
周总理问他用的什么土方子,父亲讲:“就是饿上两顿饭,让肠胃休息一下,再空腹喝两杯茅台酒。”
周总理和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记得我在四五岁时感冒了,父亲也会让我喝下去一杯酒,说:“喝了盖上被子睡觉,出出汗就好了。”每次母亲见到后都非常反感他这种治病方法。
父亲的老战友陈再道将军曾经讲过:“他打仗的指挥风格是外粗内精。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外粗内精、粗中有细的人。”
“肃反”时逮捕了不少人,弄得人心惶惶,父亲自己不发牢骚,也不允许他管辖下的部队指战员发牢骚。
有一次,在河边,他听到自己团里的几个营连干部在发牢骚,父亲快步走上前去,立即加以制止:“你们瞎嘀咕什么?嚼嘴皮子能打倒反动派?净胡扯。”他这样做,何尝不是对自己、对部队的一种特殊的保护。
陈再道将军说:“当时有人说,许世友酒量特别大,醉酒恐怕是装出来的。装也好,不装也好,在当时人们往往看到了他的醉酒,而常常忽视了他的清醒。在当时‘肃反’的特定气氛下,他要的也许正是这种效果。”
原九纵参谋处长叶超曾讲过,许司令除了在酒桌上不分大小、随意说说笑笑,平常很少主动与人交往,难得找人聊聊天。抗日战争时期在胶东他就这样,那时他才30岁左右,胶东老乡就背地给他起了个绰号“许老头”,一叫叫开了,叫了几十年。
在“四人帮”整周总理的那段时间里,父亲很少去北京参加会议,一般都以身体不好为借口推掉,经常自己喝很多的酒……父亲那时喝酒简直就是一种自我解脱、自我麻醉的方式,因为喝多了,情绪和心情会好一些。
厨师老王师傅跟我讲:“首长最近情绪不好,每天都喝好多酒,都有些迷迷糊糊的了,首长怎么这个样子啦?”
周总理听说了,很担心父亲这样喝酒会影响他的健康和情绪,专门在人民大会堂的一个房间里找我谈了一次话。当时有李德生主任参加。
周总理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回去好好劝劝你爸爸不要喝太多的酒,要注意节饮养生。他这个人戒酒是不可能的,但要少喝一点。你爸爸不光不戒酒,还宣扬酒治百病呢……”谈完后,周总理还写了一封信,封在信封里,让我转交父亲。

贵州茅台酒厂总经理袁仁国(右)祭拜父亲
我回到南京把周总理的关心转告给父亲,信也交给他,父亲看完信后非常感动,说:“总理自己的处境也很难啊,他还这么关心别人。他这个人是我们每一个人学习的榜样啊。”
父亲喝了一辈子酒,但一辈子喝酒都公私分明。他因公待客的酒由管理员保管,放在地下室的右角边,都是用纸箱装好的。自己喝的就自己保管,有的用纸箱装好放在楼上小储藏室里,有的放在办公桌下面,也有的放在柜子里……两者绝不掺和。
父亲早年抽烟,一天要抽两三包,后来大家动员他戒烟,他满口答应,条件是要戒一起戒。杨勇将军说,如果父亲能戒烟他就戒饭。结果父亲真的把烟戒掉了,而和他一起约定戒烟的将军们,最长的坚持了两个多月,又都抽上了。但戒酒无论谁劝他都没有用,他说不戒就不戒。
父亲去世后,他的墓前堆满了茅台酒的瓶子,成千上万的瓶子堆成了一堵长长的墙,那是人们知道他爱喝茅台酒,带去祭拜他的。
茅台酒瓶堆成的墙,也成了父亲墓前一道特殊的风景线。